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边的辛夷花(第二回 )

悬崖边不结果的辛夷花.p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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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忍冬藤须托举春的喉舌

七岁霜降那日,我用石斛花染的粗纸包着野蜂蜜,跪在村小王先生家青石阶前。
门缝里漏出《千字文》的吟诵,药篓里新采的断肠草正渗出乳白毒汁,将我的裤管灼出星点破洞。

"女娃读什么书?"先生烟杆敲在门槛,惊飞竹匾里晒着的何首乌,"拿当归换《三字经》?"

晨雾未散时,我已在鹰嘴崖刨出三株老山参。

爷爷的绑腿渗着脓血,却把最后半吊钱换成描红本。"辛夷的笔该蘸墨,不该沾血。"
他蘸着三七粉在黄麻纸上写"天地玄黄",伤口溃烂处的腐气与墨香绞成细绳,勒进我手腕结的茧。


八岁小满,奶奶用杜仲树皮为我缝补书包时,我正趴在灶台边,借着火光读半本被虫蛀的《千家诗》。

杜仲树皮的纹路硌着掌心时,我听见奶奶穿针的响动混着灶膛噼啪声。

火光在《千家诗》虫蛀的缺口上跳跃,把 "春风又绿江南岸" 的 "绿" 字啃成半片枯叶。

"夷儿,眼睛凑太近了。" 奶奶的咳嗽声惊飞了纸页上的蛾,她手里的杜仲书包刚缝好第三道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比王先生的戒尺还要让我心惊。

忍冬花的甜香钻进鼻尖,我突然想起上个月在鹰嘴崖看见的场景 —— 爷爷趴在岩缝里挖野山参,背篓里的黄连把他的蓝布衫染出暗黄的渍,像晒干的药渣。

我摸着书包上凸起的树纹,突然觉得这些补丁像爷爷腿上的疤,都是拿日月熬出来的。
这是上周在山神庙捡的,书页间夹着风干的忍冬花,像被揉碎的星子。

"夷儿,该换药了。" 爷爷掀开粗布门帘,背篓里的黄芪蹭掉他裤脚的泥,露出腿上被野猪牙划出的深痕 —— 那是为了给我换《声律启蒙》,在黑风岭守了三夜的代价。

我捧着浸过蒲公英汁的纱布蹲下身,他却先摸出用油纸裹着的字贴:"镇上学堂的先生扔的,边角还能描红。"

奶奶的咳嗽在春夜里格外清晰,她往灶里添了把忍冬藤。

可我知道,她把攒了半年的蜂蜡全给了我,自己夜里咳得睡不着时,只能闻闻晒干的枇杷叶。

灶火映着奶奶鬓角的白,比雪水还要亮,我忽然很怕,怕这些光亮会像忍冬花一样,在秋风吹来时就凋零。


赶集日暴雨冲断山桥,我攥着卖蝎子的铜板缩在岩洞。

油纸包里的《本草纲目》浸透溪水,银锁在湿透的衣襟下发烫。

月光照亮书页上晕开的字迹时,锁芯"未央"二字正与"路"姓残片重叠成诡异图腾。

"辛夷回来!"爷爷举着火把寻到后半夜,萱草根熬的安神汤在陶罐里沸腾。

他摔断的肋骨刺破苍术香囊,煤渣混着陈年药末洒在潮霉的汇款单上。

紫花地丁的紫雾漫上山腰时,爷爷的绑腿在青石上打了滑。

我听见衣料撕裂的声音混着泥土滚落的响动,手里的竹篓 "咣当" 摔在地上,刚采的夏枯草散了一地。

他蜷缩在荆棘丛里的身影,像被揉皱的艾草,可攥着党参的指节却泛着青白,比雪水还要冷。

"疼吗?" 我撕下半幅裙摆按住他腿上的血,指尖触到糙硬的老茧,比黄柏树皮还要粗粝。

爷爷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卡着泥粒:"不疼,你看这党参,够换半本《孟子》了。"

他说话时,肋骨处的苍术香囊蹭到我手腕,苦香混着血腥气涌上来,我突然很想哭。

去年冬天他用三七粉给我擦手时,也是这样的味道,那时我为了抄《三字经》在雪地里冻裂了虎口,他却把给自己治腰伤的药全给了我。

夜里刻竹片时,刀锋割破食指的瞬间,我盯着血珠渗进刻痕里的 "人之初",突然觉得每个笔画都像爷爷背上的药篓,压得人喘不过气。

夜里,奶奶在油灯下用接骨草为爷爷揉腿,我借着光在竹片上刻字。竹片边缘割破了手指,血珠滴在刻好的 "人之初" 上,奶奶叹了口气:"咱们夷儿的字,比镇上先生写的还工整。

