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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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谁都想不到,杨画会跟野男人私奔。她带走了家里为数不多的积蓄,只给朱智勇留下一个七岁的儿子。
太阳攀上最高的那座山头后朱智勇才从炕上爬起来,这是他自入赘到拴马庄老杨家后睡的第一个懒觉。儿子在岳父住的那孔窑洞里看电视,岳父和岳母在院畔菜园子里拔草,他晃晃悠悠地走向牛棚外的粪堆,眯着眼睛解开腰带,像狗一样把一只脚踩在粪堆上撒尿,膀胱憋了一夜,倾泻而出的尿液滋在晒干的牛粪上发出哗哗声响。老两口默不作声地低头干活,没有像往日那般对女婿指手画脚。女儿跟人跑了,他们比朱智勇更没脸见人。
朱智勇打了个颤,抖了抖系上腰带,他感到浑身无比轻松,心情无比舒畅。老婆跑了后他从没悲伤过,反而还有些兴奋,但他不能表现出来,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苦大仇深的哀怨神情。至于村里人背地里怎么议论,嘴长在别人身上,那便是他们的事了。
姨父(陇东一些农村称呼岳父岳母为姨父、姨娘),我想了想,还是去找找吧。朱智勇站在园子土垄上,看到一只绿色的虫子在卷心菜叶上蠕动。
老杨患有严重的老寒腿,跪在几行辣椒垄间拔草,辣椒树上挂着能数得过来的几个辣椒,杂草将地膜拱得鼓鼓囊囊的,像一个夹带私活的奸商。他耷拉着脑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憋了半天才说,上哪里找,狗日的一点良心都没,斌儿都这么大了她还能干出这事儿来……就当丢了一头牲口。
岳母背过身子,肩膀剧烈颤抖。她是个好面子的人,平日里能说会道,当初孩子出生时她坚持要求第一个儿子必须跟女儿姓,说什么这是入赘的规矩,二胎才能姓朱。胳膊扭不过大腿,朱智勇只能妥协,可儿子杨斌都能赶着羊群满山跑了,杨画的肚子还是没能再次鼓起来。朱智勇心里清楚,这事也不能怨杨画,问题出在他身上。
朱智勇从小在虎镇长大,老朱生了七男三女,一大家人靠老朱夫妇经营豆腐作坊勉强为生,女儿还好说,眼看着儿子们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长大成人,老两口想尽办法给儿子们张罗媳妇。听说拴马庄老杨家招上门女婿,老朱大小也是一个生意人,这等不要彩礼的好事他哪肯错过,忙托人上门提亲。姑娘跟老二朱智勇年龄相仿,两人还没见面,两家大人就把亲事定下来了。
拴马庄在方圆百里内是出了名的贫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却流传着一个关于财富的传说——民国时期,有一位大财主来到这里避世,同时带来的还有万贯家财和如花美眷,光拴在院畔的高头大马就有十几匹。拴马庄的名字便是这么来的。
朱智勇中学毕业后回来跟父亲卖豆腐,他喜欢的姑娘叫王芳,一个杂货店老板的女儿,但他知道他们是没有可能的,王芳是他的同班同学,学习不怎么样,但喜欢看小说,钟情她的男生很多,他们都比朱智勇家有钱有势,他根本没法比。让他意外的是毕业时王芳送给他一本《红楼梦》,书里夹着一张她的半身照片,风景布景前,她身穿一件的确良格子衬衫,笑颜如花。他如获至宝,从此手不释卷,随时带在身边,走到哪里看到哪里,俨然一副文学青年模样。
关于拴马庄的由来也是父亲说给他的,当年老朱对世事懵懂的小朱说,拴马庄可是个好地方,出过大财主,你去了后说不定哪天就会挖到一块狗头金,一辈子也吃不完……朱智勇还是太年轻了,有句老话说“生意人连他爹都骗”,何况他是儿子。第一次去岳父家订婚时就后悔了,可后悔也晚了,用父亲的话说这门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做人要讲诚信。
拴马庄太穷了,大山密集地堆砌在大地上,山底深沟纵横交错,把山切割成一座座独立的个体。山脚下住着十几户人家,早上鸡鸣下地,晚上天黑点煤油灯,一家与另一家隔着山跨着沟,两个人站在山头沟沿上扯着嗓子也能聊半天。农田都在半山腰上,有限的几块坡地,只有耕牛才能站得住脚。这里的女人负责耕种,男人们大都有一门赖以生存的手艺,他们在附近几个村镇找活挣点小钱维持生计,连老人和孩子都要紧紧握住羊鞭才能吃饱穿暖,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很少有读过书的,大多数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干旱的气候一年不下雨也是常有的事,水比油金贵,人们不出远门不洗脸,皮肤和山坡上的土地一样皴裂,人比大山更荒芜。
