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拱一针吧,你可能没见过。”蔡金昌自顾自起身绕回窗边的工作台,捡起布料和针线,没有刺眼的阳光,光线够做活,很快将注意力收归到最熟悉的场景。
他一下午总是这样,感觉找不到词语和句子了,就动不动要亲自展示出来。这样,就不用答话了。
但他喜欢聊工艺的细节,“袖子必须得这样,看这一部分,圆顺,很柔,没有勉强的东西,非常自然。”“你再注意,兜盖角贴的死死的,这是做出来的,有的角是翘起来的,不好看,要平整服帖才可以。 ”
“魔鬼藏在细节里”。见过蔡金昌小心轻抚过袖口、衣领,把衣料托在手掌上面凝视的样子,很容易误以为那里确实存在着某种生命体。
“可是说白了,不就是件衣服吗。”讲完这话,连他自己也笑出声来。
蔡金昌1979年进入北京红都集团工作,现在是红都设计研发中心主任,管理着30多人的小部门。红都集团1956年成立,专门服务国家首长、出国人员,原来门店不开放,各个部委出国需要开介绍信,进来选择面料去做。
他现在的主要精力放在制版,“撇一撇样子”,有时候到车间里做些指导,和骨干们探讨一下。“撇活”是非常传统的说法,普通成衣没有这个手工修整的过程,非得高端定制西装才会拿到蔡金昌面前来,亲自把关。他一天过手三四套,大都6000以上,也有1万多的。
蔡金昌通过社会招工进厂,当时也没有特别想做这一行,“院里有跟父亲一辈的长辈在这个厂,就知道是做什么的,觉得服装还行”。来了他却很刻苦,一个男孩子晚上回家自己练手针,公司后来发现是个好苗子从流水线上拔出来,跟过田师傅,跟过丁师傅,先练手针,再学机器。
上世纪80年,中央乐团演出突然要燕尾服,蔡金昌他们从什么都不会快速上手,结果完成的很好,别的乐团看到后都想要。那几年,红都做了很多很多燕尾服。
他亲历的另一桩大事,是1990年北京亚运会,红都负责裁判员服装,组委会提前估计大概有多少人,尺寸范围,有不合适的派人马上重新量,工厂待命裁剪,8小时必须完成。
对这些“紧急时刻”,蔡金昌只淡淡地说起,没有特别沮丧,也回想不起永远攻克不了的难关。
“我喜欢平淡,越淡越好。做大海里的一滴水。真是从来没想过不干这行,试试其他的。我年轻时候不像现在,经历的时代不一样,从小接受教育不一样。”他说。
“没有解决不了的,你要去想,别老在那怨。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今天吃馒头,明天吃窝头,有吃的不就行吗,吃不上馒头就不能活?就崩溃了?不管什么事情都是这样,这么想就有事,那么想就没事。想简单了其实挺简单,想复杂了就麻烦了。 ”
他说,目前30多个学员,过来4、5年的已经在带人了。学员都很踏实,很规矩,大家用心做事,不会吵吵嚷嚷的。他没有很着急要把办公区域填满的意思。
“能达到要求就留下了,达不到,不留。”蔡金昌望向他的学员们,一个个年轻的面孔,安安静静坐在缝纫机的噪音里面做活。“再过两年队伍就能成型,一代带一代,非常好的队伍。”
那不就是件衣服吗?可是做好了真漂亮真好啊
新京报:你做这个事情的成就感来自哪里?
蔡金昌:你要去研究怎么做得更好,效果怎么通过工艺,通过版型体现出来。不搞服装的话,对细的东西感觉不明显,觉得都是西服,你有领子它也有领子,你有俩扣它有俩口,视觉效果差不多。我们一看,知道这个做的好,另一个不怎么样。
看见人家好的就学,看见自己好的自我欣赏。希望达到一个什么效果,结果做出来了,就很高兴。如果别人做出一个效果,我们没做到,就要去琢磨,怎么做到那个程度。总能发现新的东西。
说白了,那不就是件衣服吗?可是做好了,穿出来感觉真漂亮真好啊。
新京报:没错,它就是件衣服,对你来说是什么?
