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那相伴的十年

      晚上，八点多，小区里帮忙的人来了，把装小花的箱子搬走了，要埋在一个没有太多人去的荒凉的角落。

      黄胖子事先用好吃的被引到我房间里，怕它又叫又嚷耽误人干活。

      好吃的还是有一定的吸引力，但作用不大。它耳朵一直支棱着，听着外边的动静。我絮絮叨叨和它说话，力图引起它的注意。但效果不是很好。 

      不一会儿，它开始用爪子拼命地扒门了，伴着哼哼唧唧的哭声。

      它是知道的吧？

      它的小伙伴，昨日就躺倒了，不能再和它玩了。今天上午，父亲用小毯子裹起小花装箱时，它也一个劲地又扒又挠，不让父亲这么干。

      打开门，它跑到大卧室。它再也闻不到那熟悉的味道了，那个箱子被搬走了。

      它能明白吗？它生命里一个重要的部分缺失了，那是它和它的十年。     

      死神从来都虎视眈眈的，躲在不知名的路口，偷窥着过往的生物，大镰刀挥下收割生命时，我们从来都是猝不及防。

      父亲一直念叨，太快了，从发病到结束，不到半个小时。能够庆幸的唯有它不再承受疾病的痛苦了。

      小花是父亲在沈阳收养的流浪狗。当时，物业拆除了人们自发为流浪狗狗搭建的遮风挡雨的棚子。马上就要冬天了，这些狗狗的生存成了问题。其中小花最难。

      这是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一代。大概率是被主人从高速路上直接丟下车的。它也曾狂追着某个牌子的车跑，也许就是寻找它的旧主。

      它很警惕，除了被人遗弃，也可能遭受过人类对它的伤害。跑起来，它的左后腿从来都是翘起来的，不敢踩实地面，有点疼的感觉。所以，它不敢接受人类的善意。小区里所有居民，只有父亲才可以稍微靠近它，喂它点食物。

      棚子拆除后，父亲对它说，你和我回家吧。没想到，它真的跟到了家里。 

      小花在昨日下午五时三十分呕吐，六时许离世。

      我和母亲在围着万宝湖遛弯。我俩还在笑谈小花的事。在哈培训一周的我，回家刚打开房门，两只狗狗都来欢迎我。我不小心踩到了小花的脚。

      它没冲我来，转头就去找黄胖子掐，迁怒于他狗，把黄胖子摁到地上好顿咬，父亲出面才把他俩分开。但就是这样曾在我们周遭存在的鲜活的生命，真的就在那么一瞬间就没了啊……

      母亲乍听到这消息是懵的。这段回家的路太长了，已经七十多的老太太开始跑了。我知道，她舍不得那只狗狗，但她最担心的该是我那已76岁的老父亲。她怕他受不住，她怕他为此跨了。

      父亲虽多年从教，但因病，他个性很是克制内敛。他没多少朋友，也无任何嗜好，秉性善良，喜欢孩子和小动物。

      我一直记得初三那年，邻居的孩子淘气，爬到栅栏上，脚别到栅栏空隙里拔不出来。他过去把小孩抱过来，他笑，你咋这么淘啊！是上午的八点多吧？阳光很好，他笑得特别特别温暖。

      泰戈尔流萤集里有一句诗是：让我的爱情包围着你，而又给你阳光灿烂的自由。父亲孩子阳光，就是这句诗生动的诠释。

      注定了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分离。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也必将失去，不过或早或晚而已。这是人生，是我们所有人的旅程。

      76岁的父亲对小花离开其实内心也算早有准备，毕竟这只小狗，从来到父亲身边，就三灾八难的。一会腰不好，一会说肝上有个肿瘤，一会去医院手术，一会去点滴，不管是在金钱付出上，还是在时间精力和情感的分配上，父亲对它，是不遗余力的。

      到庆生活后，更是为了治疗小花的腰，自己学会了按摩，一天三次给小花烤电和针灸。他知道它身体不好，他也知道按狗狗的年龄算，小花也早已是风烛残年的老狗了。

      在沈时，他就和狗狗睡在一起。常常是胸前一只，脚边一只。他似睡非睡，眼睛眯着，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狗狗。这种情感，一半来自于天性中的善良，一半是空巢老人需要的情感寄托和精神支撑。

      他叫这两只狗狗宝贝，有的时候，也喊老闺。

      母亲问我，你们小的时候，这么叫过你们吗？

      没有，没有，我否认，他只给我写信时，叫过我亲爱的孩子，我最最亲爱的孩子。平时都叫我老闺女儿。

      咦？他是像待那个病病恹恹的孩子一样待狗狗的吗？年轻时，他害怕养不大那个孩子，他整天忧心忡忡女儿的病，那个孩子呛口风咳嗦，闻点油烟咳嗦，她经常发烧，喘，喉咙里像是有一个风箱在拉、一列火车驶过，她喝了那么多中药，吃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偏方，打了那么多针，他也是为了她，学会打肌肉针的啊……

      他是看到多病的小花，是想起了曾经活得特别特别艰难的我吧？

      生命中有很多的爱缘于血缘，亦有很多很多的爱缘于怜悯和同情。       

      小花安静地侧躺在小褥子上，身上盖着小被子。

      父亲坐在一旁，他应该是哭过了。上一次我见他哭，是94年的6月，是我决定要到大庆的时候。他坐在街边的路牙石上等车，刚刚喝了点酒，他扬着头吹风……

      有些事从来都是命中注定的，比如分离，比如自己种的白菜主动和特不靠谱的猪走了……

      还能缓过来了吗？

      不能了，父亲掀开被子的一角，它四肢早就硬了，活不过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在温热的水里，小花的身体还是软的，只有脖颈和四肢僵硬。我多希望有一个奇迹。泡过热水后，它能醒过来，还能陪在父亲身边，让他有什么可以去爱、去温暖、去亲昵和怀抱。

      没有奇迹。

      父亲一晚没睡。

      我毫无形象地蹲在街边的绿化带里，翻着58同城网页，给无数个宠物用品商店打电话，希望有一家商店能卖给我它能穿的漂亮的小衣服、小鞋子。

      父亲说，小花来这世间一趟，不能让它没件漂亮的衣服就走啊！

      可它太胖了。很多衣服鞋子的码数都不合适。好容易找到一家店，说有大码数的衣服和鞋子。但要求最好抱着小狗来试一下。

        狗狗昨晚上死了……

        喔，店主沉默了一下，那你来吧！我们店在……

        我机械记忆着。

      它躺在箱子里，裹着鲜艳的小毯子，周围围着的是它平时用的东西、喜欢吃的零食还有狗粮，新衣服新鞋子，吃饭的碗，喝水的小盆。它的眼睛和嘴巴都闭上了，不像昨晚那样张着。睡着了似的，看着特别安详。

      摸摸它露在外面的小脑袋，毛发还是和从前一样柔软。真的是睡着了吧？只不过这次时间长了些吧？

        粘家庭住址和电话时，我问，它认字吗？

        我们小花认字的，父亲和母亲一样固执。

        “亲爱的孩子，要是知道分离来得这么突然，我们还减什么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感谢你，出现在老爹老娘的生活里，感谢你给我们带来的快乐！”

      这是母亲放在箱子里，写给小花的信笺。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其实我们也都知道，终将会慢慢习惯没有它的日子。

      2012-2022，这彼此陪伴的十年……

      死亡告诉我们的是，多爱爱自己，因为我们活着就是那些爱我们的人的念想，多抱抱那些爱我们的人，因为不知道彼此还会相伴多久。这世界多么有趣，所以要多笑笑、多走走，而我们无法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