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士谔《新中国》(立宪四十年后之中国)第九回至终章

 话说我见李友琴飞空而来,深为诧异,动问他们,他们只顾笑。笑地我急了,友琴才道:“这是空行自由车,三年前发明的。”我问:“车可以空行么?”友琴道:“空行本不是难事,不过从前的人学问不到巴,不能够战胜空气,所以把此事视作繁难。现在科学昌明,视空中不异平地。在空中飞行的,共有两种东西:一种是船,一种是车。飞车分有三等:大号、中号、小号。小号的,就是我方才坐着来的,只好容一个人;中号,就好坐两个人;满了三个人,就要坐大号飞车。五个人以上,必须用飞艇了。”

  我道:“飞车在那里?我为甚没有瞧见?”友琴指道:“那不是么?”原来,我一心注意在人身上,地下的东西,竟没有瞧见。他说破了,我才随他所指的地方瞧去。只见像脚踏车相似的一件东西,平摆着地上。瞧来瞧去,再也瞧不出能够飞行的缘故。动问友琴,友琴道:“我也只晓得所当然。你要晓得所以然时,除非去问那创造飞车的人。”我道:“创造飞车的人,住在那里?我们不妨去访访他。”友琴道:“到那里去访?这个人,现在外国游历去了。”我道:“乘车空行,何异登仙!”友琴道:“云翔羡慕到这般地步,何妨我去雇一乘大号的飞车来,我们三个人坐着,到左近一游,如何?”我大喜,连说:“很好,很好!”友琴道:“我们一同行罢!”

  于是,出了游憩所大门,向西走去,到一条横街上。我记得,这里就是香粉弄。从前是著名的野鸡窠,忽见巍楼高耸、大厦连云,尽变了洋式房屋,一家子招牌上,大书“凌云飞车公司”。我问:“这里的野鸡,都迁向何处去了?”咏棠不懂。友琴道:“你问的,可就是从前的野鸡妓女不是?”我道:“正是。”

  友琴道:“现在世界,那里还有甚野鸡妓女。不要说是野鸡,就是高一等的长三、么二、书寓、住家,也都绝迹了许多年数了。总之,妓女两个字,在别国容或还有人谈起,我们中国,就是谈起,也没人知道的了。”咏棠道:“友琴姊,你讲的妓女不妓女,究竟是什么件东西?我们中国各项学问这样的发达,难道还有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说他国还有人谈起,中国就是谈起也没人知道?不是把中国人瞧的太不值钱了么!”

  我听了他的问,已经好笑,却见友琴问他道:“你猜妓女是什么件东西?”咏棠道:“要我猜么?我晓得不是植物,定是建筑物。”我忍不住,早笑弯了腰。咏棠道:“先生笑什么?”我道:“女士生在开明时代,那里晓得野蛮时光的事情。这妓女,并不是植物,也不是建筑物,是一行营业,是一行极没廉耻的营业。就是史传上所载的女闾教坊、小说上所载的妓院堂子。女士听虽没听过,在书里头总也瞧见过。”

  咏棠道:“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不信,古时节竟有这种没廉耻的营业。就是有这行业,难道当时的女子,都愿意干的么?难道地方政治厅上议院、下议院,都不提议禁止的么?我想是断断没有的,都是文人逞奇弄异,捏造出来的。”我道:“当时候,那里有什么上议院、下议院、地方政治厅!一切政治,不论立法、司法、行政,都由官府主持。那官府,只要有得钱进账,不论什么,都肯去干。”

  咏棠道:“我又想着一事了。记得那一部小说上说,从前的女子,都把脚用布条儿缠的纤纤儿的,可有这件事?”我道:“怎么没有!那是叫做小足。小足盛行的时候,没一个女子不缠的,愈小愈贵。”咏棠道:“无端的残毁肢体,人家怎么都情愿?”我道:“这都是父母同他缠的。他自己年纪方小,还不知道什么呢!”咏棠道:“这时光的人怎么竟这样的愚笨?连肢体都不知道爱惜,一定要伤残他。最愚笨的,总要算着禽兽,然而自己伤残自己的肢体,就是禽兽也不肯呢!难道这时光的人,比了禽兽还要愚笨不成?”我道:“那时候,小足算为时尚。除是粗使丫头,合那些穷人家的女子,不缠足罢了。”

