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商店的小老板帮忙,我才得以顺利坐上了乌审旗回磴口的大巴车。
大巴从乌审旗走出来没多远,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上来个年轻小伙子。他看看我旁边有个空位,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上来。
坐下后扭头看我一眼说,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吧?
我说,不是。
他似乎并没有在等我回答,没等我话音落定,紧跟着又一句,你家在哪里?
长这么大,像这样没有任何铺垫、这么直白的搭讪、上来就问家在哪里,我还是头一次遇到。我扭过头来,认真却又装着不经意地看了看他,见他穿了很老旧的一件土黄色夹克,下面却是条崭新的没有打磨过的藏蓝色牛仔裤,脚上居然穿了双白球鞋,清瘦的脸上是黑里透红那么个颜色,看着倒也健康,看上去也就20岁左右的模样。
我心里存了个小小的念头,如果他是打扮稍微得体点儿,年龄和我相仿,我是不会搭理他的。在这个人生地不熟偏僻得要命的地方,一个陌生人过来搭讪,谁知道他是什么图谋。
可是我看过这个孩子以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突然踏实下来,自然而然便和他攀谈起来。
我告诉他,我家是磴口的。
他说,肯定不是个出名的地方,没听说过。
我说,呃,你说对了,是个不入流的小镇,也不出名。但我的家乡盛产华莱士,你听说过吗?
他说,华莱士我也没听说过,是不是就你们当地人知道?我们这里出产苹果,还有很多牛羊,你知道不?
我说,苹果我知道,陕西的秦冠和富士苹果,都是很有名的,你们这里傍着陕西,水土差不多,可能也是差不多的苹果。至于牛羊?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们河套地区的牛羊也很不错,没必要崇拜别人的。
他轻轻笑了下,对我的话嗤之以鼻,你们的牛羊能好过我们这里?我不信!
嗤!我心思谋我就是随便聊聊,我又不是给你推销牛羊肉的,爱信不信。但我没说话,这也不是多么熟识的人,没必要争执。通常争执不都是发生在非常惯熟的亲朋好友间的么。
但是他饶有兴致地问我,我们这里的牛羊肉特别好吃,你吃过没?
我说,我们在乌审旗工地宰过羊,我吃过,确实可以的。
他一听眉飞色舞得意起来,你看,我就说我们这里的羊好吃吧,你还不信。你这是准备去哪?我是去鄂旗有事,要不是我带你去我家给你宰羊吃,你就知道了。
我突然觉得嘴里有口唾液很艰难地咽了下去。车上碰到个陌生人,就要领回家给宰羊吃?这是个变态还是白痴?抑或根本就是个坏人?
他看出了我有点不适,问我,你怎么了,是不是晕车?我看了下他说,没事。
随后我把俩胳膊搭在前面座位靠背上重叠起来,然后把头趴在胳膊上,不再理他。早上从工地出来,一直到下午在乌审旗坐上大巴,说实话也真是又累又困又瞌睡。
不一会儿趴着迷糊着了,居然还做了个梦。梦里看到有只半尺来长的老鼠从屋子角落窜过来,嗖嗖窜上了墙,一眨眼窜到离我胳膊很近的墙面上。
我下意识地把胳膊肘往墙上一撞,似乎是想把老鼠撞死在胳膊肘和墙壁之间,却不料什么都没有撞到,撞得我胳膊生疼,疼醒了我。
睁开眼无意识地朝胳膊肘看过去,看到旁边的小伙子,正把他的手从我胳膊肘处缩回去了。
警觉让我的睡意一下子消失掉了,我赶紧又看看我的胳膊肘,还有胳膊肘上挎着的包。暗里揣测这家伙刚才是在摸我胳膊?还是在摸我的包?
我把包放在腿上打开,假装找卫生纸擤鼻涕。放回去剩下的卫生纸的时候,用手遮着拉链口,拉开个缝隙看了一眼,里面的三百块钱和一点零星毛票都还在。
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却被这家伙一把抓住了胳膊摇晃道,你看你看,坡上有很多羊看到了吗?我家那地方和这里一样,我家的羊比那多多了。
我抽出胳膊朝窗外看去,窗外的蓝天白云下,绿色的草坡上悠悠然有三三俩俩的羊儿在吃草。看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只有羊,咋没有放羊的?
