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阿素和阿一站在小城那个著名的牌楼下,正午烈日炎炎,从昨天中午开始,她俩粒米未沾,饿的头昏眼花,眼看站不住了。
阿一摸摸口袋,手从口袋里穿过去。哦,是了,这条牛仔裤是捡的邻家姐姐的,洗太多次,屁股都打过补丁,何况口袋呢。别人的口袋空空,阿一的口袋漏风。
阿素那天穿的裤子是橙色的。看上去料子颇不错,那年大家还很杀马特。阿一耳朵上还有6个耳钉呢。十八岁和十六岁的两个少女站在一起,阳光明晃晃地映着人脸,阿素的脸白得发光,阿一的眼睛又黑又沉。
阿素摊开手,手里躺着一张绿色的纸币。“我还有两毛钱。”
阿一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两毛钱够买什么呢。
最后阿素牵着阿一,穿过马路,到街边的小卖部,买了一根冰棒。
“橘子味的。”阿一说。
“好好。给你橘子味的。”阿素把仅有的两毛钱轻轻放到小卖部老板手里。
现在她俩身无分文了。
两个人又走回到牌楼下,找一个阴凉地坐下。你一口,我一口,慢慢地咬着冰棍吃完了。
那年蝉声叫得特别响。坐在阴影里阿一低声说:“阿素,我好像吃饱了也。”
“嗯,我也吃饱了。我们睡会儿吧。”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吧,阿素姐姐。”
“会的。睡吧。睡醒我们再去找吃的。”
坐在青石板上的两个人儿,互相依靠着,渐渐睡着了。
(二)
“阿素,你要回家了吗?”
“嗯,我要回家了。我娘早就不在了,我爹一个人养大我也不容易。虽然他很不能懂我,但是我还是想回去和他谈谈。你也回家吧。”
“可是,我没有家。”阿一垂下眼帘,拦住黑沉的双眼。
阿素摸了摸她的头,阿一的头发短短的,有点扎手,从小到大,乏人照顾的她一直没被当女孩子养过。阿素甚至没见她穿过一身好衣服。
“阿一。我们一起过了一个月。这个月里边我们没饭吃,没地方睡觉,没换洗衣裳,没有钱。也找不到工作。基本上都靠同学朋友接济,这不是办法。我们没法摆脱这样泥泞般的生活。”
阿一默不作声,背过身。“可能我宁愿饿死吧。”
阿素把她翻转来对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很难,你心里很多痛苦委屈。你既不想面对家庭暴力的妈妈,也不愿去疯人院似的爸爸家。但是我们试过了,暂时我们还没有办法。
可能你还是要回去读书。你是块读书的料子,不读书太可惜了。你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一样天不收,地不管。”阿一把双手往破洞的裤袋里一插,仰着头看了一会天。“我们还会见面吧。”
“会的。”阿素拥抱了她一下。小小的身躯,脊背僵硬。眼睛里毫无波动。她从来没见过阿一掉过眼泪。
阿素走了。
阿一摊开双手看看掌纹。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图书馆看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被诅咒的王子。那首诗是这么写的:
“风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
要到哪里去,也没有人知道。
混乱的掌纹,像命运的警告。
要惶恐,却只是笑笑。
这样的一个人啊,可用什么来绘描,
就皱着眉头,似嘲讽尘世的渺渺。”
混乱的掌纹吗。
阿一握紧了双手。
(三)
阿一回去念书了。其间故事不足为外人道。
虽然她不知道念书为了什么。
阿素说,念好了书,就可以离开这样的生活了。
大概是这样吧。
阿一把脸埋进了书堆里,食不知味,睡不安寝。人间似乎已经没有其他乐趣。不,她没有资格去找寻其他的乐趣。
有阳光和安宁的未来,还不知道在哪里。
阿素也回去念书了。不同的是,她读了一所职校。有一天,她带着几个同学来看阿一。
她的头发染了点颜色,映着白皙的小脸更好看了。穿着很时髦,冬天,围着格子的围巾。旁边的男生带着红色的羊毛帽子,看着特别暖和。
她的脸上是好大一朵笑容。
“走吧,我们晚上打牌。”她挽住阿一的手。
那天晚上,阿一跟着他们到了那所职校,坐在旁边看他们打了半宿的牌。阿一百无聊赖。想离开又舍不得阿素。
“怎么,不喜欢打牌吗。”红帽子说。
阿一摇摇头。
“我还是喜欢看书,有书吗?”
周围一阵哄笑。
阿素摸出两本《故事会》。“看吧。”
“别看书啦,我们学校经常打牌。很正常的。你学一下。”红帽子笑得还是很暖和。
后来阿一趴桌上睡着了。阿素精神头一直十足,据说打到天亮。
清晨阿一和她告别。她睡眼惺松。现在她的习惯是睡到十一二点起床了。
阿一每天8点前一定会醒,连假期也不例外。
“阿素。我走了。”阿一摸摸她的头。
她包在被窝里。
头发在清晨的微光里显出点微微的红,像第一缕阳光,又像墙角的小花。
她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阿一一只脚跨出了门槛。
“阿一。”包在被窝里的人儿唤她。
阿一停住了。
“我们会越来越远吧。”那个人儿翻起身,支着下巴看着她,眼神似乎糊里糊涂,又眨着清醒的光。
“不会的。”阿一转过身看着她,“我们会一直好好的。”
阿素笑了:“那就好。”
她躺下身,把被子往身上又卷了卷。“出去帮我带上门啊。”
嗒的一声,门落了锁。
阿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素用被子蒙住了头。
(四)
阿一考上了大学。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她娘给了她一百块,让她去另一个城市念大学。
没有学费。
“你不是可以办助学贷款吗?”
