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春江顾道
|【连载导语】真实的突破并不总是单线完成。几乎每一次重要的转折,都同时存在两位“第一人”:一位是认知闪念的发生者,另一位是程序秩序的承接者。前者点燃洞察,后者把洞察化为结构。这就是 DFP(Double First Person,双第一人) 的核心议题。
穿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与迷雾,探究从美军著名的东京大轰炸“杜立特行动”,到中国战场的重要战略通道“滇缅公路”,可以从中体验怎样的DFP效应?
DFP叙事,与当今的组织进化企业创新又是怎样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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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天的空气里有一种急促
1941年的冬天,华盛顿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意。街头的行人步伐加快,仿佛连呼吸都比往常更短促。美国的政府大楼内,厚重的窗帘垂落,遮住了外面的光线。会议室里的气氛同样压抑,长桌上堆满了地图、文件与铅笔痕迹。
自珍珠港遭袭以来,美国军政高层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太平洋战局对美国极为不利。菲律宾局势岌岌可危,关岛、威克岛相继沦陷。公众需要安抚,盟友需要信心,而军方需要找到一条能够扭转局势的路径。问题在于:一切常规方案都已推演,结论却只有一句——“你到不了那里”。
参谋们反复计算舰载机的作战半径。以现有航母的性能,战斗机与鱼雷机可以攻击近海目标,却无法深入日本本土。陆基轰炸机虽然航程更远,但体型庞大,根本无法在航母上起降。至于在太平洋的岛屿上修建前进基地?不是被日军牢牢控制,就是距离过远。每一条推演的曲线都像透明的薄膜,层层叠在地图上,把日本本土罩在一个无法穿透的禁区里。
这时,会议室里有人提出一个问题,不是关于火力强度,而是关于心理效应的:“能否发动一次反击,即使规模不大,但足以让对手和世界都看见?”这一问,改变了整个思路。
军事行动通常追求毁伤效率,但当时的首要目标并不在于消灭多少敌军设施,而在于制造“被看见”的冲击。珍珠港让美国社会陷入震惊和羞辱,盟友开始怀疑美国的可靠性。如果能在短时间内让日本本土遭受打击,就能证明敌人并非不可触碰,美国依旧具备反击能力。换句话说,这场战役的目标函数被改写:从“造成多大实质破坏”变成“制造怎样的象征效应”。
在这种新的目标函数下,原本“不可行”的方案突然显得并非完全不可能。只要能找到一条路径,哪怕极其危险,也值得尝试。
会议室的氛围微妙地变化。参谋们不再只盯着航程和燃油公式,而开始思考“能否制造震撼”的问题。这是一次认知上的转折。历史常常把重大决策简化为一纸命令、一个签名,但在真实的发生学层面,转折往往是这样悄然出现的:不是轰轰烈烈的辩论,而是某个参数被重新排列,某个目标被重新定义。
当“看见”被摆到和“打击”同样重要的位置时,新的可能性随之出现。地图上的线条仍然是那几条,但其中的意义已然不同。仿佛空气在那一刻轻轻转了一个方向,人们还未察觉,但整个行动的逻辑已经改变。
这种转变揭示了组织决策的一个规律:在极端困境中,单纯追求传统指标可能毫无出路,唯有重新设定目标,才可能找到突破口。历史学者称之为“战略重构”,企业管理者则可能理解为“重新书写KPI”。无论名词如何变化,本质都是相同的——改变目标函数,就会改变可行性。
对美国而言,冬天的空气里弥漫的不只是寒意,还有一种急迫感。这种急迫感催生了问题的重组,也为随后的“海面上的几条白线”埋下了伏笔。
2|甲板与跑道之间有一道隐形的门
1942年初,弗吉尼亚州诺福克的寒风依旧刺骨。海军少校弗朗西斯·劳(Francis S. Low)走在Chambers Field的跑道边,脚下的柏油地面还残留着前一夜的霜迹。那是一个普通的清晨,他本来只是例行检查训练情况。但就在转过视线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停住了。
跑道上画着几条白线,模仿的是航母甲板的轮廓和长度,用于让飞行员在陆地上演练短距起飞。通常,这些标记只是例行训练的工具,既不耀眼,也谈不上新鲜。可是在那一刻,劳突然把它们和另一幅图景叠合在了一起——浩瀚海面上的航母甲板。
航母与陆基机场,本来是两个泾渭分明的系统。一个属于海军,承载舰载机起降;一个属于陆军航空兵,供大型轰炸机滑跑。组织分工泾渭分明,技术参数壁垒森严。没有人会轻易把两者放在同一个公式里计算。然而,劳看见了它们之间的共性:起飞。
“起飞”是飞行的共同语言。无论从甲板还是跑道,只要推到足够的速度,飞机就能抬头升空。至于降落在哪里,可以暂时放在一边。劳心里闪过的念头,就是把“起飞”这个单点从原有的系统里抽取出来,再与另一个系统嫁接。
这就是创新的瞬间。它往往不伴随掌声和灯光,只是一个人独自站立时的思维跳跃。别人从跑道旁走过,看到的只是白线与油渍;劳却把它们当作一扇隐形的门。门后通往的,并非既有的航程计算,而是一条全新的战术路径:如果把中型轰炸机搬上航母,让它们从甲板起飞,不必返航,只需飞向目标并在别处降落——是不是就能突破“到不了”的死局?
