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刚下火车站,闫树丰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周围人群涌动,他的声音从手机游至我耳边,险些被周围的声音吞没。
“小汪,到没?我们几个可都在酒店等你了。”
“来了,我刚下火车站,你发个定位给我,我这就过去。”我大声说。语毕,挂断电话。“叮铃”一声,闫树丰发来一条定位信息,接着说,“快点啊,大家伙都等你呢。”
现在是下午五点半,天色已经稍稍暗下去了。残阳射穿几朵橙红色的云,蓝白色天空被当作打猎的界域。我把棉袄脱了下来——太热了——广东果然要比江苏暖和不少。
一个陌生男人靠近我,问我需不需要打车。我想了想,说,不用了,我有人来接。于是他就离开去问下一个人了。我当然没人来接,说这种话只是为了找个合适的理由支开他。我还不想直接去和闫树丰见面。此行是为散心,我想在这种完全陌生的地方走走。
我随意走动,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被一家店面吸引。店面的招牌上写着,“有家饭馆”。空调外机放在门口左侧,上面布满灰尘。玻璃门,金属把手。把手生出铁红色的锈迹,桌子油油的,反射着天花板上的凌乱的灯光,不过招牌倒是很新。我并不很饿,但还是走了进去。吸引我的并不是这家店,而是正在前面打电话的男人。
男人看上去四十左右,额头两侧的发际线有些向后移,呈M型秃。他看上去有好几天没刮胡子,黑色的胡茬散点状分布在嘴唇周围。屋内白光打在他脸上,又被反射出去。双眼皮,桃花眼,但是有眼袋,很重的黑眼圈。穿着一件黛蓝色外套,里面是一件有些松垮的灰色内衣。他把手机横放在装一次性筷子的铁筒前,双手环抱躺在椅子上,嘴里念念有词,笑起来露出整齐的大牙和暗红的牙龈。他见我进店,撇下手机,过来问我需要吃点什么。我想了想,问,你这边什么最好吃?他有些愣住,大抵是没想到我会这样问。少顷,他说,你一个人吃饭的话,推荐来一个辣椒炒肉的盖浇饭,我自认为我这边的辣椒炒肉是这一块最好吃的。我说,行,那就给我来这个。“好嘞,”他说完,随即向厨房大喊,“辣椒炒肉盖浇饭一份,认真炒了,让这位客人见见我们店的厨艺!”说罢,他又继续坐回去,面对手机开始聊起天了。
他拿起一根烟,开始抽起来。很自然地架起二郎腿,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前面的手机。
“爸,你怎么又开始抽烟了,不是很早以前就说戒烟了吗?”一个年轻女生为难道。
男人笑笑,笑声爽朗,也夹带些许沧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戒烟了?”
“之前你说宗良考上大学,你就戒烟的,现在耍赖说没说过?不信你问宗良。”女声顿一下,随即说,“你说是不是,宗良?”
“对对对,之前还说戒烟,现在怎么又抽起来了?抽烟有害健康的。”稍显稚嫩的男生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来。
“哈哈,你们爸爸这烟,估计是戒不掉喽。”很沧桑的男声,应该是男人的父亲。
“别吸烟,不准吸烟,你也多注意注意自己的身体啊。”女生蛮横地说道。
“好好好,不吸烟不吸烟。”男人有些招架不住,狠狠吸一口,把这支烟吸得只剩黄色烟头,呼一口白气,拿起烟头在手机面前晃一晃,扔进垃圾桶,说,“好!这是我吸的最后一支烟,以后就不吸了。”
“辣椒炒肉盖浇饭好了。”一个裹着沾了油垢的白色头巾的厨师推开厨房的帘子,说道。男人站起来,接过盘子,递给我,说,“这是我们店最拿手的辣椒炒肉,您尝尝。”说完,就向满头大汗站在厨房门口和手机里的人打招呼的厨师看了两眼。我也跟着看过去。厨师些许是会到了他的意,伸出右手笑着给我比了一个大拇指。
香味喷然钻入我的鼻孔,仿佛融入血液中随着心脏一次次的脉动弥入全身各处。淡青色的青椒和软嫩的猪肉相得益彰,几点辣椒心和姜蒜,更是让这菜完美如珠玉。哈哈,不过夸耀之辞而已,眼前其实只是普普通通的辣椒炒肉罢了。不过确实让人很有食欲。我激动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和一点辣椒,一齐送进嘴里,佯装惊呼说,“很好吃啊老板,就是这个味!”
