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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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雨一连下了十二个小时,街上的西瓜皮和刚打完井的黄泥全都被冲到了村外的地里,道路也洗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水泥地的青白色。

在下大雨之前,玉米只有膝盖深,叶子都卷成了干卷,不愿多受太阳光一点点的温存,一直趴在地上的红薯藤许多天来一动不动,薄薄的烟叶也耷拉着,无精打采,它们所依附的土地,一镢头下去竟刨不出几把土。往年没到这么旱的时候,村里各家各户男的女的都要去排号浇地,人少了,等个三五天,人多了,水又少,至少得等十天半个月。村里吃水的井每家每户都有,但近几年并不是每口井都有足够的水供一家做饭洗涮。今年就只有一半的井撑到这个时候,这一半的井中,大多是近两年打的深井,有几家是一百来米。没水吃的人家开个三轮车或拉个架子车,上边放个蓝皮或白皮桶,有的只放个大塑料水包,晃晃悠悠,自家的狗跟在车皮股后面伸着长舌头,到井水多的人家去,接一次能用好多天。

村里大多户都靠种地获取收入,和烟叶相比,小麦和玉米都算配角,烟叶才是主要的经济作物。村子被化作了烟方,父辈们一直守着这块宝贝的土地靠天吃饭。如今每个村子都有指标,种多少、建多少电子炕、收多少烟,不够指标不行,超出就得自己想办法跨区域卖,或者偷偷卖给收烟的二道贩子,但政策的调整,上边查的严,以至于很少贩子不赚钱也不愿冒这个险。

种烟是个麻烦活儿,这里所说的“种烟”指栽烟、打烟、烤烟,再到卖烟钱到手整个工作的流程,需要好几个月大量的人力投入,而种烟大户(指三十亩以上)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也需要足够的资金投入。这年头,用人就得花钱,或者说,给人家干活,就有钱花。

村里就有十几个专门给人家干活的女人,俗称“帮工”,都是四十岁朝上,家里种地少,个个一顿能吃两大海碗面条加一个馒头,硬邦邦的身子骨,浑身散发着饱含土汗味儿的蛮力,嗓门大,音调高,二里外就能听到她们的笑声。

邻居家的女人娥是帮工们的头儿,她干活利索、头脑清楚、消息灵通,往往带着其他帮工们找到活儿,找到人好的主家,也不多拿一块钱。新老大户们都愿意用她召集的帮工,不用催,不用赶,按时保质保量干完活。

说种烟是个麻烦活儿,在麦收之后开始载烟。载烟很简单,也很重要,万事总要有个好的开头才让人宽心。要载的是烟苗,可以去卖烟苗的地方买来成板的长成的烟苗,也可以提前一个月买烟种子,洒在一块湿润的土地里,用大棚严严实实地遮起来,适时透风、晒太阳、拔草,直至长成可以移苗栽到地里去。这时候的烟苗有一二十厘米高,纤细的茎,嫩绿的叶,得用手小心翼翼地拿。带着小烟苗们到地里,帮工们几个拿烟苗,几个提水桶,也有离车近的手拿细水管。将烟苗栽到提前修整的略宽而平的垄上,浇上水,将周围的干土围在烟苗根部,用手按得实实的。一棵棵烟苗水灵灵的独自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着,迎着风,吸收阳光的能量,接受大自然的一切恩惠。

日子一天天过,烟苗的根部越长越有力,越扎越深,刚下过雨或刚浇完地,在夜晚就能听到烟苗嚓嚓喝水奋力生长的声音。

村里人农闲或下雨的时候,都互相喊着去谁家的大门下打麻将,男人们一般只和男人们一桌,打得大(下注大),女人们一般只和女人们一桌,打的小,一次一两块。在女人牌桌周围一定有几个小孩子,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吃着糖,嗑着瓜子,嚼着辣条,打着小游戏,有吃的和玩的绝不去扰乱他们的妈妈。

这次大雨开始下时,娥就扯着嗓子喊也是帮工的香凑一起打牌,香是老实的女人,在村里帮工中数她年龄最大,六十,今年刚到够领国家养老金的标准,一个月六十,一年七百二。在一般家庭,六十岁的女人在家看看电视、做饭扫地,出去转悠转悠听听戏,生活可以很自在。但用她的话来说,儿子媳妇在外打工不容易,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上学、一家人吃喝都得用钱,儿媳妇还寻思着攒首付在县城买套房子,眼下自己的身体比老伴硬朗的多,再多干两年,现在干一天活,早六点到十点,下午三点到七点,管午饭还能净赚八十。在村里,大多人都是这样的想法,但力气活儿一干起来就没有头,从黄土中生,在黄土中死,哪会有闲工夫思考这样生活状态的意义所在,即便最终有了意义,也是将人生与票子作了交换。