  咏棠道:“说起丫头,听说当时候女子,也像东西般,可以卖出买进的——可有这件事?”我道:“那叫做卖买奴仆、卖买婢妾。”咏棠道:“我一竟不信。以为同系人类,那里有卖出买进的事!”友琴道:“不要谈今论古了。坐上飞车,在路上正好谈呢!”说着,巳跨进了凌云飞车公司的门。

  公司里就有人出来招呼。友琴向他说了,就见两个人装配一部大号的飞车。我见那部飞车,样式与汽油车差不多。不过,汽油车是方的,他是尖的。友琴叫我坐上了。车中共是四个位子,分作两排。另有一个位子,是司机人坐的。我坐在第一排上。那第二排,友琴、咏棠坐了。

  只见司机人把小盘儿只一旋,那飞车渐渐的上腾,“蚩蚩蚩,蚩蚩蚩”,不一会,便升腾在空中了。下望尘寰,城市屋舍,历历都在毂下。马路如带,人物如豆,宛如瞧着一幅图画一般。我不觉乐极,笑对友琴道:“往常羡着神仙腾云驾雾,今日,神仙竟做到手了。”友琴道:“腾云驾雾,希什么罕!当时候的人,还会吞云吐雾呢!”

  咏棠问:“吞云吐雾,是什么一件事?”我接口道:“那就是吸鸦片烟。”咏棠道:“鸦片是一味毒药,医生拿来治病的,如何可以吸食?”我道:“当时的人,把鸦片煎成了膏,放在小盒儿里头,用钢钎儿挑上点子,候在小灯上烧。烧好了,再装上斗,‘蚩蚩’的吸食。”咏棠道:“什么斗,是不是就是量米用的?”

  我道:“不是,那斗名叫烟斗。”咏棠依旧不懂。我只得做手式给他瞧,再三地说明了。咏棠道:“莫非中国人当时没有知道鸦片是毒的么?”我道:“知是知道的。”咏棠道:“知道他毒,为甚还要去吸食?”我道:“都是吸着玩吸上瘾的。”咏棠道:“怎么叫做上瘾?”我只得把上瘾的缘故,细细向他说了。咏棠道:“这也不自由之极了,就使不毒,我也不高兴去吸他。怎么当时的人,竟这样的奇怪!”

  说着时,忽见下边白茫茫一片都是水。我道:“这是什么所在?”友琴道:“你难道连此处都不认识么?这是你幼时钓游地方呢!”我道:“敢就是淀山湖么?”友琴道:“总算你还能够认得。”我道:“奇了,我们青浦与上海,地界虽是毗连,只是淀山湖离此,总也有百里光景。怎么一瞬间,就会到了。”友琴道:“地上行地是曲径,空中行地是直径,并没村乡城郭的阻当,飞车行地又是迅速,自然一转眼就到了。”我道:“淀山湖是著名产鱼地方,捕鱼的渔舟很多,风景很是可观。我们何不把飞车降下去瞧瞧?”友琴道:“也好。”

  我忽地转着一念,忙摇手叫:“不要降下去了,不要降下去了!”友琴、咏棠齐问:“何故?”我道:“乡下人,见闻素来狭陋的。他们从没有见过飞车,这会子骤然落下去,他们见了,岂不都要诧为神怪么?”友琴笑道:“你还当是从前的乡人么?现在教育普及,全国人民智识比从前,不知增长起几多倍数。不要说苏、淞、太一带,本是开通所在,就是秦、晋等省,一竟著名的闭塞地方,现在也人文蔚起了。何况这飞车,又是通用的东西,像台凳、几椅一般,国境内那一处没有。他们见的不要见了,还会诧怪么!”

