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相框里妈妈(3)

“别人能来,为啥我不能来?”我哭着说,心里有一种莫大的委屈。

“你跟别人比啥?别人是别人,你是你。”

“我凭啥和别人不一样。”

“因为你是老白家的种!”

“我不是!”我大声说。其实我说这三字,完全是一种单纯的无意的气话。我并不想揭什么过去的伤疤,更何况当年的我也不知道什么过去的伤疤。我就知道,我想和其他孩子一样随性所欲地下河去玩。父亲说我和别人不一样,而我却怎么也看不出来我和他们到底哪里不一样。他说我是老白家的种,我就想直接否定他的话,以此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如果他当时说的不是这句话,说我是人,是孩子,等等其他的话,我也会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我来了犟脾气,想和他一斗到底。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从哪来的底气。我就像疯了一样。

父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低头搓搓手上的泥巴,似乎若有所思。接下来他没有再冲我吼叫,也没有再动手动脚,而是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走。刚才那股猛烈炽热的火焰,被我无心的三个字瞬间浇灭。这结果完全超出我的预想。我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是跟在他后面走回家,还是继续下河和大牛玩。我最终选择了前者。

那天的午饭,我和父亲都没有动筷。我气还未完全消,满腹委屈,没了胃口。父亲一言不发,蔫巴巴地对照墙上的相框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他还把柜里的那些书一本一本捧出来,反反复复翻了又翻。临下地干活前,他把头伸进柜里鼓捣半天,最后掏出一沓黄黄绿绿的钱塞给我。

“儿子,这是五毛钱,你拿去小卖店买块面包。”他脸色又恢复了常态,“别饿坏了。”

我接过钱,顿时感觉到自己肚子里的委屈在减少,对小卖店柜台里面包的迫切渴望在急剧蹿升。在我印象里,他每次领我去打酒,总是拿五分钱给我买五个糖球。那时我太小,不懂得小卖店里好吃的到底有多少,给几个糖球就乐得屁颠屁颠。后来我和大牛跑出去玩,看到有的孩子在吃类似发面饼一样的食物,但看上去比发面饼要厚实、松软。他们告诉我那叫面包。我趁他们不注意,捡了一块掉落到地上的面包渣滓,放到嘴里细细咀嚼,一股从未有过的香甜味道油然而生,直沁心脾。再后来父亲带我去小卖店打酒,我看到柜台里放着好几个面包,我跟父亲要,他却说,钱没带够,下次再说。等到了下次,他依旧是这句话。再再后来,他打酒的时候,就干脆不带我了。

“到哪里玩都可以,但最好还是别到有水的地方去,即便去了,也站在边上看,千万别下到里面。”他抚摸我的头,“不管你是谁家的种,性命都是最要紧的。”

“嗯。”我点点头,他远去的背影在我的眼里开始变得模糊。我是不是又哭了。我不记得。

小卖店在屯里的正中,三间半新不旧的砖挂面,一间用来卖货,一间做了厨房,一间专门住人。店主是一位六十来岁的驼背老头,长得精瘦干练,瞅人的眼神里始终带着一种买卖人独有的神采,最让屯里人佩服的是他能噼里啪啦打上一手好算盘,屯里但凡有红白喜事,总是请他来记账收钱。父亲说他是李五叔的二哥,年轻时读过大书。

我来到小卖店,柜台差不多和我一般高,我只好翘着脚,举起五毛钱,“二爷,我买个面包。”我说。

“哎呦,羊孩,稀客呀!”李二爷接我的钱,一分两分地数着,“我没记错的话,你这是头一回自己来买东西吧。”

“嗯。”我点头说,“我爸不让我自己跑出来。”

“你爸呀,他是怕你长翅膀飞了。”他从柜台里出来,把面包送到我的手上,顺势把我上下打量一番,“你长得越来越不像……哈哈!”他没把话说完就笑了起来。我总感觉他笑得很奇怪,但也没好意思去问。