阿一背上背包,包里只有一套十八块钱买的运动装,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这个年月大家都没有手机。
阿素已经很久没联系她了。
她早就不在那所职校念书了。
后来没有说去了哪里。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终于要离开这里了。就算一文不名,前途未卜。但是终于要离开了。
可惜没有谁可以告诉。
车开了。阿一想,大概,会很久很久见不到阿素吧。
(五)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小城嘈杂的KTV里,阿一在手心写下这四句诗,给阿素看。
周围音乐声爆炸吵,阿素的男朋友在唱歌。她的老乡,长得个子高高,清清秀秀。和阿素挺般配的。
阿素哈哈大笑,拍着阿一的肩膀:“你还是老样子,文艺青年。头发也留这么长的,又黑又直,真好看。”
阿一笑:“你头发也好长了,比短头发美呢。你看咱们这么久才见一面。上回见面我还没交男朋友,这回见面我都分手老久了。要恭喜你哦,男朋友这么帅。做什么的呀?”
“你猜,”阿素神秘地笑。
“嗯?”
阿素叼了颗瓜子,给阿一面前的杯子满上酒:“我还能找什么样的人呢。中学都没毕业,也找不到正经工作。家里也没什么钱,做不了什么生意,我们家的情况你知道的。我爸也已经老了,不能拖累他。”
阿一握住她的手,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话。
阿素又笑了笑,朝那个高个子努努嘴,“他和我,做的行当,就不具体告诉你了。犯法肯定是犯了,坑蒙拐骗的。你不懂,也不适合掺和进来。喝完这顿酒,大家各奔东西。等姐姐赚大钱了,就帮你把学费全还了。你呢,就乖乖去念书就对了。”
阿一呆住了。
“不能不做这些嘛?等我毕业,我们一起去找工作。。。”
“傻姑娘,等你毕业找到工作,一个月才多少钱。七百还是八百还是一千?我们这一晚上的开销都要七八百,还有一家子要养活。没办法呀。上得去就下不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不过我们会小心些的。”阿素看了她一眼,发现阿一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忍不住又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哈,头发长了不扎手了。”阿素说,“别担心了,我们唱歌喝酒去。”
“对了,这首诗的下一句是什么?”
......
(六)
阿一毕业了。毕业这一年的工资,果然只有七百。
被阿素说中了呢。阿一走在另一个城市的街头,垂头丧气。
七百块钱扣除房租水电、吃饭、日常生活开销,还是没有钱。
离美好生活,可能还有很远很远。
和3个同学合租了一个350块的单间,每个人分摊100多块,
床垫大概都是十几年没换的,乌黑破旧得人躺上去就起疹子。
现在也没钱换床垫了,把家里二十年前的床单勉强铺上睡吧。。。
可能得回老家混了,好歹那边的职位还好一点。
大小是个国企,虽然工资也不过一千块,
也想想办法能不能改善家里的情况吧。
阿一叹了一口气。心里忽地咯噔一下,
说起回老家,确实很久没有阿素的消息了。
最后一次联系,她还汇了两百块给阿一,
说庆祝她毕业,赞助的找工作基金。
然而,算起来,也是几个月前了。
她拨了阿素的电话。已经停机了。
阿一隐约感到不安,坐下来开始思考,怎么样能找到阿素呢?
这时候她忽然发现,她和阿素的交集竟那么少。
除了少时的情谊支持着她们断断续续的来往,她不认识任何一个阿素的朋友,阿素也不认识她的同学。平时都靠彼此的手机联系的她们,
几个月甚至一两年才通一次话。
现在,阿素消失了,她甚至不知道怎样找到她。
阿一回了老家。走阿素曾走过的路,曾经和她提过的小吃店,曾经爬过的山,
曾经一起打过瞌睡的牌楼。
那间卖橘子冰棒的小店,已经关门了。原地开了一间富丽堂皇的美容院。
她找不到阿素。
阿一在老家找了份工作,开始朝九晚五的生活。一切按部就班,除了闲时继续打听阿素的消息。
然而她们俩之前的交集是那么少,阿一甚至寻不到一个熟识阿素的人。
她仍旧找不到阿素。
“阿素......你在哪里.......
我会挣钱了,
我回去请你喝酒。
你一定要好好的。”
阿一封好了信封。地址这一栏,却是空白的。
阿素已经消失半年了。
这封信,要寄到哪里去呢?
阿一把信,锁进了抽屉。
她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
那个人儿曾经唤她:
“阿一,我们会越来越远吧?”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