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苦

我第一次见到阿苦,是在火车站外的桥洞下面。半夜十二点半,我骑着小电动车,吹着北方春天特有的冷风。我听见一声带着铁锈气味的吉他的声音。

“来听一曲啊。”阿苦主动招呼我。他的声音跟他的破吉他一样,充满了铁锈的味道。

可是我刚下了班,我真的很想回家躺在自己并不舒服的小狗窝里一觉睡到早上六点。但是我还是停下了车。他明明在跟我说话,却并不看我。我看到他随手捡起地上被风吹落的晚樱花瓣放在嘴里嚼,我突然对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提起了一丝兴趣。

“我叫阿苦。”男人说。

我点点头。

“我的琴弦断掉了,我清唱给你听?”

我又点了点头。

阿苦清了清嗓子,端正身体装模作样怪叫两声,然后对我说:“其实我不会唱歌。”阿苦说,“我不要你的钱,坐下来我们聊会天吧。”

我挨着他的肩膀坐到地上。

“有烟抽吗?”阿苦问我。

我摇摇头。

“我请你喝酒。”阿苦从屁股后面摸出一个矿泉水瓶,拧开盖子咕嘟了一大口,然后呲牙咧嘴的把瓶子递给我。我木然地接过来,也对着嘴灌下去一大口。劣质酒精的味道烧得胸口好像燃起一把火,可是我莫名觉得心安。

“刚下班吧?”阿苦问我。

我扭头看他。

阿苦笑了,伸出脏兮兮的手指了指天桥上面的火车站:“从这里走出来的人脸上要么是急切要么是茫然,只有你一副过完今天我就要死的样子。”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我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有人要回家,有人想去远方看看,他们步履匆匆,好像梦想和远方都是拴在屁股后面发了狂的公牛,只要一停下脚步就会被撞飞。”阿苦又开始捡地上的花瓣,塞进嘴里刚嚼了两下,扭头看到我,把手也向我伸过来,“我不一样,我只希望自己不会死在没人的地方。”

我摇摇头,双臂圈住膝盖。头顶上有火车怪叫着驶过,粉白色的樱花落得我们两个满头满脸。

“你年纪不大吧?”

“刚毕业。”

“真好啊,年轻人的机会是无限的,”阿苦说,“可惜年轻人也是无限的。”

“……”

阿苦摸了摸地上放着的,那把断了琴弦的锈吉他。“我不懂音乐,甚至一窍不通,”阿苦捏着瓶子笑着灌了一大口,“我在垃圾堆等早饭的时候发现它了,我觉得我现在这个鬼样子应该配得上这样的鬼装备。”

“我要死啦!”阿苦突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这里长了一个坏东西。”

我看着阿苦的破吉他,看着阿苦笑着喝酒的样子,也从地上捡起一朵花瓣,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一把塞进嘴里。

苦,有点酸,还很涩。

阿苦把瓶子递给我,哈哈笑了起来。“喝!怎么光吃菜不喝酒呢?”

阿苦说:“但是我还不急着死,也并不觉得临死前我应该为这个世界做出什么贡献,”阿苦扭头看了看粉的绿的樱花树,又看了看破吉他。

“我应该给你传导一些正确的思想价值观,但是我看你现在这样子,貌似脑子里的东西比我还要糟糕。”阿苦看着我咀嚼花瓣,又张开嘴大笑起来。

阿苦好像很爱笑。

“你应该叫阿笑。”我说。

“我还叫阿酒呢,”阿苦抬起手来搓了搓脸,“那你叫阿苦。”

“没有人是在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的,”阿苦冲一个路过的背包客招了招手:“来听曲啊?”

背包客看了我们两个一眼,急匆匆地跑开。阿苦又大笑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疯啊,”阿苦又在吃花瓣,“其实我以前也是个正常人。”

“现在也是。”我抢白。阿苦冲我摇了摇手。

“小孩子家家的,说话一股大人味儿,”阿苦的嘴巴还是没有停下,“我的生活好像浸泡在酒精里的黄连一样,苦不说,就着苦味,我也能醉得东倒西歪。”

我这次没有做出多余的动作,捡起花瓣塞进嘴里,然后从阿苦手里抢过瓶子咕嘟灌了一大口。

“哈——”

我觉得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其实我还有个本子,也是捡来的,还有一只写字断断续续的圆珠笔。”阿苦看着我的样子又大笑起来,“我在写诗。”

我终于抬起头来看阿苦。可是阿苦并没有看我。

“音乐诗歌和桥洞,这才是一个流浪者完美的配置,”阿苦说,“我要做一个行游的皇帝,一路唱一路写,直到我死去。”

头顶上又有火车轰隆隆地开走。

“别等啦,”阿苦笑我:“我太饿了,已经把它们当成晚餐填饱我的肚子了。”

风又起,粉白色温柔的雨飘进两只张大了的嘴巴里。

阿苦拉了拉屁股下面的大衣,侧身躺下,把他的破吉他垫在脑袋下面。

“我的诗可以填饱我的肚子,我的音乐可以让我入眠,我什么都没有,可我什么都有了。”阿苦转过身,把屁股对着我。

“现在,我应该舒舒服服的睡一觉。”阿苦说,“小阿苦,你也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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