厨师洋洋得意,说,“那当然,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眼前的男人并没有太过注意我这边,仍旧和家里人打着电话。
我并非第一次遇见这个男人。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还是大二的学生。无忧无虑,高傲自信。我所就读的大学并不在本地,所以需要坐火车去上学,寒暑假再坐火车回来。因为来去的时间都很充裕,所以我相比于快速的高铁更倾向于选择快车。大和家相隔很有一段距离,快车需要行驶十多个小时。我一般选择硬卧,夜里上车,晚上睡一觉,醒来过不久就可以下车了。
那是回家的一趟绿皮火车。硬卧的车厢很窄,分成很多个隔间,每个隔间有六张床,左边三张,右边三张,上中下三个床铺。同行的朋友因为需要实习,要晚一周才能回去,所以这次坐车我是独自一人。很倒霉的事情是,在买火车票的时候,虽然勾选了下铺,但是最后还是买到了上铺。上铺最不方便,需要脱鞋越过两张床,才能躺下。需要喝水或者上厕所,都极不方便。
车厢过道狭窄,每个隔间对面有一张小桌子和两个座位。我上火车安顿好行李之后,就坐在那边。火车开动时天色还没完全按下去,我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不知觉间天已经快黑了。窗外的房屋、景色不断快速后退,仿佛时间一般流动着。
那个男人就坐在我对面隔了一个隔间的座位上。
他望着车窗外失神。他很憔悴,嘴边的胡子还没有刮干净,脸上坑坑洼洼,有些龅牙,上唇往前凸起。绿皮火车的暖气已经颇有作用,正是冬季,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还把袖子撸了起来,用双手撑着下巴。一件有衣领的衣服,只是衣领凌乱,后边没有折叠起来,就那般干竖着。我不知为何一直盯着他,有些移不开眼睛。
他黑眼圈很重,眼袋和眼眶发黑。他有一双本该明媚的桃花眼,但是眼里却装满了忧愁。佝偻着腰,仿佛失去所有气力。他似乎注意到有人在注视着他,我惊慌地收回目光,低头看手机。他看了看四周,随即继续望着窗外。
我很好奇他当时在想什么。我那时候正迷上写小说,写的小说都不怎么好,但是就是想写,虚构出一些人物,想要尽量贴近现实,但放着过一段时间再看,让我自己都有点想笑,因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的人是凭空想出来的,甚至有些幼稚。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猜度他也和我一样是回家,不过我并不知道他家在何方。他肯定已婚,此次外出是为何呢?大抵不是出差,因为出差的话,回去应该坐动车,而非这种绿皮火车。或许是外出打工。那做什么事情呢?我也不清楚。可能进场拧螺丝,或者在厨房打下手、在餐馆做服务员。这涉及到了我的知识盲区。我还是一个大二的学生,家里长辈问过我许多次以后想做什么事情,不过我都没有一个准确的答复。我常常只是告诉他们,我也不知道。他们让我多去了解了解,而我至今仍旧不知如何是好。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找到工作是一件难事。
我现在喜欢写小说。他如何呢?他看上去将近四十岁,都做过些什么呢?为什么要去外地谋生呢?他的家里一定有某种变故,以至于他靠着原来的工作无法维持正常的开销,所以才来外地工作。他或许在外地可以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当然,这份工作也存在着不确定性,应该是亲戚在外地,他需要拉下脸去恳求他们。他能为了自己的家庭做到这种事情。他很不堪,所以才会如此忧郁。
他不见了。抬头的时候才发现视线被中间隔间的过道位置的一个中年女人占据,越过这个女人看去,他似乎已经离开那个位置了。天已经黑了。乘务员从前一节车厢走来,把车厢的关闭,赶往下一个车厢。那个女人离开了,座位上的人大多都离开了座位。他也不在位置上,大抵是休息去了。我假借上厕所的理由往他那边走,在他所在的隔间向左看了看,发现都盖着被子,并不能知道他在哪个床铺。我便也休息去了。
