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云停的失眠

陶云停在奚镇上开了一家画室。二十多年来,画室没易过址,没改过名。陶云停的画室取云停二字,镇上的人大都识得“云停画室”。

陶云停十三岁习画,所学西画,二十岁考入工艺美术学院,专修油画。应父亲要求,毕业后在奚镇的高中任教。陶云停的生活是干净的。他打小性子独,习画多年,屁股沉,坐得住,性子就磨得更独了。在学校,他不乱群不拉帮不结派,不热心于东家长西家短,单是这一点,就使得他口碑尚佳。陶云停的精神是饱满的。他大学时将两人视为兄长,一是高更,一是易卜生。但回到奚镇后,他自知他只是个教书匠。

陶云停执教的高中美术课是个配搭,这一点陶云停有一个类比——论炒一盘菜,不放盐,食之无味,可用勺子还是铲子把这盘菜装在盘子里,怕是不大影响菜的口味和品相。他知道他不是那盐粒儿。

陶云停的教学任务不重,高二八个班,每周八节课,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主业休息,兼职工作。陶云停不按教材讲课。陶云停的课堂讲学分为三步——一看,二说,三扯。他总是挑出些画来,不做其他要求,只是让学生看;继而让同学对着画里的内容各抒己见,不管讲得什么,讲得好坏,他向来不批评,凡是认真对待的学生他的笑脸毫不吝啬;三扯是针对他自己而言。学生说完他便从画开始讲,所讲从“美学”开始,最后落脚不知会落到何处。下课铃响了,有时他正讲到大学里自己与同学通宵辩论;有时刚讲到高更离开巴黎来到布列塔尼的蓬塔旺小镇;有时讲到中午路过菜市场杀鸡宰鱼场面的生机勃勃......凡此种种,他皆认为是“美”的延伸,是关于“美”的学问。他私下将这部分的讲学叫为扯淡,但他扯得开心,学生向来没有揭竿而起的意思,意犹未尽的时刻倒是较多。

陶云停的画室起初只是他自己的画室。

教学第二年,他拾捯出了这间画室。陶云停在学校所教是美术,但其从不画画,作画全是在私下。私下作画,需寻一处所——安静、光线充足,最好是窗外有景。于是陶云停的画室便选在了湾奚桥北临河的一处民房。夏天,巷内柳树成荫,随着巷子的方向排列,知了就身伏其中,而“知了知了知了知了”这不绝的叫声早就跑进人们的耳朵里了。陶云停常踩着这阴凉,和着知了声,背着画袋,提着画箱,步伐轻快,脚踩弹簧向着河堤走去。过夏入秋,出秋入冬,冬去春来又夏至,巷子和河堤的景、物都不同,他的画布就换了一张又一张。陶云停应着四季变化,风走云迁,步履不停。

二十八岁,陶云停结婚了。妻子江童是县民政局副局长的儿女,在县医院工作,是名医生。这位副局长与陶云停的父亲是战友,属故交。医生教师,两个人的婚事恰到好处。婚后两年,儿子出生。陶云停的生活改变了——陶云停洗尿布的时间比摸画布的时间多了。媳妇下奶难,他每餐端一大碗荆芥等妻子吃,奶水多了些。可她妻子向来不吃荆芥。陶云停心疼她,对她打趣:“江医生再吃下去,脸就要绿啦。”妻子被他逗乐。陶云停去县城里商场买奶粉,左挑右选觉不出好,就托在上海的同学寄来进口奶粉。陶云停工资一个月四百,儿子的花销几近占完。妻子的工资较其多些,可他不大让她花钱,让她攒着。妻子听他的,但看他很少往家买颜料和画具,觉出了他的变化。

