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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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蚂蚱,但喜欢蝈蝈。

单单从外表上看,蝈蝈便胜出蚂蚱十万八千里。蚂蚱瘦弱,肚子瘪瘪的,长长的翅膀一道绿,一道黑,覆盖着肚子,如穿着大红大绿的艳装,山里山气,俗不可耐。又如落魄的秀才拖着长衫,沿街乞讨,生来一幅可怜相。叫声也小里小气,挤挤夹夹放不开,如初学者拉二胡一样。呵!说出来不怕丢人现眼,惹人笑话,我曾经自主揣摩过一段时间二胡,一拉起来母亲便取笑说:“像狗夹在门缝里一样。”母亲没念过书,不懂措辞,但她总是能结合身边的事物作譬喻,惟妙惟肖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不过这点我不赞成,我想应该比喻成蚂蚱的叫声,或许干脆说我就是那只蚂蚱。

蝈蝈则不然,一出场便气度不凡,你看他披盔挂甲,雄赳赳,气昂昂,威风凛凛,虎虎生威。蝈蝈都体型较大,身体的三分之二是肥硕的肚子,鼓鼓的,丰膄而不臃肿,匀称而不媚俗,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一看就是钟鸣鼎食,养尊处优的王孙贵族,绅士公子。再看他的打扮,宽大的腰间穿着马甲,小巧,圆角,时髦而不庸俗,和全身颜色相配,大方得体,或翠绿色,或灰褐色,上面布满格子条纹,素雅,简洁,又有质感,恰如其分地衬托出了其高贵的身份。看着蝈蝈,我总是想起杨贵妃,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又端庄优雅。莫非蝈蝈是从马嵬坡飘来的香魂艳魄,顺道在华清池的清汤绿水中洗去风尘,幻化成这一只只可爱的蝈蝈,延续着未完的繁华?

蚂蚱靠颤翅发声,声音细而单薄,声音粘连在一起,眉毛胡子一把抓,优美不足而小气有余。蝈蝈体型大,底气足,皮坚翅厚,叫声自然响亮。蝈蝈靠摩翅发音,双翅短小而强劲有力,似两块铁甲。声音响亮,宽厚,带着钢音,“呱!呱!呱!呱!呱!呱!呱!”,干练豪爽。一声一声分开叫,眉毛胡子亮堂堂,又不间断。有点像蛤蟆叫,但节奏比蛤蟆要快得多,响亮干脆得多,叫得人心里也亮堂堂的。一只蝈蝈放在一群蚂蚱声中,一听便泾渭分明,鹤立鸡群。一只蝈蝈的鸣叫声能压制住一群蚂蚱的鸣叫声。蝈蝈叫时沉着稳重,不急不慌,颇显大将风度。

蝈蝈出场晚于蚂蚱,秋风一吹,蚂蚱便可怜了。家乡骂人时常说“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形容人日薄西山,气数将近。这时候,蝈蝈才刚张开嘴,蚂蚱识趣,便主动将山野还给蝈蝈。可蝈蝈娇贵,只有光明寺后面的背后屲有,得来极不容易。物以稀为怪,偶得一只便倍加珍惜,揣在怀里怕压了,捧在手上怕掉了,金笼藏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三叔到背后屲去放马,回来时野棉花上挑两只。一只翠绿,一只褐色。我和弟弟平分,可总分不平,拿着翠绿的,感到褐色的威武,拿着褐色的,又感觉翠绿的漂亮。最后无意间弄断翠绿的一条腿,将褐色的据为己有,我便心满意足了。打开麦杆编的笼子,扔掉叫走了夏天的蚂蚱,打扫擦洗,为心仪的蝈蝈收拾一个舒适的家。

听说蝈蝈喜欢吃野苦蕖和菜瓜花,这二物一贱一贵,一苦一甜,当然我们是舍不得蝈蝈吃苦蕖的,苦蕖只配蚂蚱吃。我们只能去摘菜瓜花,上泉边母亲种着几窝菜瓜。开始我们只摘晃花,这种花只开花,花茎细长,并不结瓜,后来摘完了,干脆连绽放在手指头粗细的菜瓜头顶的花也摘了。菜瓜花百合花般大小,黄灿灿的,有股甜香味,将鼻子塞进花心去闻,脸上便沾满了淡黄色的花粉,甜香甜香的。

