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底的谎言

    饭桌如常,父亲面前那碗白米饭堆得极满,像座小小的雪山。他总把菜碟推到我和母亲这边,自己只夹些腌菜下饭。母亲夹起一块油亮的红烧肉放进他碗里,父亲却用筷子尖拨开:“太腻,你们吃。”那肉块在碗沿滚了半圈,落回碟子,泛着酱色的光。

    父亲推拒食物的姿态是这般熟稔自然,仿佛那是刻入骨血的法则。他总说鱼头鲜美,于是整条鱼身便完整地留给我们;说鸡爪有嚼头,于是两只油亮的鸡腿就安稳地卧在我和母亲的碗中。那些被父亲“偏爱”的,是鱼尾细密的刺,是鸡肋间难啃的软骨,是汤里沉底的姜片。他咀嚼它们时神情专注,仿佛真在品尝无上美味,可喉结艰难的滚动却泄露了吞咽的艰涩。

    中秋的月亮圆得惊人,悬在窗外,清辉泼进屋里。母亲切开一只豆沙月饼,油润的馅料在灯下闪着乌亮的光。她拣了最大的一块递向父亲。父亲向后微微仰身,摆手的动作带起一阵微风:“太甜了,齁嗓子,你们吃。”他端起粗瓷茶杯,啜饮一大口,喉结滚动,仿佛真被那想象中的甜腻呛着了。最终那块圆月般的月饼,落进了我的小碟,豆沙的甜香弥漫开来。我低头咬下去,甜味在舌尖化开,父亲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眼角漾开细密的纹路,如同水波轻抚过沙岸——那里面盛着的,是比豆沙更沉实的东西。

    父亲病倒了,躺在医院的白色床单上,人瘦得脱了形。母亲炖了浓白的鱼汤,装进保温桶。我坐在床边,小心地舀起一勺,吹了又吹,递到他干裂的唇边。父亲勉强睁开眼,目光在勺子上停驻片刻,费力地摇头:“腥气重……闻着就饱了。”他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汤勺固执地停在半空,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父亲凹陷的脸颊。僵持片刻,他终于张开嘴,极小地抿了一口,随即眉头紧蹙,仿佛咽下的不是温补的鱼汤,而是难以下咽的苦药。那勺汤终究只浅下去一个微小的弧度,映着病房惨白的灯光,像一枚凝固的、不肯消融的月亮。

    离家远行那日,天还未亮透。父亲默默往我的行李深处塞进一只沉重的布袋。车行至半途,我解开系紧的袋口,里面是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包腊肉、一罐腌菜、几块压得方正的红糖。腊肉深红的纹理间嵌着雪白的油脂,腌菜褐绿油润,红糖块棱角分明,散发出粗粝的甜香。它们沉甸甸地挤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固执的、属于土地和灶台的气息。车窗外景物飞驰,我抱着这袋笨拙的馈赠,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布袋纹路,忽然想起离家前夜,父亲坐在昏暗灯下,就着一小碟咸菜,沉默地扒完一大碗冷饭的样子。那咀嚼的侧影,如同一帧被时光定格的剪影。

    多年后我携着孩子归家,父亲已老。他坐在院中藤椅里,稀疏的白发在风中微微颤动。小女儿踮着脚,把一颗裹满糯米纸的糖果塞进他枯瘦的手心,奶声奶气地命令:“外公,吃糖!”父亲迟缓地低下头,看着掌心里那粒鲜艳的糖果,浑浊的眼底泛起微澜。他不再推拒,不再说“太甜”,只是用颤巍巍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剥开糖纸。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笨拙。糖粒终于放进嘴里,他含住它,松弛的脸颊微微鼓起,像一个重新学着吞咽的婴孩。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在他脸上深刻的沟壑里。他咂摸着,许久,才含混地喃喃:“嗯……甜。”

    那一刻,时光如同倒流的溪水。我看见无数个饭桌上被推开的肉块、被拒绝的月饼、被嫌腥的鱼汤,连同那袋塞进行囊的腊肉腌菜,都在父亲此刻迟缓的、接纳甜味的姿态里,骤然显露出它们被掩埋半生的真实轮廓——那并非不爱吃,只是把碗里最厚实的部分,都悄悄推向了我们所在的那一边。

    老屋的灶台冷清了。父亲坐在饭桌旁,面前摆着一碗熬得软烂的白粥。我夹起一块炖得酥烂的蹄膀肉,轻轻放进他碗里。这一次,父亲没有推开。他浑浊的目光在那块深色的肉上停留片刻,拿起筷子,极其缓慢地夹起,送入口中。他的牙齿显然已无力撕咬,只能依靠牙床费力地抿着、磨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次,才终于咽了下去。一丝混浊的油光,留在他干瘪的嘴角。

    “香。”他含混地吐出一个字,嘴角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脸上纵横的皱纹随之聚拢又散开,像一张揉皱又被展平的旧纸。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落进他碗里,照亮了那几粒沉在碗底的米,如同散落的星辰。我望着他佝偻的背脊,那曾为我扛起无数重量的脊梁,如今连吞咽一块软肉都显得如此吃力。那些年他推让出去的,何止是食物,分明是从自己生命炉膛里,生生抽出的薪柴,只为把我们的碗,煨得更暖一些。

    父亲的胃口一日小过一日。他面前那碗粥,常常只浅下去薄薄一层,便再也无法下咽。唯有我偶尔带回的、儿时街角那家老店的桂花赤豆糕,他尚能费力地抿下小半块。那甜软的糕在他口中融化得极慢,他闭着眼,喉间发出满足的轻叹,仿佛在吞咽的不是糕点的甜糯,而是某种失而复得的、遥远而珍贵的光阴碎片。那些被他推拒了半生的滋味,如今终于肯卸下所有伪装,安静地、温顺地滑入他衰老的躯体,成为他仅能接纳的慰藉。

    父亲走后,我整理他床头的小柜。抽屉最深处,竟藏着厚厚一叠发黄的纸片。是当年离家时我匆匆写下的、报平安的短笺,是随手寄回的风景明信片,甚至还有几张早已作废的旧车票。它们被压得平平整整,边角都已磨损。我颤抖着手,一张张翻看,指尖触到纸页的微凉。在那一叠纸片的最底下,压着半张裁下来的旧报纸,上面用粗重的铅笔圈着一则不起眼的豆腐块广告——正是那家老式糕饼铺搬迁前的最后地址。笔迹笨拙,描摹了又描,像在黑暗中固执地标记一颗即将熄灭的星辰。

    我握着那张薄脆的报纸残片,站在父亲空寂的房间里。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穿透尘埃,落在空荡荡的床铺上。我忽然无比清晰地看见,在无数个我缺席的黄昏,父亲是如何费力地弯下腰,从这张小柜深处取出这些纸片,在昏黄的灯下摩挲,如何费力地辨认报纸上那模糊的地址,如同在无边的旷野上,寻找一点点与我相关的、可以咀嚼的滋味。

    原来父亲并非不爱吃。他只是用了一生的时间,固执地、沉默地将自己摆放在了那碗底的位置——所有浓稠的、厚实的、甘美的,他都推向了上方,推给了我们。而他自己,只肯默默吞咽生活沉淀下来的粗粝,吞咽那些被我们忽略的边角,吞咽那些无人认领的苦涩与清寡。直到生命炉火渐熄,他才允许一点点回甘,小心翼翼地浸润干涸的唇舌。这碗底的谎言,他守了那么久,那么深,深到要用尽一生的气力去维持,深到最终,连他自己也几乎相信了那个关于“不爱吃”的、苦涩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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