  司机人此时,早把车渐渐向下地降了。只觉愈降愈低,愈低离湖面愈近。降到距湖面只二丈光景,司机人把那盘儿不知怎样一弄,车身立刻停住,宕在空中,好像生着绳子悬挂地一般。我道:“从前的飞行器只能飞行,不能停住,怎么现在,飞车竟能够悬空宕着?”友琴道:“从前人学识幼稚,造出来东西,自然拙笨不适用。”

  咏棠道:“听说从前的人,水里行路,单靠着舟船一物。那行动舟船的东西,单靠着布帆橹桨,可是不是?我不信古时人竟这样愚笨的!”我道:“现在的人,把什么东西来走水路?”友琴道:“喏喏,你瞧见么?”我随他所指地方一瞧,只见六七个人,舒舒徐徐地在水面行走。我不觉异常诧怪,惊问:“这几个人,都是白莲教徒么?”友琴问是何故。我道:“不是白莲教,怎么会妖法?”友琴道:“怎么见他会妖法?”我道:“不会妖法,水面上如何可以行走?如何会不沉下去?”友琴道:“云翔,怎么发出这奇异议论来!他们在水面上行走,你便说他是妖法,我们坐了飞车,在半空里头行,不更是妖法么?”我道:“难道现在的人,不光是战胜空气,还把湖里的水也战胜了么?”友琴道:“差不多也快要战胜了,现在还没有到这地步。”

  我道:“水面上行走,他们用的是什么东西?”友琴道:“不过穿一双水行鞋罢了。”我道:“这水行鞋,发明了多少年数?买一双要多少钱?”友琴道:“也不过四五块钱,发明了有近十年了。”司机人道:“本车车箱里,水行鞋男女都备。尊客们倘要用时,只消偿还几个钱贳费就是了。”我听了大喜,就道:“你给我拿出三双来,少时一并给钱还你。”司机人就开箱,取出三双水行鞋。我细细一瞧,见式子与从前的橡皮鞋相仿。穿在脚上,刚刚正好。友琴、咏棠也都穿了。

  司机人就把飞车再降下去,离水面只二寸光景,煞然停住。我先踏下水去,却如踏在橡皮铺的地板上一般,软铺铺,很是舒服。然后,扶下友琴、咏棠,踏水而行,异常快活。友琴道:“那边有一大队渔舟在那里捕鱼,我们走过去瞧瞧。”我道:“很好!”这时候,我们三个人在湖面上行走,影子照在水里,一动一动,宛如居在玻璃世界一般。友琴、咏棠是司空见惯,倒不过如此。

  只见青波绿水间,一大队渔舟,雁翅般停着。那些渔人,都坐在船头上,手里都拿着个千里镜似的东西,不住地向水里瞧着。我道:“他们捏着千里镜捕鱼,难道水里头东西,千里镜瞧得清楚么?”友琴道:“那里是千里镜,这是测水镜呢!用了此镜,水里的东西,瞧起来便与岸上的差不多。捉鱼人撒网在湖里,没有测水镜,网里有鱼没鱼,怎地会知道?”咏棠道:“有了测水镜,捉鱼人便都靠着眼睛,不靠耳朵了。”

  我听了诧异,忙问:“从前捉鱼人难道是靠耳朵的么?我那时也没有见过。”友琴道:“十年前,吾国渔人捉起鱼来,都是靠着两耳的。其法,就把传声器、电话器改良合制成功的一件东西,投在水里。那东西名叫听鱼机。不过是一只铁匣,匣里头就是一副传声器,用电线通到船上。船上的人,只消拿电话听筒放在耳朵上听。湖里头水族往来的声音,都能够听的出。网里头有鱼没鱼,鱼多鱼少,都可以晓得。在那时候,已经算为便利极了。”我道:“真是便利极了。我记得,淀山湖里捉鱼的,都是暗中摸索,毫无把握的。鱼网投下去后,有鱼没有鱼,一点子影踪都没有,所以往往白费手脚,收了个空网。只是鱼在水里游泳,没甚声息的,请教那听鱼机,怎地会听得出?”友琴道:“怎么没有声息?鱼在水里游泳,都是用着翅鬣,翅鬣鼓动,声响很是利害。”

  说着时,早见渔人七手八脚的收网了。收起满满一网的鱼,五六个人把网提起了,向船舱里正倒。我见他们船上,橹、桨等物一件都没有。心忖:“现在的船,不知怎样一个驶法?”友琴道:“你呆呆的想什么?”我道:“我想,这船儿没有桨,没有橹,没有篙,用什么东西来行驶?”咏棠听了不懂,便问:“什么桨、橹、篙,敢是甜酱、花露、糖糕么?”说的友琴和我都笑了。

