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骓从四十二岁开始,就不再用武器了,也极少骑马。
他甚至把自己的名字,由费骓改成了费追。
二十岁之前,费骓仗剑名满天下。一封山庄,他以一人一剑力战十余人,更破了庄主封氏兄弟的双剑合璧,将作恶多端的两人毙于剑下。少年英雄,一战成名。
二十九岁上,他弃了傍身多年的宝剑,换了一条乌黑的竹节鞭。他已懂得“重剑无锋”的道理。当年那些骂他年少轻狂的武林前辈,都收到了他的战书,并败在他鞭下。只是胜利的滋味,并不如他想象得那么好。
三十六岁,他只用一根一米长的竹杖行走江湖。一位亦师亦友的居士告诉他:“大巧不工”。他的火气没了,不再因为一时的意气之争而动气动手。当然,这个时候,敢来找他动手的人已经不多。他一人一杖的名声早已远播。据说,长青堂曾派了一批久经训练的顶级东瀛忍者暗杀他,但这批忍者在他身边潜伏了七天,都没有找到丝毫合适的动手机会,甚至接近他的机会,最终崩溃,无功而返,剖腹自裁。
近年来,他愈发地孤独,愈发地迷惑。他自己早已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没有了虚妄的念想,除了身边竹杖和一只酒壶些许银钱外,并无什么身外之物。他父母皆亡故,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了无牵挂无拘无束非常快乐,又一下子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无着无落。他没有家人,也没有处所,就连敌人都比从前少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更不知道自己下一刻要去做什么。早年间刚出道时想要称霸武林的雄心早已消失殆尽,如今他真的成了武林中最不好惹的人之一,但这并没有让他更快乐。
于是他只好用更多的时间练习剑术——他的竹杖。这竹杖仿佛已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与他日夜不离。但他的剑术却也仿佛难以更上一层。
四十二岁这一年,费追,那时还叫费骓,独自走在陇西小城外的路上。
他已经在江南的山水园林名山大川中消磨了太长时间,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黄土高原,李家龙宫,尝尝驴鞭做的金钱肉和烧鸡粉。
他在土路上已从清晨走到了黄昏,居然连个驿站茶寮都没见到。没粮没水,旅途劳顿,费骓都能忍,可这时他的酒壶空了,于是他心急起来,暗骂自己为何不套辆马车,或买匹马。
终于,在费骓把他所知道的骂人的话都说尽之前,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杆高高立在路边的旗子,上面挂着块白布,写着一个不知是哪种篆体的“酒”字。这酒家一定已经开了几十年,因为这块白布已经被风雨折磨得千疮百孔,那个“酒”字也已经几乎不可辨认。好在,此刻对于费骓来说,不论多么脏的酒旗,多么破的酒馆,只要有酒,哪怕是像醋的酒,也会是琼浆美露。
酒馆里的生意并不红火,只有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坐在角落里满满地自斟自饮。酒馆当然也并不大,桌椅板凳都如外面飘着的酒旗一般老旧,吱呀作响的木门宣告着这里已年久失修。
费骓一面喊着小二,一面捡了张靠边的桌子坐定——那老者已好巧不巧地占了他最喜欢的位子。
没有小二。
只有那个老者,缓缓站起,缓缓说道:“没想到这么晚还有客上门。想必是赶了一天的路吧。来跟我老头子一起坐吧。”
原来他竟是酒馆的主人。
费骓于是走过去与他同坐。
老者缓缓走进后厨,半晌便端上来一盘干牛肉,一壶酒。
酒香入鼻,最是撩人。
费骓已经喝到了第八壶。
他发现这老者实在是个很好的酒友,跟他聊天很愉快。
因为这老者根本就很少说话。
说话最有趣的,往往就是很少说话的那个人。
不觉中,酒已喝到后半夜。
干牛肉已吃完。
费骓醉了。
他竟然醉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的陌生的酒馆里的一个陌生老人身边。
这是他绝对不允许的事情。他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活到今日实在不容易。他更清楚,虽然惹得起他的人不多,但敢惹他的人也绝不容易惹。
他对自己的酒量有绝对的自信,但他不允许自己在任何情况下放任喝酒。
可是现在,他居然放心大胆地醉了。
在睡梦中,他仿佛完全放松,卸下了一切包袱,回到了温暖的胚胎里,忽而又觉得自己轻飘飘地在云中,御风而行。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费骓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身边的酒壶,竹杖都不知所踪。
他非但没着急,想起昨夜之事,居然笑出了声。
他伸了伸懒腰,从床上爬起,推门出来。
那个偻背老者已在用抹布抹桌子了。他的动作缓慢而认真,仿佛桌子上的丝毫尘土都是他的耻辱。
“早。”费骓道。
那个老者缓缓转身,看着费骓道:“你醉了。”
“我醉了。”
“你不常喝醉。”
“我已不记得上次喝醉是哪年的事情了。”
“喝醉没什么不好。”
“确实感觉不错。”
“你带在身边的竹杖没了。”
“我知道。”
“酒壶也没了。”
“嗯。”
“我今天早上柴禾不够用,好像用它们点火了。”
“没关系,我好像也不是很需要它们。”
“那柴禾钱就用你的酒钱抵了吧。”
“好。”
“好。无杖无我,杖我两忘。”
说完便不再言语,继续低头抹着他的桌子。
费骓笑了笑,准备离开酒馆继续赶路。
老者突然抬头道:“你叫什么?”
费骓道:“费追,追悔之追。字不谏。”
老者又低下头去抹桌子,口中道:“你去吧,回来时还可以来喝酒。我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