后来父亲说,蝈蝈爱吃西瓜,我们便迫不及待地等待换西瓜的人来。以前吃西瓜,我们每次都把红瓤啃尽,只留下白森森的薄瓜皮。现在为了蝈蝈,总是剩下许多红瓤,用菜刀切成薄片,放进笼子。蝈蝈躲得远远的,故意不吃,待我们一走开,便一头扎进西瓜瓤中,贪婪地吮吸,肚子快要胀破了还不出来。

父亲还说,蝈蝈得喝水。喂食简单,扔进笼子就行了,水难喂,总不能放个脸盆吧。父亲说,这个简单,往笼子上喷点水就行了。太阳正红的时候,蝈蝈躲在菜瓜花中打着呼噜睡着大觉,神游于四海八荒之地,做着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美梦。我们喝足一口水,噙在嘴里,噘起嘴巴,使出洪荒之力喷去。水雾飞舞,巨大的水流在太阳下闪着银光喷涌而出,劈头盖脸激射在睡得正酣的蝈蝈身上。惊得蝈蝈打个冷颤,上蹿下跳,七魂丢了六魂,六魄失了五魄。剩下的一魂一魄还在梦中游荡,刚才事发突然,惊慌失措,没捡回来。哈哈!昔日卢生邯郸店中,南柯梦醒,黄粱刚熟,弃官罢爵;今天蝈蝈麦杆笼中,北国梦碎,太阳正红,丢魂失魄。半日之后,蝈蝈还惊魂未定,心神难安,不吃也不叫。我们嘘寒问暖,后悔得要死。

我爱蝈蝈,但有点叶公好龙,总是热心一阵子,虎头蛇尾。开始时恨不得衔在嘴上,揣在怀中,把腿上的肉割下来喂给蝈蝈。过不了几天,便忘了蝈蝈,一连几天不理不睬,这时候都是弟弟帮忙喂食。弟弟是真爱蝈蝈,不仅爱蝈蝈,弟弟还爱一切昆虫小动物。现在,家里还备着个鱼缸,弟弟打工一回家便卖几条金鱼,喂食换水供氧,很操心。但弟弟外出务工不久,便只剩鱼缸了。

弟弟不爱读书,经常逃课去抓蝈蝈,蝗虫,小鸟。有一次,邻居福爷下午去山上割草,看到弟弟在山梁上读书,声音很大,正读到《爱我中华》中“娃娃饿得皮包骨,妈妈没奶干掉泪"这句。大概弟弟逃课去抓蚂蚱,玩累了,忽然良心发现,用功了一回。福爷添油加醋将这事传扬开来,一时成为大家笑柄。此后每当弟弟惹我,我便学着喊“娃娃饿得皮包骨,妈妈没奶干掉泪”,弟弟便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现在在侄子们面前,我还经常这样开玩笑逗他,一并向孩子们讲讲自己父辈的掌故。

弟弟念书不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捉蝈蝈却是天天向上。并且天赋异禀,经年累月,勤学苦练成了一手传世绝技。这点刚好和我相反。一次我和弟弟一起去抓蝈蝈,天很热,到了背后屲时我们都汗流浃背。太阳发着白光,晒得我蒿草一样耷拉下了脑袋。四周都是蝈蝈“呱呱呱”的叫声,吵得我心烦意乱,头晕脑胀,分不清东南西北,辨不来子丑寅卯。我尽力静下心来,张着耳朵仔细搜寻,可蝈蝈偏偏和我捉迷藏,好像听见东边草丛中有一只,赶忙奔过去,叫声在西边,跑到西边,这叫声又在南边,蹿到南边,又在北边,跳到北方,还在东边。我气急败坏,折断了一根野棉花茎,塞进蒿草丛中乱搅了一番,最后感到四面八方,天上地下都是蝈蝈声,连光明寺破败的寺墙都在“呱呱呱”地叫着。

我伏在蒿草间回过头,弟弟正蹲在地上,侧着耳朵,全神贯注,在那儿木着。木一会儿,走几步,再木。慢慢接近那株蒿草,观察一番,双眼突然放光,一把抓出正混在草叶间欢唱的蝈蝈。不到一小时候,弟弟便抓住了几只。这不能不令我对弟弟刮目相看,但过不了多久,蝈蝈玩腻了,我便又对弟弟的“雕虫小技”嗤之以鼻了!