  友琴道:“你还问这个呢,早不行了二十多年了。现在,船只行驶,大半都是用汽油机。节俭的,便依旧用着踏轮。”我问:“可就是从前行的步轮木船么?”友琴道:“改良过的。从前的步轮,行驶甚慢,谁耐烦再去用他!现在的踏轮,轮轴互相衔接,大轮、小轮,一只船上装有十多个轮盘。一动百动,灵捷异常。最小的轮上,有三十六个齿。每动一个齿,中轮便旋一周。中轮旋一周,大轮便旋十周。所以,小轮旋一周时,大轮就要旋到三百六十周。大轮一周路行一丈,三百六十周就是三百六十丈。那用脚踏的,就是这有齿的小轮。”我听了,不觉骇然。咏棠道:“那边,不是有只踏轮船驶来么?”我随他所指的地方望去,只见一只青色小船,箭一般的射来。一掠,便到了。

  我道:“我国的船,除了汽油、踏轮两种外,还有么?”友琴道:“怎么没有,借着风力行驶的帆船,这是千古废不掉的。不过,现在的帆船,也改良过了。此外,更有电机船、水底潜行船。”我听到帆船改良,就问:“帆船怎么能够改良?”友琴道:“你又来了!天下的事物,没有一创造就完备的。总要经多数人的研究,多数次的改良,才可以臻到完全地步。我们中国的帆船,创造到今,已经数千年了,却从没有个人起来研究,起来改良,如何能够完全呢?既没有完全,如何不可以改良?”我道:“借着风力行驶,这是最巧不过的事。”友琴道:“巧虽是巧,只是从前的帆船,碰着横风还好,碰着逆风,可就没用了,终未免巧中带拙。”我道:“现在的帆船,逆风都不怕么?”

  友琴道:“岂但是不怕,现在的帆船,竟不晓得什么叫做顺风,什么叫做逆风。只要有风,就可以使帆。没风,便没有法子好想。”我道:“逆风使帆,船不怕倒行么?”友琴道:“从前的船,使帆像张扇子般直张的,自然要顺风才灵。现在的帆,是三角式的。不论东西南北那一方的风,只要有风吹着,帆一动,那樯柱就会旋转来。樯柱下边套着一个小轮盘。小轮上,也是有齿的。轮轴相衔,接着大轮。帆动樯动,樯动小轮动,小轮动大轮也动。其制法与踏轮差不多,不过,踏轮的小轮是竖摆的,帆轮的小轮是平摆的,这里头稍有不同罢了。”

  说着时,见西边一只异样的船,飞一般驶来。船棚上矗起着一件不知什么东西,不住地迎风乱旋,竟瞧不清楚这东西是圆的是扁的。欲知此船叫甚名目,且待下回再讲。

话说我同友琴、咏棠两个女士,在淀山湖水面上踏水而行,观看捕鱼新法,谈了一回帆船制度。忽见一只异样的船,冲波突浪,飞驶而来。我正欲问时,友琴道:“这便是帆船。”我道:“矗起在船棚上的,就是帆么?”友琴道:“正是。”

忽听咏棠道:“友琴姊,你瞧,这两只蚌大得如是,里头不要生有珠子的?”我因为要紧讲话,没有留心到渔船上。听他一说,举目望去,果见第四只渔船上,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捧着两个大蚌。那蚌壳,直径足有一尺来长。我道:“果然大得很。说不定有珠子也未可知。”友琴道:“淀山湖里的蚌,如何会生珠子?”我道:“淀山湖里的蚌,不能生珠子,太湖里的蚌,才会生珠子么?”友琴道:“太湖里的蚌会产珠子,淀山湖里也会产珠子了。珍珠这件东西,必得海里的蚌才会生。不然,采珠公司早设在内地了。”

我道:“现在,中国设有采珠公司么?”友琴道:“沿海各省都有,每年出产总额约有五六百斛。”我道:“那里来这许多珠子?”友琴道:“海里出产珍珠,原是不少。不过,从前采法没有改良过,多劳而少功,并且伤毁珠苗不少,产额自然短了。”我道:“采珠是呆板的事情,都不过捕几只蚌,剖开来瞧。有珠的,把珠摘掉;没珠的,丢掉是了。”友琴道:“这法子就不好。你想,捕着的蚌,保不住个个都有珠子,必定要一个个剖开来瞧,一来白费手脚,二来自伤掉海蚌。那海里的蚌是活的,这会子没有珠子,过几天就会生出来,也未可知;这会子珠子少,过几天就会多,也未可知。被你一剖,不就要伤掉多少珠苗么?”

