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东
汽车沿着汤塔公路一直向南山进发,沿途山峦连绵,在一个叫陶寺村的地段,穿过一道长约百米的隧道,眼前便出现一汪碧水,这就是碧波荡漾的九峰水库。
在这群山环抱里,那一泓碧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们很难想象,碧波之下,就是曾经的岭上乡所在地。
碧波下湮没了婺城区汤溪镇和岭上乡的10个行政村。在新修筑的汤塔公路边,我们除了能看到九峰水库库尾还在施工的几处沙滩外,已经找不到任何原来岭上乡的痕迹了。
这里有山有水,风光旖旎,俨然一派旅游风景区的模样。我们只能从以往的些许陈旧的照片中,依稀探寻出记忆中的岭上原貌,怀念一下那些渐行渐远的古老山村,以及被碧波湮没了的山村记忆。
曾经的岭上,地势平坦,人口密集,商贸盛行,村上有着繁华的街面和店铺,汤塔公路穿村而过。可是有谁知道,这一切,如今都已湮没在了波澜壮阔的碧波之下,仿若荒洪初始。幽深水下沉睡着裹满淤泥的岭上遗址,只能在水底留下延绵千年的回忆。
古道炊烟,村舍民居,山林农田,溪流石桥,这一切都悄然沉入了碧波万顷的九峰水库库底,成了岭上村民永远也回不去的家园。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九峰水库湖面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水下的世界,仿佛被时间的断层吞没,依然寂静无声。水底的岭上是悄然沉睡,还是沉睡至永远?没人能给出答案。然而,碧波却隔阻不了人们对家园的思恋,
岭上人们终究没有将这一切忘记,他们把故土家园的一切记忆,都留存在了心底,在子子孙孙中口口相传。或许,村民们会带着子女到水库边转一圈,告诉儿孙们,在这片汪洋之下,曾经就是你们的父辈世代生存的家园。
时光倒退到2009年初夏,由于浙江省重点水利项目九峰水库建设需要,婺城区岭上乡蒋畈、黄岩孔、东会、苏村、岭上、里门殿、黄麻山、石埠头、邵家源共9个村和汤溪镇的陶寺村实行了整村搬迁。
岭上村是岭上乡的乡政府驻地,也是全乡的第一大村,共有400多户,约900余人,是9个移民村中户数、人员最多的村。
也许是为了这些不能忘却的纪念,也许是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些许故土家园的痕迹,村支书吕宝有多次邀请我一同进山,在岭上村搬迁之前,把村里的农舍、山林、村弄、小巷,全部拍摄下来,给后人慢慢回味。
“为即将消失的小山村留下最后的念想。”这当然是一件较为有意义的事,我欣然应允了,并在一个夏天的清晨,前往岭上拍摄山村记忆。
当我们到达岭上村时,曾经繁华的村庄已有些萧条和冷落,大部分村民都已搬出大山,到移民新村居住,原先的楼堂老宅,也是大门紧闭,偶尔碰上一两个老人,也只是坐在弄堂转角处,用昏花老眼,望着屋檐发呆。他们也许是在搜寻这片生存了大半辈子的家园记忆。
故土难离,这是每一个农人最基本的渴望,所以在儿女们都飞离家园时,老人们还依旧守望在故土上,久久不肯离去。
古老的山村,大多都依山而建,但岭上村场地却很开阔,在一个山门过后,便是一块敞开的平地,原本高低起伏的汤塔公路,在穿村而过时却显得一马平川。
村舍的东边是清澈的厚大溪,终年流水不断,滋润着溪流两岸乡民的生活。
溪边有一株粗壮的枸树,树冠不高,但树杆粗壮,听老人说,这株枸树已有上百年岁数了,比村中任何一个老人的年数都要高。枸树孤独地长在溪边的沙滩上,苍劲的根系深深扎进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只有紫黑色的树皮,显现着岁月沧桑。
溪的对岸就是相邻的东会村,两村以溪为隔,但山林田地却混在一起。溪上架着一座水泥桥,这便是岭上和东会的交通要道。通过这座简易的水泥桥,为两村架设了交流的通道。
