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经过老沪公路这个河埠头,总会让我想起一段童年往事。
我十岁那年,父亲和村里的叔伯们,用铁具在山岩上撬、捶、挖,将石块搬运下来。花了两个月的时间,造了四间宽敞明亮的平房。
我们南山村在跷山址开了个石矿,父亲去那里上班。他说自己不会手艺,但有一身的力气。而这些石矿里的青石质地坚硬,是修筑路基和造房的好材料,以后村里人再也不用大费周章上山去搞石头了。
老沪杭公路上的这个河埠头,距石矿一点五公里。父亲和村里许多的年轻壮汉,成了拉石头的人力车夫。他们把石头倒入停靠在河边的船舶,再由船舶运输出去。
造新房的两个月,由于帮工需要管饭,米桶很快见了底。暑假,我负责给父亲送饭,米没有了,母亲没发现,我用留在过年时打年糕的糯米做了饭。母亲说父亲干得是体力活,需要营养。家里那只老母鸡每天下的蛋,是父亲的营养餐。
一大搪瓷杯的糯米饭和一个荷包蛋是父亲的午饭。我站在矿厂门口的树荫底下往公路上望,终于在一队人群中发现推着空车返回的父亲。父亲身上那件衬衫,早在汗水和尘土的掺杂中失了原来的颜色。
父亲洗手吃饭,刚入口就问:“糯米?”我点头:“没其他米。”张伯凑过来:“你现在感觉身体好点吗?糯米饭有股苦涩味,就一个荷包蛋,没有汤,大热天的能下咽?”父亲将荷包蛋下面的酱油倒出来拌饭,他看了我一眼说:“每天有个荷包蛋挺不错,糯米饭将就一下吧。”张伯说:“那你慢慢吃,身体不舒服,还是早点回家休息。”“没事,主要天太热,汗出多了,腿有点发虚,所以下坡没稳住,把车翻了,歇会儿就好了。”父亲说完继续吃饭。
我伸手探向父亲的额头,父亲摇头道:“去帮我舀点开水。”父亲把我舀来的开水,倒入搪瓷杯,和着米饭下了肚。我收拾起杯子和碗筷放入竹篮,准备回家。却见刚坐下的父亲又站起来,跑到了草丛边。我紧随其后,父亲身子猛然往前倾,双肩抽动,“呕”的一声,将刚吃完的饭全吐了。
回头见我站在那里,挥着手说:“太阳毒辣,回去吧。”我说:“我们一起回家吧!”父亲说:“今天我额定的任务还没完成呢!再拉十二车我就回家。”
我提着篮子,沿着公路默默走着。走到小阳春桥,那里有个一百米的缓坡,杨树底下,张伯大我一岁的儿子阿钟往我身后张望。我扭头回望,石矿里的工人们,拉着满车的石头,排列成行快速走来。这中午休息的时间也太短了,我不由得为父亲担忧。
阿钟看见张伯接近缓坡,就从杨树下跳出来。他跑到张伯的车后面,双手抓住车子的两边,弓着背,屁股一撅,双脚用力往前蹬,推车上了桥。
路边传来“啧啧”称赞声,“阿钟,好样的,有你帮忙,你父亲今天跑得最快,钱就越多。”“阿钟,你想造新房,讨媳妇吧?真勤快。”穿绿衫的年轻车夫,朝我看了一眼,又对阿钟挤了挤眼,开起了玩笑,阿钟的脸腾地红了,将头扭开。
我打消跟阿钟打招呼的念头,恼怒地瞪了绿衫人一眼,在旁边的杨树下蹲下。上坡的车夫们,脚步缓了下来,弯背弓腰努力往上爬。路面上的小石子,在车轮的辗压下摩擦出滋滋的声响。
队伍后面的父亲离缓坡越来越近,我跑向车子,学着阿钟的样子用力,父亲上坡的脚步明显轻了,我憋红着脸,甩掉额上的汗,一鼓作气,将车子推上了坡。然后,我闪到桥栏边,大口地喘气,目送父亲过地砰,哐当地一声将石头倒入船舱。
父亲拉车返回,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在杨树底下坐下,准备帮父亲完成十二车的任务。
炽热的阳光烤得公路边的小草打了蔫,偶尔有车经过,热浪夹杂着尘土,覆在出汗的皮肤上,又黏又痒。用手一搔,胳膊上出现几条黑色的印子。拉石头的队伍速度慢了下来。父亲的衬衣干了又湿,汗已渗透到裤腰那边;他在脖子上挂了条毛巾,擦拭额头淌下来的汗,避免流入眼睑,模糊了双眼,看不清方向。
日光西斜,杨树下的阴影缩小,我热得头昏脑胀,嗓子干得冒烟。阿钟爬上了树,寻找阴凉。连续地猛然用力使我四肢酸胀,帮父亲推上第八车石头,我去码头找水喝。不料,下坡时脚一滑,手臂和小腿传来一阵疼痛,一看皮蹭破了有血丝渗出。我一瘸一拐去了河边,喝水洗脸,顿觉舒服不少。
从河边回来,我继续倚在树杆上,在拉车的队伍里锁定父亲的影子。父亲的脚步越来越缓,被同伴们远远地抛在后面。他把车柄上的麻绳斜套在脖子上,借助肩膀的力量,举步前行。
第九车,我心里默念。蹭破皮的腿随着跨步的牵引,传来丝丝疼痛,我咧了咧嘴,咬紧唇,使着胳膊奋力往前推。可车子到了半坡,停滞不前,父亲的脚在前行中打滑,他扭头对我喊了声,用力。我抬头回应,只见他酱红的额头青筋突起,汗水沿着两边的湿发流淌。我憋着一口气,用尽全身吃奶的力气,努力将腿往前蹬。咝地一声,我脚上的布鞋头裂开了,几颗滚烫的石子挤入鞋内,硌得脚生疼,我使不上劲,急得掉下泪来。
这时,耳畔传来张伯的声音:“阿钟,上去帮忙。”我还没回过神,胳膊上所受的力轻了,阿钟抓住车沿,猛力往前冲,车子上了坡,他迅速闪到右边下去了。
父亲转身向张伯道了谢,队伍中有人说:“还是男孩好,男孩力气大。”我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父亲把车靠在路边,对我说:“回去吧,我还了车也回家。“我擦干泪问:“十二车还差三车,不完成行吗?”“明天补上,我去班长那打个招呼。”父亲递着毛巾回答,我们一起往回走。
桥下来了一个卖冰棒的人,敲着自骑车的木箱向众人喊道:“冰棒,冰棒,五分钱一个。”阿钟舔着冰棒,吃得津津有味。父亲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摇头。
那个夏天,我不再吃冰棒。我知道,父亲为了撑起这个家,在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