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叔乔迁新居前几天,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去靖西细叔家喝完喜酒后,定要拎点儿礼品去探望一下高哥一家。
父母本来是打算从湖南双峰赴广西靖西看看这一家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的。母亲也多次提到,她和父亲总要在有生之年,再腾出几天去趟靖西。由于路途遥远,手头琐事牵绊等原因,父母的靖西之旅未能成行。只能叮嘱我和弟弟代他们先行看看。
父母口中的高哥并不姓高,姓覃。只因为覃伯伯个头高,足有一米八五以上,独树一帜,才被父母亲热地称呼为高哥的。覃伯伯最爱喝酒,与嗜好烟酒的父亲可谓是志趣相投,经常是一伙人,一桌菜能喝两三个小时,不到夜沉不散场。
重返阔别十二年的靖西,这儿的一切已大变模样。如果不是曾经弟弟店前不足一百米处的那道陡坡,我在印象中真的难以寻找靖西当年的一点影子。我努力在记忆里搜索,所有的影像才能依次清晰明朗起来。水泥公路全部加宽了,门前排水沟改修成暗道通行,各家的大门口铺上了方块砖头,圆形的窨井盖与水泥公路严丝合缝。
曾经店门对面的七日度假大酒店改建成云星幼儿园,一楼是农业银行。这块曾经贫瘠的土地,是连接靖西县城的村道,如今县城升级变市区,五隆村也随之繁荣,道路两旁,甚至有两三家卖小车的店。我寻找屋后五隆小学的影子,可惜没有找到。妈妈当年说过,如果弟弟生了儿子,就放在五隆村小读书,其时的弟弟才不过十七八岁。妈妈也刚满四十,含饴弄孙,所言尚早。
我和弟弟等一行五人走进覃伯伯家是下午两点多了。覃伯伯边喝酒边看电视。家里有两个摆满了五金水管的货架,看来现在覃伯伯家经营五金生意。覃伯伯面容清癯,个头太高而显伛偻,见到我们,一开始很惊讶,犹豫了好几秒才拍着脑勺,喃喃地说“哦,峰哥。”然后,又盯着我瞧了数秒,笑道,“这是你姐。”随后,把我们往里屋请。
房间里有些杂乱,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从楼上走下来。尽管十多年未见,我们还是认出了这是覃伯母。覃伯母很瘦,下巴很尖,脸上的皱褶层层叠叠。夫妻俩见到我们很是欢喜,脸上一直都挂着笑意。
覃伯母问我们的父母身体可好,并且一直为家里的杂乱而抱歉。我亲切地拉住覃伯母的手臂,欣喜地说我的爸妈身体一切尚好,他们常常想念着覃伯伯与覃伯母,并多次表示要亲自来靖西看看。这次没能成行,对我们姐弟亦是叮嘱多遍定来看看。
“你们能来看望我们,我们真高兴。先坐下,今天是冬至,你们先吃碗汤圆。等下再吃饭。”覃伯母的普通话不圆溜,语速很慢,边说边把圆桌上电磁炉里中午剩余的汤圆烫热,随之打开冰箱门取出炸鱼和粉团,捏汤圆。靖西的汤圆是我们平常所见汤圆的三四倍大,做成锥形,软糯细腻,里面是猪肉与榨菜混合的菜馅。两个大汤圆入腹,肚子就有五分饱了。
覃伯伯陪我们吃完汤圆,拨通了一个手机号码,转身出去了。
我们随覃伯父走到门外,我三岁的侄子东摸摸西碰碰。覃伯伯八十五岁的老母亲拿玩具车哄着小孩子,修理着手中的玩具翻斗车,陪小侄子玩。覃奶奶背很驼,腰几乎垂到了地上。平时,老人家爱拖起烟枪吸点水烟。覃奶奶的后背驼了很久了,听妈妈讲过,她与驼背的覃奶奶,覃伯母一起插过田。靖西的插田方式,装秧苗的箢箕都很特别,插田的人双腿跨在水田了,一把秧苗摞在左手臂上,手指不会拧出秧苗,箢箕的绳索短,吊在人的肩上很滑稽。彼时下田的覃奶奶已是七十三四岁的高龄了。与覃家人插田的记忆,我妈的脑海中将它纂刻了般。
瘦高的覃伯父兴冲冲地回来时,手里提了两瓶饮料,这时,餐馆送快餐的伙计骑着电动车来了,他递给覃伯伯一个大薄膜袋,里面叠了五六个一次性塑料菜盒。覃伯伯背转身,与餐馆的伙计说着靖西当地的土话,稍后悄悄递给伙计两张百元大钞。
待我们随覃伯伯走进餐厅时,覃伯母已经把新鲜的汤圆煮熟了,炸得金黄的鱼已加了热,覃伯伯把塑料袋里的菜盒一盒盒摆好,满桌的菜。刚吃一会儿,覃伯伯停箸,从消毒柜里端出菜碗把一次性碗腾出。
我和弟弟都说一次性碗不必换掉,不必这么客气,太正式了。我们以饮料代酒与覃伯伯频频碰杯。覃伯母含笑着坐在旁边夹菜,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上了沧桑和倦容。这是一个中年丧子的苦命女人。妈妈几次跟我倾诉痛失爱子的覃伯母搂住她痛哭的情形。
十一年前,覃家是有两个儿子的。覃伯母的大儿子是一个长相非常帅气,头脑机灵的小伙子。他遗传了父亲的高瘦,母亲的清秀,最爱穿短西装。当年,我是见过他的。家人到靖西的第三年,覃家买了一辆大货车,当时还请了一位司机。在一条崎岖狭窄的山路上,货车遇险,坐在副驾驶的覃家大儿子惊惶中跳车。后来,货车撞到了悬崖的岩石上,帮忙开车的司机毫发无伤,覃伯伯的大儿子却因跳车丧了命。大货车成了大祸车,覃伯伯的准儿媳也成了别人家的新娘。后来,覃家换成了小儿子跟车。
2008年春,家人将店铺由广西靖西迁往与越南隔浅河遥遥相望的东兴。一车的马达,发电机,电瓶,车载音响,修车工具等都搬上了覃家的大货车,车上坐的除了覃家的小儿子和轮流开车的司机,还有我的父母,弟弟。我的家人因这事对覃家人是非常感激,感怀的。
覃伯伯斟满酒,与我们以饮料代酒的一次性塑料杯频频相碰。当大家提到分别的时间,弟弟声音哽咽地提起当年是覃伯伯家的车送他去东兴的。“我没去,是我儿子送你们去的。”覃伯伯伛偻着腰,双手握住饮料往我们半满的杯子里添加。覃伯伯像想起了什么,一阵不易察觉的阴沉,悲哀在覃伯伯脸上停留两秒钟,才豁然开朗,“你们走的第二年,我们就将货车卖了。”
“你们来看我们,我们心里真高兴。现在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家里只种了一亩田,够全家人吃。”覃伯母满脸皱褶的脸绽开了花,看得出来,覃伯母完全从丧子的阴霾中逃了出来。“等会儿你们去市区看看我儿子,他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他的女儿八岁了,儿子也一岁多了。小胡,等下你们去看看他。”覃伯伯欢快地接腔。
“会的,我们早就约好了。”弟弟说道,“这些年我们偶有联系。”两个小时后,我们一行人驾车去市里见到了覃伯伯的小儿子。
有些情谊,它镌刻进人的骨子,并不需要时常联系。在时间的长河里,十几年岁月的漂洗,腐蚀,沉寂,它依然熠熠生辉,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