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十八(今年阳历1月30日),是我母亲九十大寿。老人吉星高照,快乐健康,我填了一首《花发沁园春》特表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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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寿登之九,泰山福至皆喜。人生百味,酸苦甜香,昭月日光稀贵。村童志气。书劈径、灵通希冀。
巧借慧根渡苍桑,三春晖报祠里。
伴侣携程惬意。屹川东耕耘,德践身翠。躬良育子,鹤老严慈,晚辈树人桃李。霞虹续戏。今抖擞、悠然添岁。
乐兴健,笑享仙年,满庭灯紫星际。
(词林正韵 刘圻父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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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枚树叶不相同。
母亲年轻时走出崇山峻岭,现今幸福地生活在繁华大都市,一生有自己的故事。
其中,小小年纪瞒着父母,七岁尾随姐姐哥哥行六十多里山路,读书求学,最为精彩,最是感人。
1930腊月十八日(阳历31年2月5日),重庆云阳尖峰寺山腰中羊沟雪花飘飘,银装素裹,昼无祥云,夜无星辰。瑞雪兆丰年,似乎早了几天。
母亲这天降临人间。
中羊沟地理偏僻,当年官衙鞭长莫及。屈氏祖辈租种大户田地,扎此繁衍垦荒,到我外公这一辈盘出几亩私田,自食其力,温饱尚可。
民国推翻清朝后,军阀混战,世事动荡,但一批有识之士推波助澜,矢志教育救国兴起热潮,新学堂开始挑战旧私塾。
农村乡间十户一甲、十甲一保也非昔比,户数增多。山脚管中羊沟的梅子保办起四年制新学堂,乡所在地洞鹿坝办起六年制中心学堂。
尖峰寺方圆百里海拔最高,清代山顶建寺,“寺”渐渐取代“山”。中羊沟上去十多里路,下梅子坝二十多里路,去洞鹿坝乡场更远,单边山路六十出头。
旧中国封建愚昧落后。新学堂如黎明前的曙光喷薄而出,举措在当时灵活而且很接地气。
只要交学费,不分地域、贫富、年龄均可入学;读得走,读不走,来去自由;允许随时退学复学、跳班插班;交不起钱,大米等物可抵学费,住家远提供食宿……
母亲小小年龄埋下读书慧根,缘于姐姐彦屏。
彦屏是几兄妹老大,大母亲九岁多,梅子坝保小开张,十岁出头,是第一批学生、唯一女生。
母亲五兄妹,老二也是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大姐读书,母亲刚一岁出头。
外公读过一年私塾,学过裁缝,会拨算盘,算沟里明白人。
宗氏同辈女孩中彦屏年龄排四,大家都喊她四姐。读完三年级,老三、弟弟屈子亮七岁,外公决定直接送他去洞鹿坝读中心学堂。
中心学堂条件好得多,关键还住读,每天起早摸黑往返近五十里山路苦读的四姐自然缠着外公要求也去。
洞鹿坝学费贵些,每名学生年交五石大米。外公当母亲他们面对四姐说负担不起,还直截了当说:
“女娃子识点字不错了,读完保小我教你学裁缝,过几年给你找个好人户……”
“我不想早早嫁人!”四姐成绩在保小年年第一,读书使她聪明了许多,找理由说,“亮弟娃儿小,我去还能帮他洗衣服……”
外公就是不同意。
春节前外公给子亮报名,三月初入校。不几天家里杀过年猪,照例肠肠肚肚肉肉煮一大锅,请本院亲戚与家人一起打牙祭。
山区冬天黑得早,上桌外面天已黑尽。这时才发现四姐不在。
大人赶紧分头出门找。外公没出门,握根竹条打得桌子啪啪响,板脸盘问母亲几兄妹:
“猴儿些——说!大女哪去了?”
外公很少打孩子。这次大家坐好眼看开席,四姐不在,吃肉喝酒不得不推迟,着实令他生气。
孩子们从没见过外公这架式,一个个吓得颤抖。
母亲四岁多,带着哭腔赶紧说:“爸,我晓得四姐去哪,耍忘了给你说……”
四姐读书犹如百灵鸟,尘封的中羊沟飞出朗朗书声,飘出歌声,有了生气。她最喜欢母亲,潜移默化,可以说对呀呀学语的母亲熏陶及影响极大。
母亲最期盼四姐放假,教她并一起做游戏、唱歌跳舞,识字数数,学加减……
“那时,大家说我是四姐的跟屁虫。小时候我在农村有四姐带我写写画画,唱歌跳舞,等于上幼儿园,爱上上学,很是幸运!”
