每到夏天,北方的天气就很热了。
人们以各种方式来解暑,成斤成斤的吃水果,当然这是对家里面种有水果的人家来说的。有的吹空调,那时候还不兴空调,因为还没有普及到我们哪儿。更多的是人手一把蒲扇,呼扇呼扇的扇着。我当时不知从哪儿寻来了一把破蒲扇,就那么“鞋儿破,帽儿破”的摇起来,一步三晃,到处流逛。到七八月实在不济事了,赶上邻居家的葡萄树成熟了,一上屋顶,往东家一看,满眼是圆滚滚水莹莹的葡萄墩儿,瞬时间就舌尖一阵酸甜味儿不由自主的冒出来,眼睛长在了人家的葡萄架上。后来大人知道了,第二天就出门去寻葡萄种。
“栽葡萄!”
每天黄昏准时来给插在地上的葡萄小棍上浇水,盼望着明天早起就能看见它长个一米多高,第二天早起却不见它有什么长进,还是那光秃秃的灰色小棍。过了一个多月还不见它有什么变化,抹着鼻子就去找大人哭去了。
“娘,葡萄死了——啊”
娘出来看了看摸着头说:“它可活着好好呢!它就是害羞不肯当着人出来,说不定,你不那么看它的时候,它就出来了!“
那时候,每天下午天儿将黑的时候,我们不做饭的人坐在家门前的石凳子上,等着吃饭。大人们胡七瞎八的闲扯,小孩儿在平坦的水泥地上玩各种游戏,什么捉迷藏啊,喊定,跳皮绳,石子棋,小孩儿的花样多的很,也玩不尽兴。
总在这时候,会有一位没胳膊的小孩儿赶着一大群山羊路过,这群羊群最前头的是一只大公羊,个头最大,羊角弯曲的最狠,盘盘绕绕的像一盘蚊香,每当那大羊昂首阔步的走来,我都不由自主的避开,生怕它用那羊角顶我。往后是参差不齐的羊,半大的,大的,公的,母的,最后的还有几只小羊崽儿,慢走几步,再奔跑几步,才能追赶上羊群,保证不掉队。他们晃着小脑袋,咩咩的叫着,好几次我都想偷偷的去抱走一只,但看到最后的牧羊少年我就停止了这种冲动。那赶羊孩儿比我们大好几岁,小大人的身高,但比一般大人瘦弱。他黑黝黝的皮肤,乱糟糟的头发,一双黑亮的大眼,注视着每一只羊的行踪。他脚下挪动着奔跑的小羊羔,每当羊羔走慢了,他就用脚轻轻地踢它。他甩着两只袖子,使得袖子在空中摇摆摇晃,噢!他背上的一个小卧搭上还包着一只刚生下来的小羊羔!想必那是在回来的路上生的,有别人给他包好放到他背上的。
当羊群一走过,原来平坦干净的路上就生出了许多黑豆子,点缀着街道,散发着青草的气息与羊群的骚气。
当时聚在我家门口的大人们埋怨着这群羊群天天从这条街道上过,害得他们不得不每天扫一遍街,他们也说起了放羊娃的事儿。说是在小学时候,放羊孩儿和同学们淘气,天天到处可北(调皮捣蛋的意思)。那天他们不知咋的就去了大队后面的发电站,他们打赌爬上电线杆子,这个小孩长得最高,手最长,就自告奋勇先爬电线杆子,等他爬上去,像吊单杠那样抓住铁支架时,谁知道那是有电的?小孩被电着了,手被电废了,最后截肢才保着。后来家里没钱供他上学,小孩就辍学帮着大人放羊。
“没了胳膊也得活啊!让嘞,断腿的有断腿的活法儿,没胳膊的有没胳膊的活法儿,天绝不死人!”一位邻居大妈端着饭咕噜咕噜地喝着说着“说到吃饭,捏娘给捏端来饭,捏就用嘴拱着吃,跟狗一样。这人啊!不管咋受苦受罪,就得跟头龟(音,骡子)一样活着,你说是呗?”
