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西楼尘
当记者几年,亲眼目睹了不少离合悲欢。
有一个初中生,刚开学几个月突然得了一种名叫横贯性脊髓炎的罕见病,可能这个病的名称很多人都没听过。而他也从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忽然变成要依靠轮椅生活的残疾男孩。父亲辞掉工作,专心照顾他三年,一度夜夜失眠抑郁,靠半夜悄悄在小区散步来发泄。
采访快结束时,这位父亲苦笑了一下,缓缓说道,我真的想过去死。
有位幼儿园老师马上结婚,希冀的幸福生活还没来临,噩耗先到。她经历了一场严重的车祸,颈椎以下高位截瘫,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双腿没了知觉。采访时她听到母亲说,出事以来已经花了家里40多万,单亲家庭生活本就拮据,她带着呼吸的管道,抑制不住地抽噎了起来。因为动了手术怕肺部感染,她连呼吸都要插着管子,她耗尽气力仿佛在表述,我并不想活。
那些不想活的人,虽然艰难,仍活着。
我们要如何保有生命的尊严?
这在生活中简直是一道无解题,却是电影乐于诘问的话题。《弥留之春》里罹患肿瘤的老太执意选择安乐死,那完不成的拼图拼不出生命的意义;《爱》里老头用抱枕向残喘的妻子猛地一扑,仿佛是另一种绵密的爱的方式。
电影《临渊而立》里,男孩山上孝寺一边画着少女画像,一边和章江太太闲叙着关于母亲临终的琐事。他说起母亲患病在床,生命毫无尊严可言。让儿子清理排泄物,一个自尊心那么强的人顿感生不如死。这种生命的屈辱感,甚至让男孩觉得,她或许死了更好一点。
那么床上的女孩呢?那个只能呜咽,连哭泣都不能放声的肉身;那个让母亲寸步不离,生怕被一丝细菌污染的灵魂,还有生命的尊严可言么?这个女孩是否也想一了百了呢?寻不到“凶手”后在车里,女孩跟母亲一样,眼角留下一行泪。所以,母亲是否有权力替她结束这一切,还以她生命最后的尊严?
显然,导演深田晃司的野心还不止于此,他在这样一个篇幅不算长的电影里,缓缓构筑了一整套诘问人心的尖锐难题。
一张饭桌夫妻隔着信仰深渊、一次拥吻男女堕入情欲深渊、一场伤害家庭裂开无望深渊。开篇一张饭桌,妻女虔诚地祈祷,丈夫漠然地信手夹着菜,寥寥数笔一个无爱的家庭描述得简洁而透彻。一张饭桌已经隔开了两个信仰的结界,同时还有不同兴趣爱好乃至价值观的抵牾。
而一个不速之客的闯入,打破了这个家庭僵化的气氛。浅野忠信饰演的八坂的到来,直接、莽撞、不待反应,已经迅速渗透进这个家庭的肌体。他洗过澡后裸着上身,就那么大大方方坐到沙发上直视母女。他弹得一手熟练风琴,迅速俘获了懵懂女孩的依赖和信任。更重要的是通过一次次看似不经意的接触,生活在一潭死水里的少妇焕发了生机。他们就这样游走在伦理与道德的边缘,在那次郊游的时候,意乱情迷的拥吻饱蘸了太多捱过经年的寂寞。
然而寂寞之花未曾开在沙漠,却绽放在了峭壁上。两个人摸黑走着情欲钢索,一个不怀好意,一个欲拒还迎。这种日式寂寞少妇的戏码,颇有东阳一《谁的木琴》之神韵。一个是木琴的饥渴,一个是风琴的独奏。琴声如同呼唤,令两人几乎忘却宗教禁忌,陷进情欲的深渊里。
这里不得不单独讲讲浅野忠信扮演的八坂。他的瞳仁几乎没有光亮,和《我的男人》、《罗曼蒂克消亡史》等等作品的角色一样,浑身散发着致命的诱惑气息,同时又一直是一袭白衣的禁欲味道。
第一次出格是他们共同走进一片花丛,面对一种唤作红秋葵的朝开暮败之花。第二次则是在房间里,八坂刚刚晾好了白衬衫和黑袜子,可能是花香太醉人,或者洗衣剂味道太清新,让两人把持不住。而第三次在八坂目睹了一场“野战”之后,兽性大发,脱下白衣露出红色衬衣,这里颜色的运用简直让人叫绝。浅野忠信与生俱来的神秘感,让他像一个毒苹果、饥饿的蟒蛇,更像一杯鸩酒,招招致命,却让故事走向更加可怖的深渊。
无爱的婚姻闯入一袭白衣男子并不可怕,血红鸩酒饮完居然回甘才让人毛骨悚然。
女儿在遭受了莫名的伤害之后,并没有死去,而是以一种更加难堪的形式折磨着这个家庭。八年之后,妻子迅速衰朽,变得脆弱而敏感。和不断洗手、禁止外物接触女儿等显性洁癖比起来,内心的洁癖,则更说明她无法从往事走出来。女儿的一举一动都如附着于发肤,时刻牵引她的神经。而丈夫如出世般异常的豁然,除了吃饭时看看监控,他的生活仿佛波澜不惊。
很快,我们便得知了这位父亲习以为常的原因——他把女儿受到的戕害当做对自我的惩罚。因为曾经作为帮凶,那件杀人事件如巨石压在心头太久。他竟然将二者对等,苦难沦为某种解脱。而他目光灼灼,语气平淡地说起,自己早知道妻子和八坂的奸情,然而不以为意。因为八年前,他和妻子因为共同经历了女儿的变故,有了共同目的和追求,仿佛才结成了真正的夫妻。在他看来,或许妻子也会因为对出轨的负罪感,进而对苦难一边堪堪承受,一边生发出一种变态般的享受。
这种想法让妻子觉得恶心,也令人毛骨悚然。妻子终于体会到,八坂故事里那个用右手打自己耳光的母亲的绝望。
当初八坂刚来到这个家庭时,曾在饭桌上,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我不会麻烦你们的。后来,男主人铃冈利雄却对八坂的儿子说,你父亲离开的时候,我们很辛苦。一个“不麻烦”,一个“很辛苦”,中间又隔着多么复杂的况味。八年前四个人郊游时,曾躺在一起,彼时同居一室共同过活,象征着生如同衾;八年后的河滩上,四个人躺在一起竟与当年惊人的一致,只是这次,是一起死若同穴。
最后,女儿被母亲抱着,一跃而下坠入湖底,母亲试图藉由死亡,给生命赋予隆重的仪式和尊严。但谁又考虑过,女儿的感受?想象一下,你被束缚在一具无法回应的身体里,手脚不听使唤,喉咙也发不出声音,无法说出“我饿了”“我好困”“谢谢你”,无法拥抱,也无法哭泣,无法与身体外的世界建立联系。似一株风雨中飘摇的植物,摇摇欲坠却发不出声音,承受幽灵般生活。
我曾听说一则奇闻,南非男孩马丁·皮斯托留斯被诊断为植物人,但却渐渐有了清醒的意识,被困在一具僵化的躯体之中,长达12年无法向外界传递自己的信息。
我愿意相信电影里的女儿,也拥有着自主的意识,但她表达不出,只有一行清泪,诉不尽的绝望。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那次采访的最后,瘫痪男孩的父亲对我说的后半句话,言之凿凿、字字铿锵——
“我想过去死,但是我必须得活着。必须。”
· THE END ·
这是“不散”的 第382期 文章,掌声给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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