我道:“不剖开,里头有珠没有珠,怎地会瞧得出?”友琴道:“四十年前,不是有一个透骨镜,名叫爱克斯光的么?”我道:“不错,那爱克斯光,是医生拿来瞧人家肺腑的。”友琴道:“那时候的爱克斯光,制法粗劣的很。瞧去糊里糊涂,很不清楚的。经我们国里光学大家改良了三五回,现在是隔着六七丈厚石壁,也能够洞烛无遗,并且又很清楚。那采珠的渔人,都备着一个透骨镜。捕起蚌来,先用透骨镜照看,有珠的留着,没珠的依旧放回海里去;珠多的留着,珠少的依旧放回海里去。这么一来,不是又省了手脚,又不伤掉珠苗?珠子产额,自然年年增多了。”我道:“珠少的依旧丢到海里去,不是珠还合浦了么?”友琴笑而不答。

我此时偶尔抬头,忽见湖滨收拾得同黄浦滩相似。四边岸上,也筑着无数的房屋,好像有几十万人家聚族而居似的。问友琴时,才晓得现在从淀山湖直通黄浦滩,接接连连,都有房屋,都有市面。我当下听了,甚为惊异。咏棠道:“从青浦到上海,不过百里之遥,有甚希罕!从上海上去,至汉口,数千里地方,接接连连,都是市面呢!”

友琴道:“我们回去罢!站在湖面上,做什么呢?人家瞧着,怪没意思的。”我道:“回去也好。”于是,重上飞车,脱去水行鞋,交还了司机人。司机人问:“还到什么地方?”友琴道:“回上海罢!”司机人把机盘儿旋动,车身渐渐的上升,风一般驶将来。我道:“现在,飞车、飞艇、飞舰穿梭般在空里头往来飞驶,理应设立一班空中警察,管理管理。不然,没有规则,不怕碰撞么?”友琴道:“现在,马路上警察,议院里尚在提议要裁去,何况空中?你看,空中的路,何等样广阔!并且飞行器高低由人,就在一条路线上,也决不会碰撞。”我道:“马路上警察,怎么可以裁去?”友琴道:“中国人,生性本是最纯良不过。就是没有警察时光,通都大邑,也并不曾天天有乱子闹出来。”

我道:“不错。记得上海大闹公堂那一年,巡捕房把巡捕通通调去,看守洋行与洋人的住宅。这时候,马路上有二日多没有巡捕站岗。那上海还是个五方杂处、最坏不过的地方,倒也不曾有甚乱子闹出来。”友琴道:“当时的人,心术还不甚好,尚且如是。何况现在,教育是已经普及了,生计是已经宽裕了,人心的坏处,已经被苏汉民先生的医心药医治好了。人人都循规蹈矩,守法奉公,还要这警察来做什么?即如上海的警察署,一天里头难得有一两桩事情。议院里见警察吃了饭没甚事干,便思节掉这一票糜费。只是现在还不能。因为本国人虽都能够晓得法度,外国人里头,保不住有一两个歹人。现在,外国人是内地杂居的呢!”咏棠道:“我瞧,警察实是赘瘤,将来总要裁革的。”友琴道:“就这几年,也一年年减少下来了。今年比了去年,听说又减去了三分之一。”

我道:“听说,人群愈进化,作奸犯科的事情,也愈来得精工。所以,文明国侦探一道,是少不得的。我们国里,进化到这般地步,侦探一道,谅必也很进步。通都大邑,侦探分布的谅也不少。”友琴道:“我国非但没有侦探之学,并且也没有侦探两个字的名目。那侦探,都是半开化的野蛮国所用,因为那半开化国的人民,本性最是野蛮不过。面子上虽装着个文明幌子,作奸犯科总不能免,他们自己也强制不来的,所以少不来这侦探。我们中国人,本性是良善的,又加了教育,这几年民康物阜,内地各处人家的房屋,门上闩儿都没有的。”