订婚的姑娘叫杨画,身高不到一米六,扎着一束麻花辫,脸蛋很白,裸露在衣领外的脖子格外黑,头和身体像是赶时间拼凑出来的。喝完订婚酒,在媒人的提醒下朱智勇和杨画互换订婚信物——他准备的是一块手表,她给他的是一双绣花鞋垫。两家都没有办婚宴,选好了日子朱智勇背着一本《红楼梦》和母亲为他准备的双人被住进了岳父家。被子正中间绣着一对戏水鸳鸯,直到现在还在用。蜷缩在那床被子下的夜晚里,他做过各种各样数也数不清的梦境,惊悚的、荒诞的,悲伤的,就连捡黄金的梦都做过,唯独没有梦到过杨画有一天会跟野男人私奔。
朱智勇除了跟父亲学过几天做豆腐卖豆腐没有其他赚钱的本事,可这些在拴马庄没有用,村民只有过年的时候才翻山越岭到虎镇买一方豆腐做羹汤,他只能早早接过岳父手中的羊鞭,鸡叫头遍起床清扫院子下地里干活,中午回来吃完饭后赶着羊群去山里游荡。在其他时间里,他都活在岳父一家人的监视下,岳父指挥着他跟在牛屁股后面犁地,让他在这块地里种糜子,在那块地里种胡麻,卖只羊他也做不了主,儿子还要跟他们姓,就连晚上和老婆睡觉都要看她的脸色,杨画没性致时他一个指头都不能碰,性致来了即使他再累也要积极迎合她。朱智勇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一头牛。
委屈这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无色无味,不像尿液憋久了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快地撒出来,无人诉说的话经过长年累月的积压,窝在心里逐渐发酵、膨胀,它在朱智勇胸腔里四处乱撞,找不到一丝出口。只有下午才是属于他的时光,在羊群吃饱后,从包里拿出那本《红楼梦》细细品读,书皮用牛皮纸包着,他看了不下一百遍,有些章节都能倒背如流。倒不是他有多喜欢看书,只是看书的时候他才能忘记自己是个赘婿,书中那些美妙绝伦的诗文让他恍惚间回到少年时代,身边还有穿着格子衬衫笑颜如花的她……
在杨斌出生后的第二年朱智勇就发现自己那方面不行了。朱智勇还不到而立之年,他曾思考过问题所在,说起来原因很简单,在他坚硬似铁时得不到发泄,在他绵软无力时既满足不了她的需求也得不到她的安慰,只有一句“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我命真苦,年纪轻轻守活寡……”他完全跟不上杨画性致的节拍,事实上她的节拍根本无规律可循。他每晚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怕自己硬不起来,又怕硬起来没有用武之地,那事儿它跟打仗差不多,也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经过几年瞎折腾,再硬的汉子也会变成软蛋,彻底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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拴马庄的人都有一个疑问:杨画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为什么偏偏要跟野男人私奔?
这件事的根本原因连杨画的父母都想不明白,只有朱智勇心里清楚。但他不仅不能说,还要装糊涂。光装糊涂还不够,还要装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怨妇相,扮成一个惨遭老婆抛弃的苦命男人。这对朱智勇来说还是有些难度的,入赘后他都是逆来顺受的孝顺女婿,岳父让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平时便是一副睡不醒的蔫样,要装出比这个还萎靡的神情着实不易,关键是老婆私奔后岳父岳母对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连他睡到自然醒也不说什么,岳父重新拿起羊鞭,岳母做好荷包蛋端到炕头前供他享用。这些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让他既兴奋又有点不适应,像得到解放的奴隶一样,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才好。