村的西边则是茂密的山林,经过近几年的封山育林,山上的阔叶林杂木,碧绿葱荣,遒劲苍翠的毛竹,在山脚绵延伸向山顶。
每到冬春季节,这片竹林就为村民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竹笋产品。村西还有一棵参天古樟,枝繁叶茂,粗壮的树枝需要数人合围,树冠的浓荫覆盖着好几户人家。我们在树荫底下,眺望全村,整个村庄尽收眼帘。
一抹黛瓦平整地铺展在岭上村所有房屋的顶上,偶尔有炊烟从瓦背间冒出,把整个村庄都罩在雾气当中。
这也许是我们对岭上迁移之前最后的见证。
除了公路边有几幢楼房外,岭上村中央的房屋大多低矮破旧,民房构建风格也参差不齐,大多数房子的外墙脱落,斑驳陈旧,差异对比明显。
在村中的开阔地,建有一座大会堂,这是村委会办公点,大会堂的正门上面,镶嵌着一个大大的红五星,这也是文革期间农民集体公房建设的模式标本。
大会堂的两旁,紧挨着低矮的泥墙瓦房,这些泥墙瓦房虽然破旧不堪,但乡土气息十分浓厚,特别是大门上方坑坑洼洼的泥墙上,还清晰刷写着的“毛主席万岁”、“农业学大寨”等大红标语,展示着这个小山村曾经有过的狂热岁月。
岭上村内道路狭窄,西面靠山,东面环水,是典型的江南小山村环境。一条小水渠从南至北贯穿全村,经年流水不断,这也是岭上村妇洗刷的水源。
时值初夏,从山林间直泻而下的水流,清凉透彻,让人忍不住赤脚伸进水里,感受一下透心的冰凉。水渠在每一户居民的家门口“走”过,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你是低贱还是显贵,清彻的山泉总是平等地到达你的家门口,然后绕过村中的每一道巷巷弄弄,直汇入厚大溪中。
顺着水渠的流向,就是村中的交通要道,也是商贸繁荣场所。村民在路边修建了一排排木结构房子,临街的一面用于开店经商,阁楼或箱房则是住人的场所。
这种木排门构造的房子,是江南一带商铺的通用格调。临街木门适合临时拆卸,以供经商时门户洞开,既方便客人进出,又有财源广纳之意,这也让这些木结构房子注入了独特的商业气息。
也许是江南民宅统一的格调,岭上的民宅大多属土木结构。民房采用当地特有的粘性泥土,配上石灰和砂粒,拌匀后由民间工匠用木制墙桶磊制成形。
这样的土木房子冬暖夏凉,舒适宜居,只是屋内采光度较差,岭上的年轻人都不太喜欢这种老式住宅,年轻人更多的是钟情于钢筋水泥结构的砖瓦楼房,他们在村边,在公路旁,修建了一幢幢小洋楼,既是显示家族的显赫,也展现自己的创业成就。而泥墙瓦房内居住的,就是岭上老一辈村民。
在岭上村,章姓是大姓,占居村中人口的一半左右。村里建有章氏宗祠。但是,由于疏于管理,这座雕梁画栋的古民居早已破败不堪。雕刻精细的牛腿,有些已经受虫蚀而糜烂,斑驳的墙体上,陈年旧迹涂满了整堵墙面。
整个宗祠除了大门完好外,其他的基本处于报废状态。就连宗祠的正厅上方,屋顶也早已被风雨侵蚀后残破不已,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天井”,无情的风雨,从这个破败的“天井”中倾斜而下,墙角的梁柱大多枯朽腐烂,从屋顶垂挂下来的椽子,让人感觉岁月带来的沧桑。
而正厅的中堂,原本是庄重和尊严的象征,是章姓族人商义大事的场所,而此刻,这个尊贵之处却长满了藤蔓和荆棘,惨然绿色让这个古老的厅堂增添几许荒凉。
我们踏进宗祠时,根本想不到,这个破落的老宅,曾经就是岭上村章氏族人最为显赫的厅堂。
村中老人说,原本章姓人家是要修复这幢宗祠的,但要移民了,这里将永远沉浸于水底而不复存在,修复宗祠的事就被搁置下来。章姓族人说,等以后到了移民新村,再考虑恢复也行。
山民对宗族古宅的情缘,往往高于一切,他们在背井离乡之前,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家小院的建筑,而是对宗祠厅堂的恢复和修建,这也是岭上村民对先祖的敬仰和崇拜吧。