我在路上碰到了翠萍,他在和一群女孩子玩跳绳。我把她叫到一边,将手里的面包掰成两半,分给她一块。她吃着面包继续跑去玩,我能感觉到,那些女孩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羡慕。剩下的面包被我和大牛以狼吞虎咽的方式痛痛快快地干掉。

有那么一阵子,父亲在睡觉前,总是要给我讲上一段故事。故事内容有孙悟空大闹天宫,有猪八戒背媳妇,有哪吒闹海,有武松打虎,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有草船借箭,有空城计,甚至还有贾宝玉与林黛玉。这些故事都不无例外地出自母亲留下的那些书。父亲上过几年学,据他自己说是小学五年级毕业。他能写一手歪字,会看一些杂书,但就是记忆力似乎不太好,有些内容讲得马马虎虎,我听得也糊里糊涂。有时候,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时候,他讲着讲着也睡着了。不可否认,这些故事对促进我们顺利入眠起到了一定作用。

有一天晚上我们照常躺在被窝里,他准备给我讲一段诸葛亮借东风的故事。我对这类故事有些厌烦,不是因为我不爱听,实在是父亲讲故事的水平太差,比如,父亲讲刘备三顾茅庐。我问他茅庐就是咱家拉屎尿尿的茅房吗?他说对,一个意思。难道诸葛亮住在茅房里?我吃惊地问他。他说古代穷人盖不起房子,都住茅房,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自那以后,每次上茅房,我都会想到刘备和诸葛亮,想着他们在茅坑边上吃饭唠嗑,心里感到一阵陈恶心。与之相比,我更愿意听大牛姐姐给我们讲的故事,她虽然只上小学二年级,但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内容都是我们爱听的乌鸦喝水、小猫钓鱼、小猴子下山,等等。我和大牛经常趴在他家炕沿上,一动不动地听他姐给我们讲故事。那一刻,我在想,要是我能有一个会讲故事的姐姐该有多好。

“爸,你会讲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吗?”我在他开讲前,抛出一个酝酿很久的问题。

“不会!”他说。看上去多少有些不自然。

“我会。”我略显得意地说,然后把从大牛姐姐那里听到的故事内容跟他重复了一遍。

“胡说八道。”他说,“池塘里那么多青蛙,每只青蛙一次能产那么多的籽,它能记住哪个是自己的孩子?”

“故事里就这么说的。”我说。

“故事都是胡编的,把四条腿的蛤蟆编成跟人一样,说人的话,还整出个什么妈妈,青蛙知道个啥啊。”他愤愤不平,“动物怎么能说人话办人事,这在《西游记》里就是妖怪。”他开始激动起来。

“那你的意思是小蝌蚪不能找妈妈,只有人才能找妈妈?”我问。

“对啊。”他肯定地说,“只有人才能干出千辛万苦找妈妈的事儿。”

“那就是说我也可以呗。”我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大牛跟我说,听他爸讲,我妈妈在省城,那里很大很大,离这儿很远很远,具体有多大有多远,他爸也说不清楚。老实说我以前对妈妈没有概念,除了相框里那两张照片,我一无所知,也从没想过要去找她。但时间是把宰牛刀,可以改变人的一切,包括思想。在和屯里一些孩子玩的过程中,我慢慢发现妈妈的重要性,她可以给孩子一些父亲无法给予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只可意会却无法言传。特别是听了《小蝌蚪找妈妈》这个故事,一下子让我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找妈妈。

“你不行!”

“为啥?”

“你出屯子东南西北都找不到。”

“我可以像小蝌蚪那样打听。”

“打听路可以,可你有钱吗?吃啥?喝啥?住哪?车票咋买?”

“我……我……我……”我被他一连串问题彻底击倒,原本满腔的热血,顷刻间凝结成冰,脑子如浆糊一样混沌,嘴上结结巴巴,过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哼,等我长大后挣了钱再去找。”

“长大后的事,现在就别说了,睡觉吧。”他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我,“人家要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人家要是不想回来,即使你找到了,也不会回来。”他对着墙说。

窗外,皓月当空,整个世界陷入一如既往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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