蝈蝈抓回家,热闹也进了家门,“蝈蝈蝈”的叫声终日回荡在院子的角角落落。后半夜时,我在小屋里看书,月亮悄悄爬上房顶,洒下一片银辉,万物沉浸在初秋的清辉中。寒蝉凄切,各种小虫的叫声在月光中此起彼伏。夜,静谧而安详,梦,香甜而美好!

月出惊蝈蝈,忽鸣小院中。小家伙突然从甜美的睡梦中惊醒,揉揉眼睛,定定神,观一观夜色,耳畔秋虫的鸣叫声扰得蝈蝈心痒难耐!“哼!半夜老子不张嘴,哪个虫子敢做声。真是反了!”鼓足劲,猛发力,一串“呱呱呱”的叫声从麦杆笼中弹射出来,飞溅在檐角瓦顶,跌入院中,磕头碰脸,金珠一般到处跳动,滚来滚去。清凉的夜色一下子热烈奔放起来,刚刚沉淀下去的暑气又趁机流蹿出来,连娴静可人的月色也在晃悠荡漾中变得热情妖艳起来,在月亮下弄着清影。

蝈蝈的叫声就这样一串接一串掉落在光滑的水泥地上,四溅开来,溅入茫茫夜色中,溅入牡丹叶底,溅入老鼠洞中,又一颗接一颗,连续不断地溅入我的梦中,娇溜溜打着转。我本来就睡眠不好,蝈蝈这样一闹,根本就无法入睡。有一晚我实在忍无可忍,跳下床,抓住弟弟那只叫得最欢的褐色“铁将军”,偷偷扔到了后门外的溜溜地里,以儆效尤。我怕弟弟察觉,又溜下炕故意打开笼子。回到床上,蝈蝈是不叫了,夜也又安静了,可我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眼一闭,蝈蝈的叫声还在梦中,根本就没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弟弟急得上蹿下跳,拨开花叶,揭开瓦片,翻箱倒柜,到处找他的蝈蝈,连院角的老鼠洞都找了,但没有找到。最后在院里直打转转,并一口咬定是我放跑了他的蝈蝈。我呢,贼嘴比铁硬,死活不承认。弟弟实在没有办法,打又解决不了问题,再说我们都大了,早过了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兄弟相煎的年龄,便不了了之。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去割草,远远看见大伯拿着铁铣,在圆酸梨树背后的玛瑙树丛中上下拨寻,来来回回几十趟。我有点纳闷,大伯当了一辈子老师,退休后放牛割草耕地种庄稼,是个闲不住的人,如今六十岁的人了,大清早的,又是农忙时节,莫非老糊涂了。近前一问,大伯乐呵呵地说:“今早听见这儿有个秋蟮,叫得好听,寻了半天,没寻着。”大伯说的秋蟮,就是蝈蝈。听了大伯的话,我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没想到平日为人师表斯文老实的大伯也喜欢蝈蝈!唉,早知道的话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偷偷送给大伯了。

回家后我将这事讲了给奶奶,奶奶笑着说,大伯自小喜欢秋蟮,放学后常去偷捉秋蟮,她气得要死。奶奶的神气中,藏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哪里有气得要死的样子?

大伯斯文,脾气好,弟弟英武,脾气暴躁。大伯给弟弟当过老师,两人是父子兼师徒,亲上加亲,可两人偏偏水火不容,彼此之间就是不来电。大伯看不惯弟弟的暴躁,弟弟看不惯大伯的斯文。“秀才遇上兵,有礼讲下清”,大伯常借机教训弟弟,弟弟不爱听,据理顶撞,大人便吵。谁想到在蝈蝈这件事上,二人却志同道合。如今我常想,当两人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时,面前丢一只蝈蝈,肯定会销烟云散,干戈化成玉帛。不过世事难料,说不定为了只蝈蝈,叔侄两人会互不相让,大打出手,那时就太有意思了!

如今,我们都大了,身上背着重重的硬壳,脚上套着长长的枷锁,在尘世摸打滚爬。总想着再和弟弟一起抓一次蝈蝈,可每次腰来腿不来,有了锅盔没牙板,有了牙板没锅盔,总凑不到一起。今年假期,弟弟割麦回家,我兴致勃勃地上山回老家,计划去和弟弟捉蝈蝈。弟弟说,太早了,还没有蝈蝈,约好过段时间再去。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老家,弟弟却突然外出打工去了。房檐下的笼子里,挂着一只绿色蝈蝈,失了后腿,“呱呱呱”叫着。

明年,一定要和弟弟一起捉次蝈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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