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

小镇

      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停在县城老旧的车站里,三三两两乘客上了车。到了发车点,车上乘客寥寥,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客车发出一声无奈的汽笛声,慢慢驶出车站。

      不一会,车门打开了,售票员站在门口,一手抓住门上把手,大半截身子飘在车外,吆喝着:“走啦,走啦,上车就走。” 随着这一声声叫喊,陆续上来几个乘客,可是车上还有空位。司机便调转车头,回到车站外面,重新招揽乘客。第一次返回,客车内发出一些牢骚声。第二次返回,乘客不耐烦了,催促司机上路。司机和售票员只能厚着脸皮应和:“马上走,马上走哦。”  司机和售票员是一对夫妻,夫唱妇和。经历几番与司机的博弈,人们才能正式踏上探亲之路。

      上路后,车上的两人座坐了三个人,四人座坐了4个大人和两个小孩,司机位置旁凸起的引擎盖上面坐了三个人。再看看车内,还有几个小孩子坐在大人的腿上,这里头马晓纯便坐在爸爸的腿上。

      村镇公路虽已铺上了沥青,然而并不平坦,弯多,坡陡。偏偏司机开车又粗蛮,迎着坡冲上去,车越过波峰,在空中停留一两秒再扔下去。马晓纯坐在父亲的腿上,感觉像坐过山车,害怕又刺激。

      村镇公路虽没有固定站台,却有常规的停车点。每到一个村口,车里便有人大喊一声  ‘落车’,声音从后座传到售票员处,售票员向着司机喊一声, ‘落车啊’,司机便把车停下。马晓纯在车里听到一声声“落车啊”, 看见有人提着大黄麻袋下车,有人提着鸡下车。

      一声‘落车’从车厢后面传来,喊下车的是一位妇女。客车在一个小镇的公路边停下。马晓纯小小身躯跟在爸爸屁股后面,跨着大步下了车。

      小镇虽小,却也是个镇,马晓纯一家人需要雇上载客摩托去往外婆家。其时中巴车一停,摩托车便识相地挤到车门前。

      马晓纯坐在摩托车后座,经过路边两档支着帐篷的小铺。那小铺子卖些水果、饮料和香烟。香烟有真有假,真的卖给路过的本镇人,假的卖给过路的外镇人。交通落后的日子,外镇人来一趟不容易。

      进了镇子,先经过一个老旧的市场。市场后面有一小片巷窄楼密的居民区,当地人称之为 ‘城肚’,里面住的是镇里最早一批定居者。‘城肚人’讲的话跟 ‘城肚’外面的人却不一样。而且,听说他们还比较凶,想必是先来后到的缘故。资源贫乏的年代,抵触外来者应该是人的本性。

      市场外面有一栋土黄色的建筑,墙上印着某某镇供销社几个大字。马晓纯曾听妈妈说,以前外公拿着粮票在里面购买生活用品。经过供销社,一条坑洼的马路下去不远,到了一个两边长满草丛的路口。一颗大树立在路口,树下有个神龛,打从马晓纯记事起,大树和神龛便一直在那。从路口拐进去有一小段土坡路,土坡路尽头有三户独门独户的人家。最里面的一户便住着马晓纯外婆一家人。

      镇子的马路凹凸不平,马晓纯坐在摩托车后座一直颠簸,这一路下来,却又似坐了一回过山车。


小学

      外婆家的房子是一栋两进两间的屋子。大门是个厚重的木门,门外中间两个铁环拉手。门后中间两个木头挂耳,一根木杵插入两个挂耳之间,门便锁上了。入门是一个天井,其中一侧挖了一口水井,井里的水不管严寒酷暑总是干净冰冷。地上四周挖一条水槽,下雨了雨水便沿着水槽流出。天井连着厅堂。厅堂很大,然而彩光靠的是天井和厅堂尽头一个小小的窗户,因此光线不太好。厅堂一侧有个小门,进去是个两层的厢房。厢房的第二层是用木板搭建的,从踏上木板楼梯那一刻开始便发出咿呀声。二楼还有一条奇怪的木板走廊,它的位置在厅堂的门梁上方,站在上面便可望见整个厅堂。