陶云停的儿子长到一岁,陶云停经济上更吃紧。事实上,他的老丈经济上给过他帮助,但陶云停骨子硬、面子薄,婉谢了。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他的朋友,画国画的吴向生提议他开画室招生。陶云停起初不想,但看看眼巴前的日子,思前想后,主意定了。他让人制了牌匾,刻上“云停画室”,置办了椅凳和画具,一切齐备,开门招生。陶云停画室的学生从中学到高中都有,为考学者居多。陶云停只在周末、寒暑两个假期开班,闲时自己作画。陶云停教画和在学校教学不同。教画时他抽烟,抽得很凶。左手夹烟,右手执笔,屁股像焊在椅子上,而左挥右画又松弛有度。陶云停生了一双丹凤眼,遇到得意之笔,眉毛上挑,眼角也随之挑高,活脱一京剧脸谱扮相,每每他左手烟雾升腾,绕着他的面庞,围坐四周的学生皆捂鼻,他便哈哈一笑:“委屈你们啦。”

日子一长,陶云停的画室也迎来送往了一批批学生。考入美院的常有人在,陶云停的名气渐渐就在奚镇打响了。而陶云停的失眠症也就在那时开始困扰他的。妻子起夜常见陶云停坐在客厅对着自己的油画左右打量,问:“怎么不睡?”陶云停说:“睡不着。”妻子一直不明白陶云停的失眠因何而来。陶云停开班授课以来,家里的生活条件一天好过一天,儿子可爱,四老康健,陶云停与妻子透着恩爱,不管同事还是亲朋,谈起陶家,皆是称赞。妻子带着陶云停去看医生,医生问:“是工作压力太大?”陶云停说:“只是上上课。”医生问:“夫妻关系紧张?”陶云停摇摇头,说:“没有,挺好。”医生问:“心里有事藏着?”陶云停说:“也没有。”医生给他开了安神的药,他服了一段时间,依旧失眠。陶云停心里知道,他说谎了,他心里藏的有事,一藏藏了许多年。

奚镇教画画的除了陶云停还有吴向生。陶云停教西画,吴向生教国画。他们交好,点到为止。

陶云停回到奚镇认识吴向生时,吴向生的日子过得紧巴。那时,陶云停总觉得吴向生不像个写字画画的,像是跑江湖的。吴向生不同于陶云停消瘦和内敛,他扛着肚子走路,嗜酒但酒量一般,说话吆五喝六,酒后更是如此。陶云停因不喝酒,所以不知他这酒后口舌上的快乐。吴向生虽日子紧巴,但他的应酬却不少,三教九流,形形色色。只是他自己买单付账的时候居少。有些时候他实在窘迫了,给人写对子的差事他也应承。

吴向生擅长画菊,吴向生的菊皆是肥硕的,艳丽的。此外,他擅写大字,笔干,字也干,同样的肥硕。陶云停对吴向生的画和字从不评论,但他见过好字好画,觉得不是吴向生这样的。吴向生的画室比陶云停的画室开的早,名叫“北京画院”。别人问:“奚镇的地界上开的画室怎么硬生生叫成北京的?”吴向生说:“北京涮羊肉的招牌不也挂在奚镇?也没见耽误谁吃!”别人再问:“这画室跟北京有关系吗?”吴向生说:“正宗的北京血统!北京我的画家朋友多着呢,咱这算是北京画院分院!”又说:“这都是费了大力气的!”

画国画,不是考学的捷径。吴向生的画室开了不到两年,招不来学生,就黄了。陶云停问:“怎么就黄了?”吴向生说:“我不想开了。”又说:“我打算去北京拜师,我打听到北京一位画国画的大家要找一名关门弟子,就是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咱们这小地方来的人。”陶云停说:“你在北京朋友多,不能引荐引荐?”吴向生摆摆手,用拇指蹭蹭食指和中指,说:“得上钱。”

吴向生到底是没去成北京,他东拼西凑还是没凑齐大师收徒的学费。但他用一顿酒,说服了陶云停。陶云停是不喝酒的,吴向生请他吃饭,自己喝得忘情,等喝多了,他神情像只衰老的蚂蚱,对陶云停说:“云停,你给你老丈人捎句话,想想法,把我给弄进县文联吧?”陶云停脸拉了下来,说:“我没求他办过事。 ”吴向生也板着张脸,说:“我现在走投无路,这是救我的命。”陶云停记吴向生劝他开画室解决经济问题的好,事儿他应下了。几经波折,吴向生如愿了。