朱智勇躺在炕上毫无睡意,头顶45瓦的灯泡像入室抢劫的山匪一样把窑洞搜刮得空空荡荡,它很霸道,一来就让用了人老几辈子的煤油灯彻底成为丢弃在桌底的摆设,要说杨画私奔这事,跟电有直接的关系。拴马庄是附近最后一个通电的村子,开春后村里突然出现一队电力局的工作人员,他们扛着仪器白天在山头测量路线,晚上住在农户家里,接着拖拉机拉来一根根水泥电线杆,村民也加入其中朝山上搬运电线杆,其中有一个叫段工的小伙子就分到朱智勇家住宿,老杨安排客人住在放粮食的窑洞里。段工是南方人,三十出头,身材高挑,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晚饭后,他站在院畔吹口琴,曲调悠扬婉转,如泣如诉。朱智勇上中学时音乐老师用它来伴奏,可村民没见过,他们很好奇,一根小木条怎么能吹出那么好听的调调。其实那段时间朱智勇还是觉察到杨画有不对劲的地方,她从地里回来就会先换上新衣服再去做饭,把脖子洗得跟脸一样白,他还纳闷不过年不过节的老婆瞎捯饬啥,万万没想到她会谋着跟别人私奔的心思。
段工就是那个带杨画私奔的野男人。村里通电后电力局的人都撤走了,没过几天段工骑着摩托车带来一台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他在窑洞里出出进进安装调试着电视机,对老杨说,感谢这段时间的照顾,我无以回报,送你们家一台电视聊表谢意。
面对一台货真价实的电视机和一番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该感激的人倒像是岳父岳母,他们宰杀了最肥的一只羯羊款待段工,这种规格的接待方式是朱智勇从未体验过的,连当年他背着铺盖来入赘那天也不过是炖了一只老母鸡。天上从来没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事,电视没看几天杨画就和段工一起消失了。
那天下午阳光明媚,吃饱的羊群安静地卧在山坡树荫下反刍着草沫,朱智勇掏出书没看几行就看见杨斌爬上山坡朝自己走来,气喘吁吁的儿子手里拿着一支钢笔举到他眼前炫耀,爹,你看,段叔叔给的。朱智勇没吱声,他正看到贾琏和多姑娘勾搭在一起的情节,尤其是那段“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让他欲罢不能想入非非。儿子见钢笔引不起朱智勇的注意,决定给他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他在父亲身旁坐下来,把玩着手中的钢笔说,我娘跟段叔叔去虎镇了,她说给我买新衣服,还有好多糖。
这招果然奏效,朱智勇被这句话炸得脑袋嗡嗡响,他吃惊地问傻儿子,他们啥时候走的?
就那会儿,他们骑着摩托车走了,娘让我来找你。
朱智勇联想到这些日子老婆的异常举动,合上书笑了。这他妈的比书里写的还精彩,他看了上百遍的满纸荒唐言,都不及杨画的这一壮举,她直接做出了拴马庄最荒唐的事。现在想来杨画那些没有节拍的行为倒像是早策划好的阴谋,她废了他做男人的根基,屁也不放一个拍拍屁股就跑了。
朱智勇仰头望着蓝天白云,一声叹息。他不是为自己感到悲凉,而是在心里为曹老叹息,即便是如他般伟大的男人也没能完全了解女人,他说女人“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可他还没死,她照样随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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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整整躺了三天的朱智勇终于想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
首先他是赘婿,老婆跑了他便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其次他要给儿子改姓,杨画抛弃了他们,杨斌不再是杨斌而是朱斌。但在做这两件事之前他必须出去找杨画一趟,一来做给村里人看,她杨画可以不仁,我朱智勇却不能不义;二来生意不成仁义在,办了离婚证,两人好聚好散。
在朱智勇向岳父说出要出去找杨画的想法后,岳父说就当丢了一头牲口。女儿做下了丢人的事儿,他不想把事情闹得世人皆知。但朱智勇这回并不是在征求岳父岳母的意见,而是通知他们一声,他撂下一句“牲口丢了也要找一找”后走出院畔,丢下两个老人在菜园子里蛄蛹。出门需要盘缠,朱智勇在村子里打问一圈,寻到一个买家,以自己悲惨的遭遇和超低的价格出售了两只山羊。买家说他原本没考虑过买,但作为同村的乡党,遇到难处理应帮他一把。一个被老婆抛弃的男人是值得所有男人同情的。
午饭后朱智勇换了件像样的衣服,在倾斜的脸盆里倒了点热水草草清洗一遍头脸,像是在做某种仪式,他又拎着儿子把小脑袋按在污水盆里摩挲一番。小家伙有些抗拒,他正在看电视,那个匣子里的精彩世界牢牢地吸引着他的目光,父亲要带他一同去虎镇,他还惦记着孙猴子。提起电视机朱智勇气就不打一处来,自从安装那天起他从没看过,它像是某人颁发给这个家庭的“荣誉”奖牌,赞扬他们家为新农村发展做出功不可没的贡献。他从不打骂儿子,平静地给他两个选择——你是要你娘还是要孙猴子?