我道:“没有门儿,怎地关闭呢?”友琴道:“关闭他做什么?又没有贼子!”我道:“这真是千古未有的盛治了。我只在书上头瞧见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道现在,真有这景象!”咏棠道:“这也算不着什么,人家遗下的东西,本不应拾取的。至于窃贼,是最为可耻的,又谁肯去做呢?就使悬了重金,奖励人家去做,也没有人答应。”我听了,不胜叹服。

此时,我坐在飞车上,左右顾盼,异常快乐。只见往来的飞车,像飞鸟一般,一队队飞掠而过。我们飞车的左旁,有一部青色的车子,与我们并着飞行。我回头瞧时,见青色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认得,就是“岭南春”会过面的周戎一先生,还有一个文绉绉的,却不认识。戎一见了我们,忙着招呼,问我们从那里来。我告诉了他淀山湖闲逛。戎一道:“怪道我才到李女士寓所,碰不着面。”友琴道:“周先生枉驾,可有甚事情?”戎一道:“操期定了,就在明天。特来知照一声。”

戎一又向我介绍道:“这位就是医学大家苏汉民先生。”我不觉猛吃一惊,暗想:“这样发明奇术的大奇士,总应得魁梧奇伟,英异不凡,却不道文绉绉,竟如没本领人一般。”当下,苏汉民也请教了我姓名。于是,就扳谈起来。

戎一道:“汉民先生现在又新发明了一种药,现在方在试验。这一种药一出,世界上刑律恐怕就要大大改动了。”我问:“医药与刑律,又有什么相关?”戎一道:“一个人好好的,总不肯轻易犯罪。那犯罪的,总是为萌了恶念才做出来。现在苏先生发明的药,就是专治那恶念的。”我道:“恶念怎么能够用药冶呢?”汉民听了,便道:“人萌恶念,总因肚里头恶根性没有除掉,这药就是专行攻打那恶根性的。服过此药,恶根性便从大便里一泻而出。恶根性既然铲掉,就叫他犯罪,他也不肯了。现在,我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专治那未曾周岁小孩子的。”我道:“小孩子也有恶根性么?”汉民道:“凡孩子父母是恶的,这孩子未免得着父母的遗传性,也就要恶起来。倘不早早铲掉,恶根性存在肚里头,潜滋暗长,便就要违条犯法了。所以在未曾周岁时候,就要像种牛痘般,替他把恶根性的一股恶毒,在手臂上种掉。将来长大成人,就不至流为恶人了。一个办法,是专治已经长大成人的。那便是犯过罪恶的人,恶毒轻的,饮以除恶药水;恶毒重的,须用刀解剖,取出恶根性才好。”

我听罢,不觉骇然。因问:“恶毒重轻,也诊得出么?”汉民道:“人的足胫上,自有三根善恶脉的。只是切脉,究不甚清楚,兄弟现在另造出一种测善恶的善恶表来。只要把表一测,有几许善几许恶,都能够明白了。”我道:“这样一来,将来刑律与裁判衙门,都可以废掉了。”汉民笑而不言。

戎一道:“苏先生这药在畜类上都已试验过,都很灵验。只是恶人尚没有办到。所以行不行,还不敢必呢!据我想来,人畜都是动物,畜灵验得,人总也没有不灵验的。”我道:“试验过什么畜类?”汉民道:“豺狼虎豹都试过。”戎一道:“那是我亲眼瞧见的。没有下药时光,猛悍得不堪相近。一见了人,张牙舞爪的,就想吞噬。一下药,说也奇怪,却都和善得绵羊一般了。”

友琴道:“苏先生费心费思,发明了这除恶药。我恐在本国境里,生意不见得发达呢!”我道:“何以见得?”友琴道:“本国恶人,已经不大有得瞧见,不是白费心思么?”汉民笑道:“我本不是金钱主义,无非为人类谋幸福罢了。只要如此,我比生意好还要快活呢!”