母亲回忆说。
母亲聪明,学什么都快。乡邻们耳闻目睹,她时常还听到这种感叹:这女娃子是块饱读书的料。
“四姐叫我吃饭时告诉你,”母亲稚声稚气告诉外公,“她去舅妈家吃素去了…”
“吃素?”外公很是吃惊,”未必杀猪肉都不吃?”
“她说不读洞鹿坝不回家吃饭了。”
“……”
舅妈家住岩对面。两岸近处仅二三百米,喊话听得清清楚楚,下沟上沟来回却要走一两小时。
外公马上找根干向日葵杆,点燃朝近岩跑,半途碰到寻人的外婆亲戚们。他们告诉外公,问过岩对门,四姐确实在舅妈家。
那晚,外公外婆失去了往日杀过年猪的笑容,闷闷不乐,不断给母亲几兄妹碗里夹肉,自己很少吃。
第二天大早,外婆唤醒二姐、母亲。二姐比子亮大三四岁,外公实际上重男轻女思想偏重,一直没让她读书。外婆叫两姊妹去岩对面,给舅妈送一条肉,给四姐送一碗扣肉,叫四姐回家。
四姐离家,以吃素挟胁,逼外公答应她读洞鹿坝。三亲六戚坐席上,黑灯瞎火外公外婆不好意思去接四姐还说得走,大白天自己不去接人,还是面子加生气作怪。
吃素,当地土话,意为不沾荤,引伸义为出家。
舅妈是尖峰寺俗家信徒,山上没尼姑庵,一般在家烧香念经。四姐从小受她影响很大。
山里孩子,四五岁沟上沟下跑翻天,一般走二三十里山路没问题。
扣肉原封不动被带回来了。
四姐以此明志:不答应她要求,决不回家,吃素到底。
外公更气:“死娃子以为胳膊拗得过大腿?拗,看她拗好久!”
结果,外公很快认怂了。
原因一:童言无忌。母亲上饭桌几次说以后要去洞鹿坝读书,家里不干也去舅妈家吃素。气得外公敲她几筷子头,下来又觉得不处理好老大的事,以后二妹与母亲真会效仿。
原因二:四姐生病不断咳嗽。山上主持懂医,舅妈请他下山诊治后,托人顺路带方子催外公尽快下山抓药。外公担心四姐身体。
原因三:主持看病进屋,四姐正念经书,清脆流畅,仅少量生僻字念错。他当舅妈面夸小施主有佛缘,承诺收她为俗家弟子,培养当诵经师。
当年,大山上识字人极少,找诵经师不容易。外公让女儿读书可不是为寺庙培养尼姑,吓倒了……
再就是,年三十快到,身边家人不一起团年,山里人认为不吉利,背后闲话多……
外公抓好药,和外婆一起去舅妈家找四姐,承诺开年送她与弟弟一起去洞鹿坝读书,四姐才回来。
转眼两年。
1938年,全民抗战开始。八月份国共第二次合作前,西南后方小学3月1日开学。
提前一天。五名少男少女大早带着行李从中羊沟出发,去洞鹿坝学堂。琅琅书声充满无限诱惑,孩子们异常亢奋,沿路歌声、打闹嘻笑,哪在乎山高路远,小道崎岖,六十多里山路,天黑到校!
五个孩子为四姐与同升六年级年龄十六岁的大堂哥;升三年级的子亮与同班小堂哥,还有母亲二姐。
母亲二姐当时十三四岁,四姐做外公工作,在梅子坝读过一年级,因成绩太差被家里停学。
那年风调雨顺。农作物及果树特大丰收,家里财大气粗。四姐认为大妹岁数不小,应该识几个字,也许中心校教学质量好些,再次说服外公让她去洞鹿坝读一年级。
再翻一个桠口就走完一半路程,下去是表姑家。孩子们会在她家歇气吃午饭。
太阳驱散云雾,金光四射。上桠口子亮回看,突然看见母亲身影。
“呀——四姐,四姐!”他忙告诉姐姐,“幺妹儿跟来了耶…”
四姐扭头回看,晃到母亲躲进路旁一棵大树后。
“啷个得了哟…”四姐跺脚,“跟来干啥子嘛——啷个弄回去嘛!”
母亲此时七岁多。外公让二姐读书,对她刺激很大,悄悄给四姐说这次她也想去读书。
“大妹去了,爸肯定不同意你去。以后再说。”四姐说,
母亲没说什么,却暗暗下决心,这次要悄悄跟四姐去学堂。
“四姐,现在莫管她一一”大堂哥出主意,“到表姑那儿再说!”
对呀,可以托表姑送呀!