杨斌歪着脑袋用食指掏鼻孔,娘和孙猴子在他脑袋里打架,战斗场面空前激烈,一时难解难分。朱智勇在等待儿子的答案,看着他嗅了嗅指甲盖上的一坨鼻屎,屈指一弹,黄白相间的黏液精准射入脸盆。杨斌还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小声说,我要娘。孺子可教,朱智勇松了一口气,他翻箱倒柜地找来孩子过年才穿的新衣服给他套上,俩人背着包走出了家门。
他们要步行到大山外的石子路上搭乘通往虎镇的班车,朱智勇有三四年没有走出拴马庄了,他刚入赘那几年隔三岔五回去看看父母,等孩子出生后逢年过节回一次,再后来连过年也不回去了。倒不是他懒惰,是父亲在得知孩子没有姓朱后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在老人心里他连嫁出去的女儿都不如,妹妹们每次回娘家还能给老父亲带瓶酒买条烟,朱智勇每次回去都是两手空空。家里的钱财都在杨画手里,伸手要一分钱都要看她脸色。他回来不带东西也就罢了,走的时候还要带走几块豆腐。老朱是个生意人,有去无回,这本账他算得来,亏本生意老朱家不会做,就是儿孙也不能例外。朱智勇边走边想,当年父亲把他连哄带骗的入赘到穷山僻壤时可曾想到板上钉钉的事有一天也会改变,如果他知道儿媳妇跟人私奔了又有何感想。杨画是一根拴在他身上的线,如今这根线断了,他如获新生,找老婆是幌子,向老父亲炫耀他的新生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对于未来的生活,他盘算着在虎镇重操旧业,凭自己家传的手艺开一家豆腐作坊,再找个贤惠的女人,供孩子上学也不在话下。
朱智勇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想跟自己生活中的另一个参与者探讨一番,于是问儿子,斌儿,你长大后打算干什么?
杨斌走得小脸红扑扑的,他抹了一把鼻涕说,放羊。
朱智勇愣了一下,接着引导儿子说,还有呢?
卖羊,攒钱。儿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老朱家的基因太强大了,秉性隔辈遗传,父亲精打细算一辈子都是为了攒钱,到头了还不是守着一间小小的豆腐作坊度日。朱智勇不甘心地说,攒钱有啥用,你要上学读书,懂吗?
儿子害羞地咧嘴一笑说,娶媳妇,买摩托车。
朱智勇笑了,他是气笑的。他庆幸杨画跟人私奔,否则以老杨家的门风,儿子长大后还不是跟自己一样,待在穷山沟沟里种地放羊,他现在七岁了,正是上学的年纪,可耽误不得。朱智勇下定决心,等所有事情办妥在虎镇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送杨斌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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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后父子俩才到虎镇,好几年没回家的朱智勇望着夜幕下熟悉的景象,一时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
儿子还在襁褓中时他跟杨画抱着回过一次家,第一次见到街上往来行人和车辆,兴奋地东瞧西看,他使劲抽着鼻子告诉朱智勇,爹,这里的味道跟段叔叔的摩托车一样香。那是发动机燃烧的汽油味,朱智勇小时候也喜欢闻,他紧紧拽住儿子的小手,生怕他乱跑被汽车撞到。
朱智勇拉着儿子走进一家商店,这次他身上有钱,不能空手回去,他打算给父亲买点东西。那是一家足有三间房的门面,之前这里是王芳家的杂货铺,上学那会通常来这里买铅笔和橡皮,与几年前不同的是商店里没有围起来的玻璃柜台,一排排整齐的货架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店内几名顾客直接从货架上挑选物件,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货架,他走到酒水区,目光扫过那些包装精美的瓶瓶罐罐,看着下方牌子上标注的价格,他摸了摸口袋,对比再三后还是拿了两瓶廉价白酒。在他挑选礼品时,一不留神儿子冲到另一排货架旁,踮着脚尖从货架上抓起糖果往兜里面塞,等他发现时,儿子的两个衣服兜已经撑得满满当当,小眼睛里闪烁着收获的光芒,腮帮子鼓鼓地说,爹,快把包拿来,这里还有好多好多糖。
朱智勇感到很丢脸,让儿子走出拴马庄读书上学的念头又坚定了几分。他把酒瓶放进包里,弯腰从儿子口袋里往出扒拉糖果,儿子不情愿地捂着口袋后退,在他看来糖果是自己辛苦得来的劳动成果,像山里的地软和奶瓜瓜一样,谁捡到就属于谁。朱智勇还是给儿子留了几颗,忙带着他往门口走,等前面的顾客付款后才把酒瓶递过去。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朱智勇肩上的包,好像怀疑那里面还藏了其他东西。朱智勇还是打开包向对方证明,他说,只有两瓶酒和几颗糖果,孩子不懂事,还请见谅。
老板伸长脖子向包内看了一眼,发现里面除了一本书没有其他东西,这才把几颗糖放在旁边的电子秤上。朱智勇问了一句,这里之前是一家杂货铺,老板姓王,你知道他去哪里了?
老板说,不清楚,老王耍赌输光了家产,把店铺转给我就带着全家走了。
虎镇只有一条不到三公里长的东西向主街,左边紧靠大山,右边是一条跟街面一样宽的河道,河床常年干涸,裸露的红土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只有下大雨时山洪才从上游咆哮而下。老朱家的豆腐作坊在镇子最西边,穿过小巷子往里走,走进山脚下一片低矮的平房区,老远就闻到一股臭如茅厕的浓烈气味,朱智勇呼吸着这种空气生活了二十几年,他太熟悉了,那是父亲独创的臭豆腐味道,夏天把卖不掉的豆腐放进坛子里,加入淘米水和烂菜叶发酵,时间越久,臭味越浓。这可能就是父亲当初学这门手艺的原因吧,豆腐怎么做都能卖钱,稳赚不赔的生意,连做豆腐剩的黄豆渣都有人要。
老朱夫妇俩刚吃过晚饭在屋子里看电视,屋内灯光很暗,天气很热,一台老旧的电风扇在吱吱地摇晃着脑袋,他们看到多年未见的儿子出现在面前,并没有太多惊喜。朱智勇掏出两瓶白酒递给父亲,老人看到是两瓶牛栏山二锅头,用眼神示意他放在桌子上,他抚摸着孙子脑袋亲切地询问,你娘咋没来?