早上醒来时,我一直坐在过道的座位上,但是一直到我下车,都再没看见那个男人。火车上的很多细节我都记得不太清楚,那个中年女人的样貌、穿搭,乘务员的声音,车窗外的景物,床铺的位置,都模糊得快要失去底色,唯独那个男人的形象,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闫树丰打来电话,我没接。我发信息,说,有点事,你们先吃饭吧,不用等我,我晚些再过去。闫树丰发了一条语音过来,绿色的小框,我没点开。我跟男人说,再给我上些下酒菜和三瓶啤酒,谢谢。男人离开手机,给我拿了啤酒,吩咐厨师盛些花生米和火爆心肺。男人坐回去不久,他手机里就没了声音。
他把手机竖起来,大抵打算开始刷视频。店里面人不多,此时大概已经快八点了,繁忙的时间段正好过去。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关了震动,大声问他,老板,刚刚是在和家里人打电话吗?他说是。他就坐在我对面。我想和他聊天,聊什么都行,但是得聊天。我问,儿子还是女儿?他说,都有,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我问,都是大学生吗?听着声音挺像的。他很开心,说,都上大学了。我夹两粒花生米,喝一口啤酒,说,那真是很好啊。他环顾了一下店内,坐到我对面。我拿杯子给他倒了一杯酒。我说,叔,听你们说话的语调,不像是广东这边的人,是外地来这边开店吗?他说,来这边开店赚钱的,有个好兄弟说他在这边有店面,问我要不要一起开店,我待在家里那边也没什么好做的事情,就来了。我们碰杯,我一口饮尽杯中酒,说,我来猜一下,你是湖南那边的人。他也喝完杯里的酒,说,其实我是江西人。我说,江西,“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江西。他挠挠头,说,虽然我儿子女儿都是大学生,但是我读书少,没怎么听过这句话。我说,没事没事。
他问,怎么忽然想来广东了?我说,我是来旅游的,叔。他说,旅游啊,广东东莞这地方虽然不是特别出名,但是好玩的地方还是不少,来这边旅游,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喝一杯酒,说,出来散散心挺好。我接着问,叔,你这之前都是做什么的?
他说起他的故事。
他说他叫赵平,有个小两岁的弟弟,赵刚。他只有初中学历。他说他读书时候生活很苦,学校在河对面,要过河需要坐船,要付船钱,所以他住在学校。学校的宿舍环境不好,他家里穷,每天吃饭主要配咸菜。读完初中,他就跟着一个瓦匠师傅学艺,学了两年。瓦匠主要是砌砖、浇混凝土等,他师傅让他打下手,搬东西,累活脏活都给他干。他做了两年,不是学艺归来,而是终于下定决定不再做瓦匠。
他父母是农民。他辞工回来,不想种地,就拿着行李外出打工。他说他去了很多城市,北上广深,都去过。去工厂里干活,住出租房,很小的房子,楼层很高。在广州打工时间最长,那时候住在七楼,喝水的话,需要买好桶装水,自己一层一层提上去。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家里安排了相亲,他结婚的时候很简陋,没有现在年轻人的一长条的婚车,没有锣鼓喧天的婚礼,只是平淡地结婚、领证。结婚之后,两人一起去外地打工。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来几天。
开始生了一个小女孩。赵平说他向来不在乎家族传承之类,他觉得生一个小孩已经足够。不过他的妻子不愿意,他妻子希望至少得有一个男孩。过了一年又怀了一个,终于,是一个小男孩。姐姐读书普普通通,男孩倒是聪慧。最后好在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姐姐是二本大学,弟弟是一本。
姐弟俩都快高中的时候,他们才回到江西找工作。打工赚的钱很少,能够生活,但是会很拮据。有个亲戚在江西开店,他厚着脸皮去让人家带着他一起开。亲戚姓韩,是妻子姐姐的丈夫,他一般叫他韩哥。那是一家烧烤店。赵平的作息从那时候开始颠倒过来。下午五点上班,凌晨四点多下班。那时候和亲戚一起合租一个房子,排队洗澡下来,要将近六点才能带着疲惫睡觉。不过他并不抱怨,妻子倒是抱怨了几句,但是都被他压下去了。他这样一直工作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两个孩子都考上大学,还在和韩哥一起开店。
他忽然问起我,说,兄弟,你之前怎么样?