春雷惊醒了药篓里的蝎子,我数着卖它们换来的铜板,发现离买《孟子》还差三钱。
爷爷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映出他鬓角的白霜:"后山的紫花地丁该开了,明日跟我去采药。"


雪越下越大,我解开衣襟把书贴在胸口,体温融化的雪水渗进纸页,却暖不了心里的寒。

雪封了山路,爷爷发着高烧还惦记着我没读完的《史记》。

他让奶奶翻出压箱底的银镯,那是奶奶的陪嫁:"去镇上换本书吧,夷儿不能断了读书。"

银镯在掌心发烫时,我数着雪地上的脚印,每一步都像踩在爷爷的肋骨上。

路过山神庙时,我摸了摸脖子上的锁,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块化不开的霜。我揣着银镯在雪地里走了一天,换来的却是半本残旧的《资治通鉴》。

镇上学堂的先生接过镯子时,指尖划过我冻僵的手腕,那触感比霜刃还要冷:"女娃读什么《资治通鉴》,不如学绣荷包。"

他的墨砚里结着冰碴,映出我破旧的棉袄,袖口磨出的毛边比断肠草的汁液还要扎眼。

回家的路上,雪粒子打在残页上,把 "周威烈王" 的 "威" 字糊成一团墨渍。

我摸着怀里的书,突然想起昨夜在爷爷枕头下看见的纸 —— 银锁的线条刻得很深,像用刀尖划的,旁边 "未央" 二字浸着淡淡的血色,和我脖子上的锁一模一样。

夜里,我听见爷爷奶奶在里屋说话。

爷爷的声音很低:"她越来越像她娘了,那锁... 怕是瞒不了多久。"

奶奶叹了口气:"当年若不是那场灾... 唉,不管怎样,咱们得让夷儿好好读书。"

爷爷说那是捡我时就有的,可为什么奶奶的银镯和校长夫人的玉镯那么像?

为什么他们总在深夜叹气,说 "瞒不了多久"?

或许,真相就藏在这些残页里,藏在爷爷的药篓中,藏在那个叫 "未央" 的谜题里,只是我不敢问,怕一问,就会像揭开结痂的伤口,露出下面溃烂的疼。


十二岁清明日,我用狼毒花汁液在桦树皮上抄《论语》。

镇上中学的先生指着我的银锁冷笑:"人贩子的崽子也配考学?"

祠堂罚跪时,青砖缝里钻出的断肠草正开出紫色小花,像我被戒尺打肿的指关节。

爷爷冒雨挖通塌方的山道,背篓里给校长送的野灵芝沾着脑后的血。

他倒在教务处青砖地上时,陈皮香囊里抖出的不是银元,而是二十年前寻人启事的残角。

校长夫人尖利的嗓音刺破药气:"这老头身上有死人气!"

校长夫人的玉镯晃花我眼睛时,爷爷的血正染红青砖缝里的断肠草。

那些紫色小花在血珠里摇晃,像极了去年我被戒尺打肿的指节。

我盯着她腕上的玉,突然想起奶奶的银镯,同样的纹路,却一个泛着冷光,一个带着体温 —— 就像爷爷给我的描红本和先生扔的字贴,同样是墨香,却一个混着脓血,一个沾着轻蔑。

当校长夫人骂爷爷 "身上有死人气" 时,我正盯着她腕上的玉镯 —— 和奶奶的银镯款式相似,却闪着冷光。

爷爷倒在地上,后脑勺的血染红了他怀里的野灵芝,也染红了那张从他香囊里掉出的纸片。

我趁乱捡起,发现是半张寻人启事,上面画着的银锁,正是我脖子上的 "未央"。

"夷儿,别怕。" 爷爷被抬走时,朝我眨了眨眼,像以往我摔破药罐时那样安慰我。可这次,他的手比浸了霜的紫丹参还凉。

夜里,奶奶在油灯下翻找爷爷的旧物,我看见她从一个漆盒里拿出一叠泛黄的纸,上面是爷爷用蝇头小楷写的:"夷儿,若有一日你寻到自己的根,莫怪爷爷奶奶瞒你。

当年在村口捡到你时,你脖子上的锁刻着 ' 未央 ',包袱里还有半张写着 ' 路' 姓的纸……"

我摸着脖子上的银锁,突然想起九岁那年在岩洞里,月光下锁芯与《本草纲目》残页重叠的图案。

原来,从七岁用石斛纸包蜂蜜换书开始,爷爷就用他的血和汗,在这满山的药草里,为我铺了一条寻找真相的路。

窗外,断肠草在月光下开得正艳,像极了爷爷账本上那些为我买书画下的红圈。

我知道,不管身世如何,爷爷奶奶用草药熬出的岁月,早已在我心里种下了比任何知识都珍贵的东西 —— 对生的渴望,对知识的执着,还有那比黄连苦却比蜂蜜甜的亲情。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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