      这是一个古典制式的大屋,听妈妈说是屋子是外公建的。马晓纯的外公在他很小的时候离世了。关于外公的记忆,是一次上学前班放学回到家,惊喜的发现外公躺在他家的长凳上休息。马晓纯的印象里外公一头白发,仿佛外公生下来便是那么老。好像人们有一种错觉,年轻人看见年老人,总觉得年老人一直是那么的老,只有等到自己变老了,才发现人是忽然变老的。外公不来他家之后,没多久便走了。多年后马晓纯长大了,觉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外公已是垂暮之年,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屋子大门外有一片空地,外围一条长长的围墙将外面一条绵延的水沟隔开,一片无垠的荒野沿着水沟向外延伸。这片小空地几近封闭,却成了孩子们的一小片天地。

      一到外婆家,马晓纯便和表弟跑到这小天地玩小纸炮。他们用力将一个圆形的小纸炮甩在地上,纸炮便发出 ‘啪’的一声响。调皮的孩子喜欢扔到其他孩子脚下,吓唬其他孩子。也只有过年,孩子们才能玩上小纸炮。

      ‘吃饭了’ ,正当马晓纯和表弟玩得兴高采烈,表姐从屋里跑出来。两人一下蹿进了屋里,发现大人们早已在一张大圆桌上坐下。外婆笑眯眯地坐在饭桌旁。

      孩子们挤进饭桌。一张大圆桌刚好挤满一大家人。饭桌上摆了几盘肉和青菜,客家人喜爱吃肉。

      马晓纯窝在妈妈旁边,听见大舅舅说:“吃啊,吃啊,不要客气。”

      大舅有三个孩子。两女儿,一小儿。小儿子与马晓纯同龄,只是晚出生几个月。大舅舅是一个建筑施工队的工头,建筑队常被拖欠工资。因而每逢临近过年,底下的工人们便上外婆家门讨工资。大舅娘是 ‘城肚’里的人。似乎 ‘城肚人’有优越感,马晓纯常听大人们说大舅娘娘家的人比较凶。

      饭桌上,大人们照例喝些白酒,几旬酒后便热闹了起来。马晓纯听见大人们讨论外公。小舅舅回忆起外公在市场上卖猪肉的事。大姨和妈妈便赞外公脸皮厚,又会说话,因而总比市场上其他摊卖得多。

      大人们拉着亲戚邻里的家常,那些亲戚看不起人,那些亲戚喜欢帮助人。听说他们有一位堂哥,塑胶厂生意做的很好,发了财却从不会看不起亲戚。此时两位舅舅、大小姨和他的妈妈聊得特别起劲。大舅舅一脸通红,每说完一句,脸就朝侧面仰起,眼睛望向空中。外婆总是笑眯眯,不大说话。大姨、小姨有时哄哄她,她便很开心。

      马晓纯低着头吃饭,忽然听到了自己和另外两个表弟的名字。马晓纯同龄的三表兄弟,此时被拿来讨论他们读书聪不聪明,期末考试有没有拿奖状。人们喜欢把孩子的奖状贴在客厅的显眼位置,通常在电视后面的墙上。厉害的孩子,墙上贴满奖状,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三好学生。

      谈论小孩的时候,两位姨丈和爸爸的话也多了起来。但是大人们只谈论马晓纯三表兄弟,似乎都忽视了两个表姐。或许是他们三兄弟同龄,可比性强,或许因为他们是男孩。

      马晓纯印象中,有一位最大的姨妈,总是晚一两天到外婆家,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外公前妻所生。   


初中

      春节,马晓纯跟着爸妈去外婆家拜年。依旧到县城的老车站乘车。依旧等待客车出发又返回,依旧是一阵牢骚过后,客车才驶上不平坦的乡村公路。

      下了车,几辆摩托车挤过来,马晓纯一家叫了其中两辆,直接跨上去。经过支着帐篷的铺子,经过市场外面那栋供销社旧楼。

      到了外婆家。屋前空地上多了一辆摩托车,那摩托车的手把特别高,叫做吊手什么的,那是小舅舅新买的。马晓纯记得有一回坐在小舅舅的摩托车后座,身体像个弹簧一样,一直往后倒,倒完又拽回来,无比惊险。摩托车身后远处,那片荒野田地静静地躺在大地上。