这种念头,在军队的制度环境里其实极不合群。海军与陆航之间素来各有边界,甚至竞争。谁会允许陆航的庞然大物霸占航母甲板?谁能保证轰炸机在如此短的距离内安全起飞?这些问题,在常规逻辑里足以将想法扼杀在摇篮。
然而,劳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障碍上。他所看到的,是一条被心理目标函数重新照亮的路径。既然战略目标是“让打击日本本土被看见”,那就不必纠缠于返场的可行性。只要能起飞,只要能到达,任务就算完成。返程的牺牲固然沉重,但与国家需要相比,它成了一道可以接受的代价。
这种跳跃,正是起源第一人的典型特征。所谓“起源第一人”,并不是在制度中签字的那位,而是在混沌中率先看见可能性的人。他没有资源,没有命令,但有一双能把两个孤立系统连接起来的眼睛。
劳没有立即把这个念头说出口。他在心里反复推演:轰炸机需要多少滑跑距离?甲板在满速航行加逆风的条件下能提供多少助力?油箱容量与航程之间能否在危险边缘达成平衡?这些思考不是完整的方案,但它们足以让灵感站得住脚。
几天后,他终于把这个想法带回会议室。面对上级,他并没有使用华丽的语言,而是以“是否可能”的口吻提出:“如果让B-25轰炸机在航母甲板上起飞,它们能否直接攻击日本,然后转往中国降落?” 这是一次冒险的提问,但正因为如此,它突破了所有人习惯的推理轨道。
那一刻,隐形的门被轻轻推开。
从发生学的角度看,这正是DFP(Double First Person,双第一人)中的第一重:劳作为起源第一人,完成了认知上的跨越。他没有指挥权,但他提供了方向。而接下来,组织会需要另一位“第一人”——程序第一人——把这个方向接住,化为工程、训练与指挥的现实。
门已经出现。剩下的问题是,谁能带领人群穿过去。
3|飞机的减重与改装
想法一旦进入制度轨道,第一步便是验证“能不能做到”。军方很快确定了实验对象——北美公司生产的B-25“米切尔”中型轰炸机。这款飞机原本设计用于陆基作战,机身坚固,航程适中,弹舱容量能够携带一定量的炸弹。但它并非为航母甲板起飞而生,重量、结构和配置都远超舰载机的承受限度。
改装工作就像是一场细致的手术,每一克重量都必须盘算。技术人员在机库里围着机身打转,手里拿着清单,像是在阅读一份需要逐行删减的长句。轰炸机原本的配置就像是一篇冗长的文章,装饰词汇太多,冗余部件太重。要让它在短短几百米的甲板上抬头升空,就必须不断地“删字”。
首先,武备被拆掉。尾部的机枪塔、腹部的防御炮座,全部卸下。机组人数因此减少,从通常的六人压缩到五人。每一名减少的乘员,意味着数十公斤的减重。其次,导航和瞄准设备被简化。精密的设备固然有用,但在这样一次“有去无回”的行动里,它们的重要性远不如油箱。
于是,机身内部被重新规划。原有的弹舱被改造,加装副油箱和临时油囊,把燃油容量提升到极限。有人形容那时的B-25,就像一个“被灌满汽油的铁皮罐”,机组成员坐在其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鼻的味道。安全性因此大幅下降,但行动需要它。
机体外形也被调整。多余的窗口用铝板封死,以减少风阻。通信设备只保留最低限度,避免额外负担。甚至连飞行员的座椅都被重新设计,力求在舒适与轻量之间找到平衡。
这些改装看似琐碎,却是灵感变成现实的关键桥板。没有这些细节,少校劳的念头就会停留在幻想层面,无法进入可执行的程序。
改装过程中的讨论,往往冷静得近乎残酷。有人提出:“减少防御火力,会让机组暴露在更大危险之下。”工程师的回答是:“但如果不减重,他们根本起飞不了。”另一个声音质疑:“加满燃油会让坠毁的风险更高。”负责设计的军官冷冷地说:“如果不加,他们连目标都到不了。”
这不是简单的技术取舍,而是战略目标重写后的必然结果。既然“被看见”比“全身而退”更重要,那么所有的改装都必须服务于这个新目标函数。
改装清单像是一座无形的桥,把灵感翻译成组织能够执行的语言。每一条都不带浪漫色彩,却决定了机组能否在甲板尽头抬头。
改装完成的那一刻,飞机静静停在机库里。外观似乎没有太大不同,但内部已经完全重组。它们不再是普通的B-25,而是为一次独特任务而生的“过渡型武器”。飞行员走近时,会注意到机身线条略显突兀的封口,会闻到油箱中溢出的汽油味。那是清单的痕迹,是改写后的句子。
后来有人回忆,整个过程最令人震撼的不是飞机外表的变化,而是那份清单本身。它冷静、枯燥,却像一部“翻译器”。把少校劳的隐形之门,翻译成了可供程序执行的桥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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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在杜立特身边找到了劳|那么在龙云身边又该找到谁|DFP与组织创新启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