在摆着牌桌的大门外,正对着一个大坑,很对年前坑里面水清澈透亮,春夏秋冬也不会干涸,夏天不仅鸭子们喜欢扭着屁股慢慢踱到坑里,连小孩子们都脱得赤条条的扑腾扑腾往里跳,不下水就拿碎青瓦片打水漂。冬天坑里的水都结成了厚厚的冰,我和小伙伴们也下去来回滑,冰有时也裂开,但从没出过什么事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大坑干了,里面就被人种满了杨树,我曾经和小伙伴们头戴杨树枝叶编成的花环,手拿小笤帚,跟着门口的奶奶绕着干涸坑底慢慢边走边扫边唱:“老天爷,快快下雨,保佑我们,下大给你买肉烧香·····”到如今心里惦念着这次的祈雨,是因为惦念着奶奶编的杨树枝叶的花环,戴在头上,嫩嫩的叶子垂在额头,散发微微的凉意和杨树叶独有的带水分的清香气,以后的祁雨我不再参与了,便也不再戴任何的花环,独忘不掉那记忆中的美妙。

大概在先前祁过雨,门里几个女人在打牌,门外坑边几个老太太摆了几个盘,一个放了饼干,一个放了蛋糕,一个放了大约一斤的猪肉,还有一个放了几个自家刚蒸好的包子,都用塑料袋包好,怕被雨水打湿了。她们挑了一个杨树下不易淋到的一小片地方,高高兴兴磕了几个头,大概说了些感谢老天爷保佑的话,便收起还愿东西颤颤巍巍各自打着伞回家去了。大约娥和香也都赢了几块钱,脸上堆满了笑,也带着孙子孙女们回家做饭了。

一场雨过后,过一星期,烟顶部都冒出了一簇簇高高的粉白色的花,长成的花里面是烟的种子,晒干了可以来年再用。不过考虑到烟的生长,这个时候就要掰掉烟花,即“打顶”。活儿很轻,此时的烟已经大多和肩膀一般高,帮工们互相聊着家长里短,打着烟顶,走得飞快。打完烟顶之后紧接着就要掰掉烟茎底部的烟叶,俗称脚叶。它们被上边的叶子盖的严严实实,不见日光,白白浪费养分,也阻挡空气的流通。帮工们一个个都湮没在烟地里,从烟地表面看一片平静,仔细听会有哗哗啦啦的清脆响声。最后所有的脚叶都得抱出烟地扔在地头的草丛里。在这些天,每块地的地头都堆满了厚厚的脚叶,远远地散发着青色烟叶的香味,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一些人躲在空调屋里,更多的人开着三轮车,骑着电动车,手提大水壶和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个馒头和几袋方便面,在太阳还很刺眼的时候,陆陆续续地去地里干活。刚经过太阳烘烤的烟地,微风吹不透,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人们如一个个小小的包子,不一会儿浑身所有毛孔都在往外冒汗,纵使每个人脖子上都挂着一条湿毛巾,还是需等待风的解救。

帮工们每天都很忙,今天给这家干完活,明天那家的车就来接了,很少休息,有活儿就有现成的钱。

村庄一直平静着,过了很多天,跟母亲去超市买东西,看到了娥带着一身浓重的汗味儿买完一大包饼干和蛋糕,又在挑送人的礼品。母亲随口问了句去哪家串门,她小声说去看看香男人,肺癌,晚期。店里人都是一个村的,相互小声议论,惋惜着。她男人往常总剧烈咳嗽喘不过气,戒了烟,仍不见好转,最近因为晕倒送医院才查出病,但已经晚了。隔天,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去医院,香男人睁着眼,说话声音很小,大大小小的管子插遍了全身,不能进食,只靠一根细细的管子输送营养液。香的脸是憔悴的。

过了半个月,香男人去世了。香儿子和媳妇也回来了,不准备出远门打工,准备在县城找活儿干,这些年攒的钱再向亲戚借点足够付房子的首付。日子总是要过的,一切都可以走一步说一步。

时间是宝贵的,烟地里的活儿等着人们去做,这时候需要身体好的女人干活才利索。香还打算继续干,虽然她最近血压总是很高,有时还会头晕,抱起烟叶晃晃悠悠的劲让主家担心,并不是说活儿干得少,而是一不小心倒在烟地里,一切就都不好说了。娥努力征得了几个主家的同意,让香干最轻的活儿,工钱照旧。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多出一倍,烟叶也更加厚实。只要不出现特大风、冰雹这种恶劣的天气,人们的收成应该是不错的。决定最终收入的很大因素还在于烤烟,烤烟是个技术活儿,要适时添煤、通风,精确把握炕内的温度和湿度,这都需要人工操作。我父亲说过,那些烤得成色很好的烟叶都拿去做好烟了,普通人很少买高级的烟自己抽。低价卖出去,高价买回来,这也是种烟的人们不得不做的事情。

烟地里的笑声渐起,哗哗啦啦的声响带着某种历史的亲切感与沧桑感,倾诉着一切人们内心的苦楚与满足。

我们生活着,生在黄土上,死在黄土上,生和死都由不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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