      大人小孩挤满大圆桌。大舅家的两位姑娘已是婷婷少女。大姨家的两个孩子也长大了不少。大姨在大姨丈教书的小学经营一家零食摊,那只是一个临时搭起的帐篷摊子,在学校大门与教学楼之间的一片泥地上。零食并不多,但里头卖的汽水棒却是学校孩子们的最爱。

      饭桌上,大人们依旧拉着家常。

      “阿伯生怕我娶不到老婆,介绍一个又一个。” 小舅舅说。

      “阿伯好积极的。” 马晓纯妈妈说。

      “我不去见,那个谁家的女人我没有见,把阿伯气死了。” 小舅舅说。

      “阿伯买猪肉好厉害,隔离摊位尽卖不过他。” 大姨说。

      “好晓得喊啊,阿伯嘴码好好哦!” 大舅舅一出口声音便很大。

      “晓男卖糖水好厉害,隔壁摊都卖不赢他。” 大姨妈对小舅舅说。声音赛过大舅舅,似乎声线也是家族遗传。

      “系哦,系哦,晓男好厉害!” 小姨说。小姨的声音却很轻缓。小姨刚出生时因家里穷,被外公送出去给别人家。长大后回来认了亲。

      “早早偷走,糖水没卖完,阿伯好恼,骂死人!” 马晓纯妈妈说。

      大家的意思似乎是小舅舅从小便调皮,却又能干。

      舅舅头微微上扬,自豪的笑了一下。

      “喝啊,喝啊” 大舅舅举起杯子, “姐夫,饮啊。” 对着大姨丈说。

      大姨丈话比较少,似乎喝酒更加惬意。虽然喜欢喝酒,但大姨丈从不喝醉酒。大姨丈在家里还抽一种旧时的水筒烟。一杆镂空的大竹筒,一端开了口,装些水,放上烟叶。一只手托住前端,嘴巴顶住另一端,另一只手在开口处将烟叶点上火,咕噜噜吸起来,烟雾缭绕。大姨丈吸水筒烟的样子很陶醉,马晓纯和表弟看得也陶醉。

      大人们一边聊着天,女人们一边给小孩子夹菜。忽然间,席间的焦点又到了孩子们身上。

      “系龙系凤,看其自己了。” 大舅舅说完把头歪向一边。

      “读书也讲聪明性,我看小虹是有一点。” 小姨丈说,声音温和。

      “老师讲他有聪明性,认真的话便能读好书。” 马晓纯的爸爸说,显然说得是马晓纯。

      “奖状可拿回来了,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大舅舅说。

      “我家的也拿了奖状回来。” 小姨丈说。小姨丈在镇上大大小小塑胶厂当中的一家当厂长。他为人和蔼,在他身上,看不到小姨幼时经历对他产生任何芥蒂。

      每当这时候,小舅舅都听得很认真。吃完饭,小舅舅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抽出三张崭新的10元钱,给了马晓纯三表兄弟。拿了钱,三兄弟跑了出去,不一会回来了,马晓纯哭丧着脸,在大人们盘问之下才生怯怯地说10块钱在路上掉了。结果小舅舅又掏出一张新的10块钱给了马晓纯。


高中

      马晓纯上高中了。春节,他们一家去妈妈娘家拜年。他们依旧到县城旧车站。中巴线路被人承包了,破旧的中巴车换成新车,有固定时间发车。售票员不再将身体探出车外吆喝,也没有了乘客的牢骚。出发后,路上各村镇路口都有人上车,大概这时私家车还不普遍。

      马晓纯觉得村镇公路似乎没那么多坡道和弯道,他再也体会不到坐过山车的感觉。或许是他长大了。

      下了车,一家人依旧跨上摩托车。路边的铺子撤了,多了几栋大的建筑,那是几家大塑胶厂。他们经过镇里的老市场,经过空荡荡的供销社旧楼。经过坑洼不平的道路。

      这一年,外婆走了。同时家族多了两位新成员,小舅舅的孩子。外婆离开后,儿孙们哭过伤心过,也就过去了。新生命的诞生似乎冲淡了人们对逝去生命的缅怀。

      两个舅舅分了家。马晓纯去的是小舅舅家。这几年镇子的塑胶制造业蓬勃发展,小舅舅做塑胶贸易挣了钱,他顶喜欢亲人们去他家吃吃喝喝,把家里东西吃光他便开心。小舅舅家距离老宅不远,虽然看不见那片田野,马晓纯却依然能闻到田野的气息。