由于地处山区,岭上村耕地不多,人均只有三分地。但村里拥有3600多亩山林,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广袤的山林特产资源,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岭上人。
在岭上村东和村西的两片山林中,杉木、毛竹、茶叶、油茶遍布群山,供给着村民一年四季的衣食住行。
在村中,我们碰到一个叫章荷花的村妇,说起在山里的日子时,她只吐了两个字:“平静。”是啊,岭上村离城里远,生活虽然有着诸多不便,但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村民们也许早已习惯了。只是像章荷花这样的妇女,在家里除了做家务,就是带孩子,家庭就是她们的全部。
他们没有过多的奢求,现代都市里的繁华与喧嚣,与山村安宁的生活格格不入。这里没有竞争,没有纷扰,邻里之间,关系融洽,村舍之间,以一条通道相连,东家屋檐搭着西家马头,南门窗户对着北门瓦楞,户户相连,家家相挨,整个村就是一个家,村东出了啥事,村西立马会有人赶来过问,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年复一年,平静而又安稳。
村里虽然修建了公路,但交通也极为不便,整个塔石垄与外界的联系就依靠一小时一辆的中巴,中巴车到达岭上时,正好是中途,车上客多座满,拥挤不堪。
“交通不便,我们创业也难啊!”岭上乡东会村来料加工经纪人丰双球说起道路时,颇有些感慨。她在山里给人家做过手工活,也有独自创业的设想。只是坐车太不方便,拿货要从山里坐车到镇上,再转车转到金华,然后转道去义乌,往返辗转,没有一天时间回不来。尤其是班车数量又少,间隔时间又长,基本上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就浪费在路上。
山村里大多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村民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大问题。岭上村里只有一所小学,原来还有初中,不过后来合并到百善去了。且不说教育条件设施跟不上,单单是孩子们上下学就有不少麻烦了,要走山路甚至过小溪,极为不便,这对农村孩子的求学路有不小的阻碍。
村子偏僻,大医院离得又远,村内卫生所小而简陋。村里有人生重病,都是靠拖拉机送出来,一路颠簸不说,时间上能不能赶上还是个问题,只能听天由命了。如此种种,村民也都是诸多不便,教育跟不上,医疗条件差,这些问题不是一两天可以解决的。
村里人要跟上时代的脚步,跟上经济发展,势必需要离开大山走进城镇,实现异地脱贫。
九峰水库的建设正好给了岭上一个大好的机会。
下午,我们离开了岭上村,回归城里,汽车沿着汤塔公路往回行驶。在汤溪集镇南,我们看到了正在建设中的九峰移民汤溪安置点。
这里,鳞次栉比、排列有序的新房,平坦宽广、整洁笔直的道路,林立的超市、宾馆、饭店,装修中的高楼。一眼望去,整齐划一,欣欣向荣,你可以感受到蓬勃的生机。
原来,岭上乡民就要离开故土,在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定居。
曾经的家园已经被浩瀚的碧波所湮没,曾经有过的一切,也只能永存在人们的脑海中,成了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但是,新的土地,必然孕育着新的希望。
离开了故土家园,但岭上人善良纯朴的本质不会改变,岭上人勤劳勇敢的秉性不会改变。在移民新村这块土地上,岭上人一定会开创出他们更加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