爷爷身上难闻的气味让孙子有些抵触地皱着眉头,他没有说话只顾盯着电视看。朱智勇说,她跟电力局的人跑了。
在说出这句话后,他在老父亲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失望,准确地说是对他的无奈或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父亲明显老了许多,脸颊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夹着星星点点的老年斑,暗黄色的瞳仁深陷在眼眶中,像一口即将干涸的枯井。母亲去厨房做饭,爷孙三人坐在电视机前默不作声,他们像陌生人一样,电视跳动的光亮投照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母亲做好饭端上来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两碗米饭和几碟他们晚饭吃剩的菜,麻辣豆腐,凉拌豆皮和豆干炒鸡蛋。她招呼儿子和孙子吃饭,坐下来后问儿子说,她跑了,你姨父咋说?
朱智勇扒了口米饭说,他说就当丢了一头牲口。
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连牲口都不如。父亲还是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和愤恨,他说,老杨家亏先人了,养了这么个东西。
母亲叹了口气,嘀咕一句,女人不守妇道可不行呀。
他们的谈话对杨斌没有任何影响,虽然是残羹剩饭,但在家很少吃到这些,他捏着筷子在几个碟子和嘴巴间频频往返,吃得津津有味,接连吃了三碗米饭后他才放下碗筷,奔波一天,吃饱饭的杨斌很快就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奶奶带他到隔壁屋子睡觉,留下朱智勇和父亲两人坐在屋子里,臭豆腐的味道在空气中肆意弥漫,逐渐凝固……
…… ……
你接下来有啥打算?
先找到杨画,把离婚证办了,再给斌儿改姓,送他上学。
嗯,让娃娃姓朱是对的,就是学校远了些,离拴马庄最近的小学在槐树村,要走好几十里山路。
就在虎镇上,离婚后我想自己做点小生意。
做啥生意?这年头啥都不好弄,就拿咱家这间小作坊来说,现在顾客是一天比一天少,我看要不了多久就得关门。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总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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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镇的早晨没有鸡鸣声,窗外蒙蒙亮父亲便起床出摊。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叫醒朱智勇,而是悄悄地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推门离开。朱智勇是醒着的,他听见父亲蹬着三轮车的声音在巷子里渐行渐远,臭豆腐的味道也变淡了,好像跟着三轮车一起消失在空气里。昨夜他睡得一点也不踏实,他没想到父亲并不支持他做生意的想法,原本他想着父亲能帮衬自己一把,毕竟自己落到今天的下场,他多少是有些责任的,他应该为当初不舍得花彩礼让儿子入赘到大山里而感到愧疚。但他没有感受到父亲有半点为自己着想的意思,这让他很失落。
母亲推开门叫他吃早饭,还是油条、豆浆和一小碟咸菜,依旧是熟悉且陌生的味道。杨斌还没起来,他和母亲坐在茶几两头,就着豆浆听母亲碎碎念,她说,你这次来别着急回去,去看看你哥哥弟弟们,他们这些年过得都不容易,你还好,起码有个儿子,你两个弟弟在外打工,到现在还是光棍,我去年得了胃病,去怀县看了一回欠的账到现在也没还清……
朱智勇听得出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中心思想只有一条——家里没钱,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他没有吱声,放下碗筷后才说,娘,我等会儿去趟电力局打问一下情况,斌儿起来了别让他出去,街上车多。
电力局在镇子东边,早晨街道上的行人很少,大多店铺都没开门,只有几家买早点和羊杂碎的门店开着,一辆班车沿街缓缓前行,司机把脑袋伸出车窗大声吆喝,怀县怀县,马上发车。他看到迎面走来的朱智勇忙说,你去哪里?走了走了,赶快上来!朱智勇说我去供电局。司机没有搭理他,开着车接着吆喝,
朱智勇看到父亲站在街边的三轮车旁给几个女人称豆腐,他也扯着嗓子大声地招揽着生意,咧开的嘴里露出几颗大黄牙,脸上的皱纹堆叠在一起,把眼睛挤压成一条细缝。他递给顾客装豆腐的袋子时抬头看见朱智勇走来,两人对视一眼,父亲躲闪的眼神迅速低下头忙着招待另一个顾客,好像生怕儿子和他搭话。朱智勇从昨晚进家门后还没见过父亲有过这般眉开眼笑,他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钱财永远比儿子更重要。
或许是还没到上班的时候,电力局只有一个坐在办公桌后端着杯子看报纸的中年男人,他抬头看了一眼来人,目光又回到报纸上,你找谁?