旁边的小伙子说,这是草原,不需要放羊的。又说,我们这里挣钱容易,你看,就是买点小羊羔,也没多少成本,然后每天早上赶下坡就不用管了,没事的时候在门口拿望远镜瞭一瞭,羊群没危险的话一天都不用出去,晚上再出去赶回来圈起就行了,等长大了一卖,钱就到手了。怎么样?比你们城里好吧?
我这脑子还在乌审旗工地转着圈呢,有点转不过弯来,这地方不是可穷呢嘛?这小子把赚钱的事说得轻飘飘的,似乎刮风就能逮来似的。可是看他的穿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钱人呢。
不过话说回来,他有钱没钱跟我有啥关系?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又趴在前座上准备打盹。
可这小伙子不依了,他揪了揪我胳膊上的袖子说,你咋大白天的老睡觉?我跟你说话你咋没反应?
我慢慢从胳膊上抬起头扭转过身子来看他,你说啥?你是让我反应甚了?
他看我这么认真地看他,一下子脸红了,声音也嗫嚅起来,我是说,你想不想跟我找对象,我肯定会对你好的,你来了我们家我也不会让你受罪的,你每天顶多做做饭就行了。
我的大脑一下子缺氧了,嘴巴也跟着张成了半圆,都不知道怎么反应了。在工地上阿罗嫌我不帮她做饭,这小子初次见面居然就图谋我给他做饭,难道我长得像个伙夫吗?
他看我张口结舌的样子,胆子反倒是又大了起来,问我,你会做饭的吧?
我茫然地摇摇头说,不会。
他说,没事,可简单了,我会做,我教你。
你,你,你——教我?我伸出一根指头来,指指他又点点我的鼻尖,我不知道为什么结巴起来。
他说,对啊,我教你,你要不想学,我做也行。
我脑子不仅缺氧,还填进去浆糊了,我发现,我已经完全不会思考也不会跟他聊天了。
不由自主地又很夸张地吞了口唾沫,结巴道,你,你多大了?
他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19了,你有我大没?大也没事,我们这里,就时兴女的大。
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玛雅,这小子,是要跟我找对象。可是,我跟他说,可是,我已经结婚了,我都有孩子了,我还能找对象?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一下子笑得停不下来。
他又扯我胳膊,行了你别笑了,你不找我也不用这么耍我,还有孩子了,谁信你了?你看别人都看咱俩呢。
我一下停住笑抬头一扫视,这才发现车上的人都朝着我俩看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涵义,哎我的妈,肯定是都把我当成神经病了。
低下头迅速理了下混乱的思维,我问他,你们这地方找对象就是这样找法?路上随便逮着个女人就开门见山自己给自己提亲?
他说,你这人咋这么随便呢?我敢是看对你了哇,你又不是随便逮来的。
哦好吧,闹半天,是我这人随便。我忍不住又想扯开嗓门大笑。可是,看看这一车的乘客,我不敢造次了,于是强忍。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在狂奔,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憋死我算了。
我正一个人偷着憋气呢,他又开始扯我了,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跟我说说啊?我快下车了。
你下车就下吧,我都跟你说了,我结婚了,孩子都有了,我这次回去,就是看孩子的。
那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办完事去看你。
我扭过头看向窗外,不再理他。
他又扯我胳膊,你就别骗我了,把你的笔给我用用。
我愣怔一下,拉开包包的拉链,取出笔递给他。他摸出汽车票来,放在掌心写字。写完连笔带票递给我说,这是我家地址,我到地方了,我得下车,你以后来找我,千万别丢了啊。
说完朝着车门走去,到车门口,又回头喊我,记得来找我啊!
下了车,他又跑过来车窗边拍窗玻璃,你记得来找我啊!我笑不出来了,有点儿瞠目结舌。
这小子,玩儿真的呢?
大巴走开了,可我,我只能把那张写着他地址的车票,使劲儿从窗户里扔向了他的方向。
我真的,是个有夫之妇啊!
站起来,回转头,我从大巴的后窗户看到,他看到车窗里飞出的那张车票,颓然蹲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