吴向生能说会道,走哪都吃得开。机关拼得是关系和能力,两手齐抓,两手都得硬。吴向生早明白这个理儿,陶云停始终不想明白这个理儿。吴向生常对着陶云停感慨:“这么好的关系,你别白瞎了。”陶云停打趣:“我要是和高更攀得上关系,才好!”吴向生说:“天真!天天想着什么,怪不得失眠。”陶云停说:“我若是真的天真多好,‘从经验里突破出的天真才可贵’。”又说:“梁遇春说的。”吴向生说:“扯这些没用。”吴向生觉得不快,自觉到底不是一路人。

吴向生去了文联后的进步很快就显样儿了。因为擅长交际,他经常作为代表出席各种文艺座谈会,作为文艺骨干代表去省里参加过座谈会,还作了发言。回来后市里办书画展,他的画和字也板板正正挂在展厅里。那时,吴向生已少与陶云停往来。见面,吴向生也多是谈及新结识的领导,哪位老板把他的画挂在了公司的办公室里......陶云停不热衷于此,寥寥几句便言:“回见,回见。”  再往后,有人对陶云停说吴向生和一个做饲料厂的老板走得近,老板要资助他去北京,吴向生就辞职去了北京,拜了大师了。陶云停听到这些时有些晃神儿,想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吴向生了。

日子是不经过的。陶云停的儿子考上清华美院那年,陶云停已经四十八岁了。那一年,陶云停和他儿子的名声走出了奚镇。也是在那一年,吴向生的名字又传回了奚镇。

陶云停的儿子考上清美后,市里的报纸都能看到陶云停的儿子和他的照片。一位是天赋极高的美术少年,一位是教子有方的父亲。妻子江童以为儿子高中后,陶云停的一大心事便有了着落,失眠也就去了根了。但儿子考上清美后,他还是从不午休,怕占用了晚上那仅有的睡眠。

那一年冬天,奚镇开始流传吴向生荣归故里,要开美术馆,办画院,建校开馆的地都批下来了,来年开春就破土动工。江童给陶云停说这些事时,陶云停正坐在椅子上,左手夹烟,右手执笔,双眼眯缝,画一束菊花。陶云停摇摇头,苦笑罢说:“还真跑出了个名堂。”然后起身给那束菊花喷水,说:“江医生,哪里买来的菊花,鲜嫩的颜色!”江童笑着说:“你媳妇眼光可以吧!”陶云停也哈哈笑:“极好!极好!”

冬天一过,陶云停就在电视上看到了吴向生。吴向生的美术馆和学校动工了,动工仪式上吴向生和市里的领导站在一块儿。吴向生也老了。他一身素衣,肚子把衣服顶出个包,脸上的肉被皱纹包裹往下坠,头发该往东的往东,该向西的向西,只是少得可怜,他戴上了一副黑色的圆镜,人沉稳不少。陶云停听他发言,说的是弘扬传统文化,培养世纪人才。他听了两句便关了电视,心里疑惑,吴向生以前近视吗?站在一旁的江童说:“怎么就把电视关了?”陶云停说:“聒噪。”江童说:“吴向生那两把刷子当初我怎么就没看得出来他能出息呢?”陶云停说:“现在出息大了去了!”江童说:“想想那阵儿,他想去文联美协,还是老爷子给办的。你跑前跑后的,这阵儿怕是想不起你来了吧!”陶云停哈哈笑,说:“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呢!”又说:“鸡不走鸭道。”说完,他想起妻子快过生日了,给她画的肖像还没画完,出门骑着自行车往画室去了。

当年冬天,陶云停的儿子寒假回家。他在清美学的是雕塑,人聪慧,毅力足,做事专。陶云停常对其佩服。陶云停教儿子画画考学那年,冬日一晚,他儿子作画到凌晨画未完成,困意缠身,竟一人扎进院内雪地,翻了几滚,不觉困倦,起身抚去衣上雪,进屋作画至深夜。陶云停每每想到此事,便觉得得意。但他又总觉,他儿子总归是他儿子,他自己又只是他自己。