朱智勇说,我找段工。
中年男人放下报纸,仔细打量起眼前的男人,他先是惊愕,然后胖嘟嘟的脸上浮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他问,你是拴马庄的?
嗯,我叫朱智勇。朱智勇像个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地回答。
哎呀,这就对了。中年男人惊呼一声,忙站起身来热情地给朱智勇让座,他说,我年初还在你们拴马庄勘测过线路,山大沟深,真不容易呀。
朱智勇被中年男人突然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起来,他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双手放在哪里合适,怯懦地说,那是个穷地方,领导们辛苦了。
咳,为人民服务嘛,都是我们应该的。男人双眼难掩激动和兴奋,他又确定了一遍,你是找段工是吧?
对,您一定知道他在哪里。朱智勇不傻,他非常确定眼前这个男人一定是知道他媳妇跟段工私奔的事,所以他也没必要隐瞒,于是他说,他把我媳妇拐跑了,我找他讨个说法。
明白明白,这个段工呀,简直是人民的败类。男人抿着嘴唇捶了一下桌子,以表他的愤怒,好像他老婆也跟人私奔了,他说,这事儿我听说过,但他三天前就辞职了。
哎,我还是来迟了。朱智勇站起来说,打扰您了。
朱智勇正要离开时男人喊住了他,小伙子,别着急,我这有他的家庭住址,要么你再去找找。
朱智勇闻言很感激,他看着男人在办公桌上的资料夹里翻找,很想说声感谢的话,比如谢谢领导,谢谢组织……可在心里梳理了半天,感谢的话还是没说出口,直到男人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才说了声,谢谢您。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地说,应该的应该的,你先去找,以后有需要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走出电力局大门的朱智勇永远不会知道,站在门口台阶上目送他的中年男压抑不住的笑意在嘴角上扬中轰然崩裂。有谁能拒绝一则荒唐可笑的桃色新闻呢,他不但见到了那个脑袋上泛着绿光的倒霉蛋,还掌握到事件的一手消息,绝对是新鲜出炉冒着热气的。他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腹稿,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给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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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朱智勇还是坐上了沿街溜达的班车。
那张印着电力局logo的便笺纸上写得很详细——段嘉轩,青市某区某街某社区,连单元和门牌号都一清二楚。朱智勇最远去过怀县,青市对他来说是个全新的未知世界,要去大都市形象不能太寒酸让别人小瞧,他买了套廉价西服和一个人造革公文包,又剪了头发刮了胡子,经过一番捯饬,看着镜子里人模狗样的自己,他很是满意。在做好一切准备后,朱智勇像个战士一样昂首挺胸地踏上他的征程,他要找到杨画,拿到离婚证才是他崭新生活的正式开端。路途遥远,前程未卜,他没有带儿子,把他托付给母亲照顾。有电视看,有豆腐吃,杨斌很乐意。
到怀县后换乘卧铺车,朱智勇躺在狭窄的床位上,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去了如果那对狗男女不在家怎么办?就是在家,如果杨画不肯回来跟他办离婚证又怎么办?如果……他在心里把即将要发生的所有意外又重新思考一遍,越想心里越没底。闷热的车厢里,充斥着酸臭的脚汗味,怪异的狐臭和泡面味,还有乱七八糟难以分辨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他头晕眼花心烦意乱,他想睡会儿,可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一对赤裸的男女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他不由掂量起自己得到这份解脱的价值。他是入赘在她家的,按理来说抛弃对方的那个人应该是他才对,她在自己家凭什么一走了之。
朱智勇背着包走出青市车站时,外面已是华灯初上,迎面而来的是从未见过的高楼大厦,他站在广场上掏出那张便笺纸打算找个人询问一下某区某街怎么走。周围操着不同口音的陌生人群让他有些畏手畏脚,正当他迷茫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先生,您住宿吗?尽管对方说的是普通话,朱智勇还是听出了家乡话的口音,他心中一阵狂喜,转头在人群中搜寻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位穿着米黄色连衣裙的女子,她手里举着的牌子上写着一行小字——平价住宿,宾至如归。他忙走到女子面前说,你好,我想向你打听个地方。
对方看着朱智勇,仔细打量一番后像发现新大陆般惊叫起来,你是朱智勇?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这让朱智勇不由感到惊讶,他看着面前的女子,身材苗条,涂着烈焰红唇,一对硕大的耳环几乎垂在肩膀上,他疑惑地问,你是……
哎呀,老同学,果然是你,我是王芳呀,你不记得了?女子好像比朱智勇还惊讶。
王芳?朱智勇就是忘了自己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可眼前的这个打扮妖艳的女子哪里还有当年那个穿着的确良格子衬衫笑颜如花的样子。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我听说你们从虎镇搬走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是呀,离开虎镇都好几年了。王燕说,你来青市有啥事?