蔡金昌:我也常跟他们(指学员)说,不要当成一件西服,每一步都想着在做一件工艺品。要求就不一样了,0.1、0.2厘米的概念,差一点点都不行,怀着这种心态去做它,就能做好、做细。
你看,缝这个针距如果要求2公分半,缝个3公分能怎么着?确实不能怎么着,照样能行,但视觉效果不好,不精致,让人感觉东西不值。
新京报:“匠人”这个词经常使用之前,你怎么定义自己这类人?
蔡金昌:就是个做事的工人。我老说我自己是技术性的,比如锁扣眼,怎么好看,怎么圆顺,让造型出来,都属于技术。我静得下来,做,就把它做好一点。我喜欢技术,不喜欢管理。现在技术+管理,还是离不开技术。
我也会自己衡量,成为好的设计师,本身需要有灵感,女装、运动装,每年都要有新东西,没有感觉,就很累。我就不适合,愿意静静的做事,偶尔搞一两个可以,可以靠经验出来。一个月设计几个款,能憋死我,那个挺痛苦。跟人的性格有关系。
设计师收入高,更体面、更好听一些,年轻人不愿意进车间
新京报:什么样的人比较适合当手工艺匠人?
蔡金昌:首先要能静得下来的,坐的住,对一个东西不断的去琢磨它,干两下就烦了,那就不行。比较沉稳的才行。你看我们都不是太会说的,哈哈,会说的人家早做业务去了。
学员来了都跟他们讲清楚,我这是制作,喜欢就来做,不喜欢不要来。学学制版,心就静下来了,首先要接受,我们是制作。就得喜欢,老觉得这东西不如别的好,肯定做不了。
新京报:听你的师傅讲过什么印象深刻的话?
蔡金昌:师傅说:我看徒弟就是看人,看人品,不用一上来技术多强。像我现在对学员也是,做的慢,从头学,这都没关系。不是根据你掌握的程度决定留不留,我们也不考你。主要在过程中观察人,工作踏实不踏实。
看中的是素质,是人,不看技术多少。来了我们再培养,材料好,怎么雕都是好,材料不好就是不行。
新京报:现在想做这行的人还多吗?
蔡金昌:可以这么讲,喜欢学手工艺的人在减少,年轻人不太感兴趣。收入有很大不一样,做服装的和搞IT的工资差很多,总归服装就是这个收入,要承认,是现实。
年轻人毕业选择工作也愿意进办公室,不愿意进车间,服装专业毕业的去做设计的多,普遍设计师收入高,更体面、更好听一些。
一说制作,叫工艺师。现在社会上只听见设计师,没人说工艺师吧?而且设计相对来讲内容丰富,每季每年都搞,设计公司会有时间看市场、采风,制作相对枯燥一点。
还有想挣钱别来这,我知道有的工厂靠计件,不怕辛苦加班,干的多,挣钱多。但我们不是那种模式。
新京报:这一行收入和社会地位相比过去怎么样,是更低了?
蔡金昌:现在服装肯定不算高收入,好的能到中等就不错,这也是学生不愿意来的主要原因,3000、4000元的要是能达到6000、8000元,来的人会更多一些。
原来大家都一样,不存在高低,一级工,二级工,一级多少钱都是固定的,工资都按照那个来,不管从事什么行业。当然,钢厂辛苦,炉子前很热,有高温补贴工资高一些,服装算轻工,40多元吧,钢厂50多、60元,高出有限。
家庭条件太好,家长会有一种概念:挣不了多少钱,不如我给你找个地。有过一个学生因为家里不愿意离开了,苗子还是不错的。
传统工艺+现代设备,机器代替不了手工
新京报:国家大力提倡匠人精神,会有帮助吗?
蔡金昌:有一个好的政策,以后喜欢的人会更多。有些人实际上喜欢,涉及到收入问题,这块有改善,更多的人会来做这个行业。我觉得只要有人关注,提倡,慢慢会变好。不止服装,各行各业都总归有一些东西不可能全部被机械来替代。
新京报:效率至上的时代,你这么慢慢来能被允许吗?