“对头,叫表姑弄她回去。都莫给她说哈一一”四姐一下被提醒,马上露笑向母亲招手,“么妹,过来一一”
“我不一一”平时非常听四姐话的母亲探出头,却说,“我个人跟你们后头走…”
招呼几次母亲不过来,四姐他们只好继续前行。他们走快,母亲走快;走慢,母亲走慢,始终保持着四五十米距离。
四姐回看几次,对大堂哥说:“死女娃子还狡猾呢…”
堂哥说:“到表姑家跑不脱……”
然而到表姑家,母亲就近爬上一棵碗口粗树上,再怎么喊不下来。表姑端碗面诱惑她,仍不下来。
山里孩子从小能走,会爬树攀岩,母亲小时比哥哥姐姐还厉害。晚年,老人讲起童年这段经历,眼睛还熠熠生辉。
那天早上,四姐他们早起收拾好去吃饭,母亲暗暗穿好衣服,马上下床摸到猪圈。
猪圈在屋子另一头,有条近路斜插下山必经路口。母亲翻出去,抄近路躲在路口,待四姐他们走过便躲躲闪闪跟在后边。
开始一段路母亲熟悉,怕被发现,跟后面远些。到表姑家后边岔路多,怕走错路跟得近些,才被哥哥发现。
母亲如影随附跟四姐到洞鹿坝,事先没露任何蛛丝马迹,但毕竟小,考虑问题欠周全,连换洗衣服、干粮什么都没带。早上啥没吃,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姑妈的面条对她诱惑特别大,她居然晓得一旦下去就走不脱,忍住了!
四姐他们吃完面出屋,树在人空,母亲不知何时已不知去向。急得表姑表姑父四姐他们在周围找人,扯起喉咙喊她。
山谷回音嘹嘹,就没母亲声音。
四姐他们不敢耽误太久,估计母亲若不偷偷回去,定然会再跟他们后边。四姐托表姑带信转告外公外婆,母亲若没回去,就到学校找人。
四姐他们上路不久,很快发现母亲跟在后面。离洞鹿坝乡场还有十一二里,母亲手上多了一根粗树枝,走路一跛一跛……她太累太饿,两条腿全肿了。
最后几里,四姐他们不得不轮流背她。
就这样,一名幼小的七龄女童,为了读书上学,瞒着大人,两顿没吃没喝,像影子样无声无息悄然跟在不知情的姐姐哥哥后面,翻山越岭坚持六十多里山路……
校长深受感动,不仅允许母亲留下,安排她与亲二姐同班同桌读一年级,还亲手给她送来课本纸笔墨砚。
那阵,小学全用毛笔,课本全是繁体字。
男尊女卑,读书的女生极少,住读女生只一间集体宿舍,加母亲九人。高年级一名富家姐姐得知她连一件换洗衣服也没带,说服二年级的妹妹拿出两套换洗衣服送给母亲…第三天就起了作用。
上午九点,学堂开学典礼。母亲腿肿,步履艰难,同学搀扶她参加典礼,因没来及上厕所,憋不住尿,湿一裤子。典礼完毕,赶紧回寝室换裤子。
同学们笑她好长一段日子。头几天有空围着她食指刮脸,齐喊:
“羞羞一一撒尿鬼!”
”羞羞一一撒尿鬼…”
母亲开始还瞪他们,后来干脆不出教室,大声读课文,班主任老师还表扬她“能伸能屈”。
跛一周多,母亲走路恢复正常,读书非常用功,周考全班第一。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次次考试名列前茅。
一个新生,成绩竟这样稳定,校长老师们都觉得惊奇。问她,才知道在家四姐教她打下了一定基础。
两周后,外公来学校找人,了解情况后,同意母亲留在学堂继续读书,不久挑来抵学费的大米,带来一些生活用品。
一学期读完,期末考试母亲成绩第一,而二姐成绩全班最后一名。发成绩单时,班主任老师还笑着对全班同学说:“怪吧?屈家两姐妹成绩首尾各一,把我们班挑起来了!”
外公认为二姐不是读书的料,下学期再没让她读书。
母亲则顺利读完初小、高小,考入当地南溪四年制中专,又提前两年考入省立万县师专。除万师两年因跨读,成绩中上外,成绩均排第一。
时逢解放。1950年,经当过地下党的万师同学介绍,母亲参加征粮,从此走上革命道路,曾担任过巫山、万县文教局长,历经风雨洗礼,1990年退休,至今身体健康。
早打太极拳,上午练书法,写日记,午休后看书报,走路散步,晚看新闻联播,生活很有规律,晚年生活幸福充实。
老人高寿是我们儿女的福呀!
我衷心祝她老人家、也祝天下老人们幸福安康、长寿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