陶云停与儿子有长谈的习惯,有时彻夜长谈,谈美术、谈诗歌、谈音乐,谈天南海北、人情世故,大有“不知东方既白”的意思。这次回来,陶云停的儿子提起了吴向生。他不知在哪听到了吴向生这几年的经历,总结两句歪诗:“抛妻舍业执笔寻道,左叩右拜锦衣还乡。”陶云停说:“不言他人,做好自己。”陶云停的儿子说:“爸,您做好自己了吗?”陶云停愣了一阵,用力吐了一口烟,说:“不如你。”陶云停的儿子说:“为什么?”陶云停说:“我不敢问我父亲这句话,这一点,你就比我强。”他儿子说:“爸,我现在好像知道您为啥失眠了。”陶云停说:“大学还辅修医学了?”说罢,俩人哈哈笑。他儿子说:“那些画,这些年您画的那些画。”陶云停说:“说来也画了二三十年了。”他儿子说:“我去了北京,才知道俯拾皆是艺术家,艺术园区撒泡尿,旁边不是画家就是雕塑家。”陶云停说:“我年轻那阵儿也一样,艺术家论斤称。一簸箕筛下去,筛不尽的牛鬼蛇神。”他儿子说:“爸,您也办个展吧。”陶云停说:“一个教书匠,不凑这热闹。”他儿子说:“您的日子过得缺点盐。”陶云停没应声。他知道,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找那点咸。等他愣过来神儿,自言自语:“不是办个画展的事儿。”

陶云停的儿子大学第二年在国际上拿了大奖,后来去法国交流学习,毕业那年被学校保研。他儿子在北京,陶云停在奚县,相隔千百公里,但陶云停常听到奚县人赞自己的话,皆因儿子出息。每逢此时,陶云停皆是摆手:“儿子出息是他自己的。”陶云停的儿子研究生读到第二年,作品就已经被拍卖。也就从那时起,陶云停的画室更为热闹,所来之人不为陶云停的画,皆为得陶云停儿子一雕塑。陶云停不擅此类交际,看茶、点烟,他尽量显得热情周到,但人若张嘴索要,陶云停便直言:“那是小孩儿他自己的,我应不下来。”一句堵死,来者也便不再自找没趣。也遇到些人能接出下句:“买来收藏。”陶云停便说:“这还是得问孩子。”

陶云停儿子研究生毕业就定居在了北京,娶妻生子。那一年,陶云停已经五十五岁了。他头发格外的白,脸格外的老,像个更老的老人。他儿子接他去北京,他去了几日,吃不惯、住不惯,便要回。妻子江童和他一样都办了退休,就同儿子住在了北京,照料孙子。他儿子知道陶云停回奚镇不是因为吃不惯,住不惯,而是因为他的那间画室。

从北京回奚镇,坐火车要十七个小时,儿子不放心执意要送他。他不愿意耽误儿子的时间,执意不让送。临行前一晚,儿子与他长谈,又聊到陶云停的画。儿子说:“爸,我想推您的画,也有能力推了。”陶云停说:“我自己知道能吃几个馍。”儿子说:“把您的画卖出去不难。”陶云停说:“不必。”又说:“二十多岁说自己只是个教书匠,那会儿是自嘲。四十来岁再说时,是意难平。现在再说,就是真的了。”儿子说:“您不遗憾?”陶云停说:“不是遗憾。我不像吴向生,没有他那一身本事,也没有我儿你这一身本事。应说我不够格儿才对。”儿子听到陶云停这么说便不敢再这样说下去,问道:“您和吴向生又见过面吗?”陶云停说:“我们应是不会再见。”说罢便起身,往卧室走,又停下来对儿子说:“你做好自己,你比你爸灵,再肯用心,一定不会差。”

回到奚镇,过了冬天,陶云停送走画室最后一批学生,摘掉“云停画室”的招牌,像他刚拾捯出这间画室时一样,他把画室又还给了自己。冬天,巷内有时积雪,巷道和河堤白成一片,陶云停独自坐在画室的二楼,觉得欣喜,画下这一片白茫茫。白茫茫的画布里,远处,他画了一个人。他觉得不过瘾,便推门而出,踩着积雪往河堤走去,他已经走不出弹簧一样的步子,他走得认真,半途蹲下,捧一捧雪,用力一吹,将一块雪含进口中,冰得他咧嘴,他回头张望见四周无人,便起身和着自己的笑声,走进白茫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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