蔡金昌:从效益实际上达不到,付出和回报不是对应的。但我这个部门,赔钱了也要做好,领导对此是认同的。企业不是指着这个收入,对整体影响不是太大。
公司允许我这么运转,如果是独立的就不行了。就目前来讲,还是可以赔一点,有人能帮给背着,领导的考虑是,提升品质、培养年轻人的一个部门。未来推广到大生产上去,相当于一种研发,研发就要投入。公司的投入不是对现在,是对以后。
新京报:怕不怕机器代替所有的事,人工智能技术发展也很厉害了。
蔡金昌:服装业是传统+现代,传统工艺+现代设备。机器很好,比方说开口袋,很快,又直又好又标准,不到一分钟就完了,人做这个时间长,可能要20、30分钟,这是设备带来的好处。
机器就是模仿手工来的,做过手工的人还是明白,代替不了。靠流水线的服装厂,可能回答你说行。现在他们已经把手针全部减掉,整个过程几乎不用,全用机器,因为手工效率低。但是作为高级定制不一样,做造型要靠手工,我的客人对流水线那个不感兴趣。
新京报:造型上细微的差别,能通过价格体现出来吗? 识货的人多吗?
蔡金昌:还是能的,有收入消费这个价钱的东西,穿衣服能穿出一种感觉,虽然不懂怎么制作,也知道这个好。人和人追求的不一样,有追求名牌,消费到一个程度以后,有人穿感觉,我满意就行。
客人过来说,你这个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感觉到做得细,做得好,能感觉到。 这个客人假如说很满意,还会做,成为我们固定客户。 不懂的人感觉舒服、合适,就够了。
普通老百姓追求性价比,我买东西也一样,愿意越便宜越好,但懂的会知道不可能这么便宜,现在穿衣的人越来越懂,有水平了。
想达到的效果有平台实现就行,不一定非是我的
新京报:年轻人换工作特别频繁。你怎么看?
蔡金昌:我尊重现实,对自己的学员心理有准备,5、6年吧,不能让人家不走。水平不能一下子都达到,是阶梯式的,A不做了,B达到水平,进行循环。
学员可以专做一块,天天在做,局部可以达到要求的水平,甚至比我还要好。这块做得不错了,换换其他的东西做。只要做到每一块都有人,再整体把控组合起来,不见得要求都精通了。
新京报:可是你经过40年达到现在水平,接下来,还会有人沉浸40年的可能吗?岂不是很难出现大师?
蔡金昌:理论上,是这样的。 大家换工作太频繁了,有些经验要积累,不是不培养,说白了,就需要时间。达到这个时间,就能完成,否则就完不成。
做一个东西,从最初师傅也教你这么缝,按人家说的,就是做不出那种自然的效果,不像,这需要一个过程,一段时间,慢慢的,才有那种感觉。100小时能达到,到不了100小时就是达不到。等你真正做出来,很自如的是那个味道了。
新京报:你现在能完全退休吗?
蔡金昌:现在有些东西没办法整体放下去。版有人了,撇还不行,只能我画好,他们帮忙来剪。有些事情比较有规律,坐版在电脑上已经设计好了,他们从里面调,基础版上做调整就可以了。
但是撇样子涉及到经验在里面,需要对整个东西了解更深。不能说肥一公分,就一下剪掉一公分,还要照顾到其他部分,陪袖子,怎么吃量能吻合上。本来布料是平的东西,让它圆起来要慢慢去融,有灵活的东西在。
比方说,裤子肥了,人家客人送来的说肥一公分,从哪个位置去,是需要有经验的。
新京报:假设你还年轻,30几岁,现在“双创”的环境,市场、资本这么活跃,你会出来创业吗?想拥有自己的事业或品牌吗?
蔡金昌:条件允许,是会的。我们年轻时候不具备能力、资金的条件,现在不会去想这些。还要看你的能力有没有达到。
现在有平台可以达到想要的东西,我想达到的效果实现了就行。都是按照我的想法在做,就特别满足,不在乎是谁的,喜欢这个过程。实现就行,不一定非我自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