哦,我……面对曾经喜欢的姑娘,朱智勇突然语塞,他不能告诉王芳老婆跟人私奔的事,他需要一个体面的理由,于是挠了挠脑袋说,我来办点事。
那你晚上有地方住吗?王芳问。
还没想好。朱智勇将手中的便笺纸递给王芳说,头一次来青市,对这里不熟悉,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个地方怎么走。
王芳看着便笺纸上的地址说,从这里坐公交车差不多要一个小时,青市很大,黑天半夜也不好找,如果事情不着急,不如住一晚明早再去找。
朱智勇想了想说,行,那就明天再说。
王芳领着朱智勇走出广场,穿过斑马线朝车站对面一个市场走去。市场里人很多,他们穿着脏旧的衣服,和这座灯红酒绿的都市显得格格不入,三五成群的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聊天,大声喧哗,南腔北调的口音听也听不清楚,像是一群趴在窗户玻璃上的苍蝇,见有人过来他们一窝蜂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老板,找干活的吗?老板要几个人,我们什么都能干?……
王芳冲他们笑了笑说,这位老板不找人干活。
看着人群悻悻散去,朱智勇才问,他们是干啥的?
王芳说,这是个劳务市场,都是从各地来的农民工,干些装修搬家一类的体力活。
两人继续往里走,市场两旁都是一些小饭馆,劳保店和五金店。王芳提议两人吃完饭再去旅馆,他们走进一家拉面馆,里面坐满了农民工,俩人要了拉面和小菜,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彼此看着对方,饭馆里人声嘈杂,他们略显尴尬。
你过得还好吗?朱智勇小心翼翼地问。
还凑合。王芳看了一眼朱智勇放在桌子上的包笑着说,你呢,当老板了吧。
朱智勇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他不敢直视对方,盯着桌面说,没有,我只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
王芳继续追问,听说你结婚了,这次嫂子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朱智勇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没想到和王芳说的一句谎话要他搜肠刮肚地用另一句谎话去圆,支支吾吾地说,我离婚了。说完这句话后,他在心里飞快地思谋着怎么回复她接下来的盘问,比如为什么离婚?是感情不和吗?……
哦,那你也比我强。王芳说,我到现在还没结婚呢。
王芳的话让朱智勇有些许意外,尤其是那句“我到现在还没结婚”,服务员端上拉面,俩人低头吃饭时朱智勇还在心里琢磨着,他不清楚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单单的一句安慰,还是说另有其他暗示……
男人就是这么自不量力,无论是聪明的还是愚蠢的,面对喜欢的女人,总会试图去猜测她们的心事,朱智勇也不例外。
-07-
饭后,王芳带着朱智勇朝市场里面的一条小巷子走去。
小巷里没有路灯,昏暗中湿滑的地面上有一股刺鼻的尿臊味,没走几步,王芳贴近朱智勇身侧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她毫无征兆的举止以及来自对方胳膊和肩膀上的体温,让他有些慌张,心脏狂跳不止。这是除杨画以外他如此近距离碰触到的第二个异性身体。朱智勇不敢看她,好像被对方挟持绑架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鼻腔里急促的乱流……
巷子尽头出现一家小旅馆,门口挂着两只红灯笼,牌子上写着“佳梦旅馆”。俩人走进旅馆后,王芳转头对吧台后面的女服务员打了声招呼,便挽着朱智勇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那是一个很小的单间,似乎还储存着上一位住客的味道,用毛玻璃围起来的洗手间旁紧靠着一张大床,王芳松开朱智勇胳膊,顺手拧开床对面桌子上的旧电视机,她对朱智勇说,你先看电视,我去冲个澡。
须臾,洗手间响起哗哗的流水声,电视里正在播报晚间新闻,朱智勇坐在床尾呆滞地盯着屏幕,他听不清主持人在说什么,还是没忍住向洗手间瞥了一眼,女人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在毛玻璃上勾勒出一幅浅浅的水墨画,若隐若现的投影里,甚至能看到她撩起头发和抚摸身躯的动作。他的心脏如战鼓般猛烈地轰击着胸膛,好像是在向他发出战斗前的冲锋指令,浑身的燥热让他不得不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喉结在不自觉中上下滑动,那些流经她胴体的水仿佛全灌进他的喉咙,注入每条血管,充盈着身体在逐渐膨胀。更让他惊讶的是胯下沉寂多年的那玩意儿竟莫名地蠕动起来,像一条趴在菜叶上沉睡初醒的大青虫,它贴着大腿根部有力地舒展着肢体,蠢蠢欲动起来……
这股来自身体内部的汹涌暗流,让朱智勇深感自责和羞愧,又有些意外的喜悦,他把目光移向电视,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他发现那根本没用。水流声终于在朱智勇神经和肉体的煎熬中消失了,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目不斜视地跟电视机屏幕较劲。王芳走出洗手间,她趿着拖鞋身上裹着浴巾,带着一股温热和潮湿走到朱智勇身边坐下,用浴巾一端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发梢掠过朱智勇脸颊,痒痒的,他抬起屁股向另一边挪了挪。
呵呵。王芳笑了,她转头看着拘谨的朱智勇说,咋了,怕我吃了你吗?