我说:“我叫汪仅,江苏人。我小时候读书并不是很困难,父母都是教师,我从小就伴着书本长大。我感觉我家庭条件一般般,不算特别有钱,但是也不能算作穷,每个月有一定额度的零花钱,不过我爸妈也时常教导我节俭。我其实觉得我初高中时期有点被孤立了,因为我父母都是教师,我无可避免地被特殊对待。不过还是有几个人愿意和我深交。我很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也是一所一本大学。没达到我父母的期望,但是于我而言,已经足够了。大学浑浑噩噩过完四年,没有选择读研究生,直接出去找工作了。”
我喝掉杯中的酒,给我们的杯子又倒了一杯。桌上的下酒菜不知何时已经吃完了,他离开座位打了一份心肺过来。夜已经深了,几丝凉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吹得我鸡皮疙瘩起来了。打开手机一看,发现闫树丰已经打来好几个电话。闫树丰发信息问我,你人呢?怎么还没回来?没事吧?我回他说,没事,刚遇见一个朋友,现在在和朋友唠嗑呢。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工作?赵平问。
我沉思一会儿,用神秘的语气说,写小说。他有些惊讶,大抵不太能理解以写小说为生的这种生存方式。我在欺骗他。我大学毕业之后没有找到工作,在家待了两年。这两年间什么也没做,只是我不好意思说出口。大学时候确实写了几篇小说,但是并没有什么人看,发出去,也只是石沉大海,更别说投稿之类。
他似乎一下就接受了我的说辞。他开玩笑说,写小说吗?那你到时候会不会把我的故事也写进小说?哈哈哈。我说,要是有机会,我说不定真的会把你写进小说。他说,那你可要把我的形象写得好一点,我这人生虽然没有什么大成就,虽然有很多地方后悔不堪,但是我也是如此坚韧地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一直到现在,我都在好好生活。
他接着说。他和韩哥一直开店,直到两年前。一个本地知名的店面来问韩哥要不要和他们加盟。韩哥的店成了那个品牌名下的一家饭店。运作方式改变了。韩哥把店面40%的股份给了他。留不留在那个店里继续干活,就看他们自愿。他在店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一个朋友问他要不要出来开店,他就选择了和那个朋友来这边开店。
说完,他往坐在椅子上看手机的厨师瞄了瞄。厨师仿佛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我们这边。赵平也不多说什么,笑了笑,就继续说:
“这边的工资要比继续在韩哥的店里面工作高。我们和韩哥一起开了那么多年的店,之间其实有很多很多难以厘清的矛盾。不过我妻子还是继续在韩哥的店里面工作。儿子和女儿虽然在不同的大学里面读书,但是都是省内的大学,每个月他们都会约好回来一次。每周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笑起来身子会稍稍后仰。他的脸上虽然有些憔悴,但我三年前看见的那种忧愁全然消失不见。他似乎得到了某种东西,使得他从前摇摆不定的身心完全落地,种种愁绪仿佛海边的沙子一般被时间的海水冲洗得平平整整,美好的事情则被深深刻在石头上。我有点羡慕他。
我说:“叔,其实我刚刚骗了你。我现在也没有找到工作,一直在花父母的钱。愿意收我的单位开出的工资都很低,我看不上,一直拖着,就没有找到工作。成天自己窝在房间里面。身边的亲戚朋友大都拿我当笑话。这次出来,是和几个关系好的朋友出来散心。前几天我父亲说了我两句,我心里过意不去,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他顿了顿,说,你还年轻,工作的事情总会有着落的,踏踏实实去做事就行。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离开了。店外人群涌涌,几棵树被风压得直不起腰,路灯散出的光仿若融化在了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