      小舅舅家是一座现代化的豪宅,在小镇里相当气派。小舅舅两年前成了家,舅母是临近一个渔村一户渔民家女儿,操另一种语言,尽管如此,嫁过来后很快融入了这个大家族。马晓纯成长的地方是一个山海连接的闽客混居地。闽客两种文化在这里交融,形成了独特的风土人情。

      舅舅坐在客厅里泡茶招待大家,小舅母在厨房里忙着做菜。一家族陆陆续续到来。马晓纯看见大舅一家过来,却没有看见表弟。不多时表弟自己走进来,俨然一幅大人模样。表弟读完初中便缀学,如今跟着小舅舅做事。曾经亲梅竹马的两小无猜,因生活轨迹的不同,关系渐渐疏远。小姨的儿子今天没有过来,亲戚们追问小姨,小姨笑着含糊地说他去跟朋友玩了。

      大家坐在饭厅一张椭圆形的大桌上,不像以前那么挤在一起。饭桌上满满一桌海鲜佳肴。

      马晓纯见小舅舅西装革履,俨然一位乡绅。马晓纯听着长辈们拉家常,听他们讲外公的旧事,听他们讲年少时饿肚子偷挖别人地里番薯的旧事。这些事他已经听了好些年。席间大舅和大姨讲话依旧中气十足的大声,小姨丈依旧和蔼亲切,大姨丈依旧喝得最多。在马晓纯看来,长辈们似乎没有太多变化。

      表弟和两个表姐在长辈们聊天之间偶尔还会插进来讲上几句。大姨的两个孩子已经上初中。曾经的孩子们长大了。


大学

      这一年,马晓纯上了大学。春节,一家人依旧去妈妈娘家拜年。他们去了县城新车站。中巴车很新,班次固定,马晓纯一家在车上等了一会,车便开动了。一路上客车开得很快,越过一辆辆私家车。 车上乘客不多,一切变得很有次序、高效,舒适。但是马晓春好像感觉总少了什么。

      到了小舅舅家,一家族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大家进了饭厅,坐上那张椭圆形红木雕花大饭桌。马晓纯的小舅舅开了一瓶高级的白酒。可是,饭桌上没有了大姨丈。

      饭桌上还是团聚热闹的气氛。表弟和他妻子挨着坐。两位表姐和两位姐夫坐在一块。表弟表妹上了中学。客厅里,有几个咿呀走路的小孩在玩玩具。

      孩子们长大了,大人们逐渐老去。长辈们很少提到外公,仿佛是自己老了,孩子们长大了,迫切关注起下一代。于是关于工厂、关于房子,关于长大后的孩子们如何挣钱的话题多了一些。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人们老去,人们又长大。马晓纯多了外甥,多了外甥女。吃完饭,马晓纯用相机给家族拍了一张照片。


多年后   

      春节,马晓纯开车带着爸妈去拜年。马晓纯大学毕业后在外工作了几年,想起来,已经好几年没去舅舅家拜年。他开车绕过以前的旧车站,发现乡镇公路拓宽了,一路上,车窗外一辆辆私家车呼啸而过。到了小镇外面的公路,马晓纯发现前些年建起来的工厂少了很多,这几年,塑胶产业转移到了东南亚。他开车经过镇里的市场,经过那栋供销社大楼,路边依旧坑坑洼洼。马晓纯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事物似乎不增改变。

      马晓春回到了以前的外婆家。他把车停在屋前那片空地。下车后发现,外面那片田野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居民楼。

      厨房里做菜的是表姐。大舅母说,她现在做不动了。表姐一边炒菜一边对表姐夫喊:“打电话让他们赶紧回来吃饭。” “现在管不住了,成天在外面混。” 表姐又咕哝了一句。

      不一会,两个牛高马大的年轻人进了屋,那是马晓纯的外甥们。

      饭桌上没有了大舅舅宏亮的声音。表弟给大家倒酒,一边倒一边问:“你喝吗,你喝吗?” 他问的是马晓纯的外甥们。小舅舅说:“倒上啊,来跟舅公喝酒。” 马晓纯看着满满一桌菜肴,看着小舅舅那一头白发,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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