没有没有。朱智勇还是看到了浴巾下雪白的胴体,像一道强光乍现,晃得他大脑一片空白,带着花边的黑色胸罩他只在画报里见过,杨画从没穿过胸罩,她只有一件皱皱巴巴的红色肚兜。朱智勇急需找个话题逃出这尴尬的局面,在大脑一阵兵荒马乱中,他开口问了句,你现在还看小说吗?
王芳笑了,她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显然这个问题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她歪着脑袋说,怎么,你想跟我探讨文学?哈哈哈。
我……我是说,你送的那本《红楼梦》我一直在看。
王芳再次向朱智勇靠近,她的胳膊像一条蛇一样游上他的肩膀紧紧地盘在他的脖子里,她用挑逗的口吻说,那今晚你是打算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还是风流倜傥的贾宝玉?
朱智勇没来得及回答,王芳的嘴唇已经将他的答案封存在口腔里。朱智勇没有反抗,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了杨画和段工在一起苟且的画面……在那一瞬间,他变得很清醒,杨画的私奔让他得到解脱,同时也隐忍在他心中的羞辱,他要将这种羞辱加倍返还给她。
朱智勇翻身将王芳压在身下,快速解开腰带,当他完全褪去裤子时,王芳笑了,那是一种胜利者的微笑,她伸手推了一下放在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杯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房间门应声撞开,从外面闯进三个手持钢管和木棍的男子。
-08-
朱智勇趴在床上还保持着撅着光腚的姿势,王芳早已从他身下游走。他扯过被子遮挡住身体,惊慌地问,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
你睡了我老婆,还问我是干什么的!一个胳膊上有文身的男子一只脚踩在床上,手里的钢管杵在朱智勇两腿之间,恶狠狠地说,你说说该怎么办吧?
可她给我说她没……没结婚。朱智勇看向已经穿戴整齐的王芳,央求她说,老同学,你快给他们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王芳像从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一样,她冷冷地盯着电视,一言不发。
说什么都没用。文身男把钢管抵在朱智勇的额头上说,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报警我们到局子里说,要么赔偿我精神损失费。
朱智勇从小到大哪见过这阵势,包裹在被子里的躯体颤抖如筛糠,结结巴巴地说,大哥……我是来找人的……我没钱……
另外两人分头翻找,一人捡起朱智勇的衣服在兜里摸索,一人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本包着牛皮纸的书,从里面找出几张纸币数了数递给纹身男说,这里有两百五十七块钱。
另一个男子翻遍了衣服的每个衣角和口袋,一无所获,他失望地将衣服掼在地上骂了一句,他妈的,是个穷鬼,一分钱都没有。
纹身男不甘地接过另一人手里的书又翻找了一遍,他捏了捏书皮,一把撕开牛皮纸,一张照片从里面滑落掉在床单上,他捡起照片拿到眼前端详一番,不觉哑然失笑,转头对王芳说,没看出来,你年轻那会儿还真清纯。
王芳一把夺过照片扫了一眼,接着将照片撕成碎片说,靠,老娘啥时候不清纯了。
文身男抖了抖手里的书后把它砸在朱智勇脸上说,你眼光越来越差了,一点油水都没有,白耽误老子时间。
看他穿得人模狗样的,谁知道他是个穷鬼。王芳有些委屈地说。
起来!文身男收齐钢管,示意另外两人说,把他弄出去。
光着身子的朱智勇像酒鬼一样迷迷糊糊地抱着一堆衣服被两人架着走出旅馆,他们把他丢在巷子里扬长而去。
朱智勇能想到的第一个念头不是离婚证,而是一张车票。他顾不上穿衣服快跑几步追上那几人,一把抱住文身男的胳膊乞求他,大哥,大哥,你可怜可怜我给我留张买车票的钱……
纹身男冷笑一声,对身旁的同伙说,那就给他。
话音未落,朱智勇感到后脑勺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双眼一黑向前扑去,身体轻盈地飞了起来,他看到许多小星星,它们五颜六色地闪烁着,绚烂得像过年时燃放的烟花。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