“那可呗!捏屙屎的时候,有捏娘就让捏娘擦屁股,没捏娘的时候就自己找个尖不出的墙棱儿或者石头蛋子上下左右磨磨,总能活着嘞!”另一位邻居大爷也举例子,嘻嘻笑着。
“我让,你这老八全,你看拣着我吃饭的时候儿说屎尿屁?你咋恁坏?”大妈放下碗不喝了。
“有吃就得有拉嘛,要光进不出那成了啥的了?你们说,我说的不差吧?”大爷嘻嘻的腆着脸。
“不差,不差!”一时旁人呵呵,哄哄,嘎嘎,哈哈的笑了,再也憋不住了。
事后母亲让我把羊粪子的扫起来,一簸箕一簸箕的倒在了那跟葡萄棍的周围土地上,这可是很好的肥料呢!
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光秃秃的小棍长出了叶子,绿油油的,很让人喜欢。为了防止路边的闲狗跑过来往葡萄棍上抬起后腿撒尿烧死葡萄,我去不远处的山林里砍了几棵葛针,在小棍边扎了一圈,这下谁也不敢碰了。
后来曾经我上山流逛的时候,看见了那位放羊娃在放羊。
在三四百米的山坡上,半膝高的青草铺满了荒野,偶尔还点缀的几朵小花,五颜六色的。其中,是白色,灰色的石头在移动着吃草,那放羊少年坐在高处的大石头上,口里衔着一株狗以巴草,一面看着羊群,一面望着远处的天空。天空蓝蓝的,很纯粹,如果没有那几朵云彩在翻腾游荡,你会以为那就是大海。风吹动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摆。
我曾怀疑过没胳膊的他怎么能放羊?在我看到他的独门绝技后,我明白了那句话糙理不糙的话——断腿的有断腿的活法儿,没胳膊的有没胳膊的活法儿,天绝不死人。
当羊将走进庄稼地时,那少年先是往周遭地上扫几眼,然后走几步,左脚迈一步,立住。右脚用脚尖勾起一块石头放到鞋面上,(农村是家做的布鞋,硬皮底,布鞋面,扁平状)然后抬起右脚,呈金鸡独立状,朝着羊的前面就踢了过去。石头“唰”的一声落在庄稼地,发出“咚”的一声沉闷的响声,再朝前滚几下,荡起一阵阵黄土。那羊就知趣的掉头蹿开了。他的准头很好,石头刚好砸在羊的前面,却不伤着羊。
在羊粪的增肥下,我家门前的葡萄树慢慢爬上了三米多高的屋顶,又在屋顶上霸占了一大片地方。在随后的几年里,它结的葡萄越来越多,越来越甜,以至于夏天的八九月,家人每天都吃一两串葡萄,吃的我想起来就倒牙。剩下了实在吃不了的就随爸爸摘下来酿了酒,大年初一拿出来,我猛地喝了一口,便吐了一口,完全不是市面上买来的葡萄酒的味道。后来,我就不喝家酿葡萄酒了,随爹作去吧。
上了高中后,偶尔一次回家的公交车上,我见到了他,他个子更高了,但还是依旧地瘦,他脖子上斜挎着一个小包。他的衣服很干净,上衣有四个口袋,像老式的中山装,。我坐在后面的座位上,看着他上车,还想着他怎么掏钱买票。没想到,是买票阿姨掏他的左上口袋,是心脏的位置那儿,从中掏出一百元,阿姨找了他九十,还塞在那个口袋里,盖好口袋帽。他嘿嘿一笑,阿姨给他找个靠窗的地儿坐下,他靠在座位背上,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将心亮给别人的人,也会得到别人的好心的吧,我猜。
那曾经的牧羊少年,也很久没见了。
现在,我家的葡萄势必又长大了,结的葡萄更多了,只是,不回家的人,是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