当下,联车竞进,谈谈说说,不知不觉,早到了上海。司机人把飞车降下,彼此点头作别。友琴、咏棠依旧陪我到锦文社招待所。闲谈一会,也就辞去。

次日起身,吃过早饭,友琴早来了,带来两张观操券。我问:“我们去观操,是否可以坐在将台上?”友琴道:“你我又不是统帅,如何好坐将台?”我道:“站在那里呢?”友琴道:“来宾自有来宾位子的。”我道:“可以坐着飞车去么?”友琴道:“恐怕不能么。浦东有来宾接待所的,我们先到接待所,验过券,那边自有轮船载我们到操地去的。”

说着,咏棠也到了。我道:“咏棠女士观操券不曾有,怎样?”咏棠道:“陆先生,费心了!”随见他摸出两张券来。友琴道:“你怎么也弄了两张?”咏棠道:“我只道陆先生不曾有,倒多要了一张,现在白搁着可惜。”我道:“何不邀佐材先生同去?”佐材听了,很是欢喜。咏棠也答应了。第十回终。

话说咏棠答应了,佐材就不胜之喜,问咏棠:“可要去雇一部飞车来,还是汽油车?”咏棠道:“汽油车罢!”佐材把呼人铃一按,走进一个侍者来。佐材向他说了几句,侍者应着去了。一会子,报说车子到了。友琴道:“早点子走罢,十点钟要开操的。”于是,四个人一同上车。友琴、咏棠坐了后排,我与佐材坐了前排。司机人开了机,车便像弩箭离弦似的,驶向前去。

一瞬间,早到了黄浦滩。长虹般的铁桥,横卧波心。车子走到桥中,我便向浦里一瞧,昨日泊着的十多只兵船,都不知开向那里去了。一时渡过了桥,只见洋房鳞次栉比,马路八达四通,往来车马,像穿梭一般——那里是浦东!四十年前的南京路,也不过这样繁盛。只恨汽车行的太快,来不及玩赏市景。

正在左顾右盼时光,不提防车已停了。友琴催我下去,我只得跟着众人下车。却见一所黄石造成的高大洋房,龙旗招展,门上凿有横额飞金的五个楷书,道:“军人游憩所”。我们走进,早有两个穿军服的人出来招待。友琴拿出四张券,授给了那人,那人就陪我们到客室。只见客室里,先有十多个客在。苏汉民也在那里,见了我们,忙着起身相迎。彼此归了坐,闲谈起来,很是有味。

一会子,招待员进来,请我们下船。众人随着他,走至浦滨,见一只大号小轮船泊在那里。众人陆续下船。我与佐材两个,刚才扶着友琴、咏棠下船,还没有坐定,忽听得“扑通”一声,众人哗说:“不好了,有人跌下黄浦去了!”接着,就有人呼喝:“快救,快救!”岸上、船上,一时间闹成声音一片。我在窗里探出头去一望,只见浦里一个人泅着水,正在赶赴岸上,没有几游就到了,却是十一二岁的一个孩子。见他不慌不忙地走上了岸,不过身上衣服已湿得不成样子了。我道:“这孩子本领倒不小!”佐材道:“现在的人,那一个不会泅水!何况小孩子,正在练习时光,自然工夫比人家纯熟了。”我道:“既这么着,旁边人又何必喊救呢?”友琴道:“恁你怎样野蛮的地方,那有见人下水不喊救之理?”

此时,轮船已经开行了。只见两岸屋舍树木,飞一般地掠过,竟如坐在火车里一般。我问友琴,友琴道:“这还是开慢机呢!”我惊问:“这只船是不是小火轮?”友琴道:“是的。不过燃料不是煤,是汽油罢了。”我道:“我国飞车、轮船、汽车,都是用汽油,这一票漏卮,必也不少。各国的汽油,必定畅销我国了。”友琴道:“汽油是我国自制的,价值也很便宜。每年行销在各国,总有八千万金左右。”

谈谈说说,不知不觉,早到了操地。只见整整齐齐,停泊着八九十艘战舰。旗帜鲜明,气象异常威武。汽油船行入操地,机开的越发慢了。大约是军令所在,不得不然。汽油船向左行去,只见左边泊着五艘很大的木质轮船,高扯黄旗,随风飘展。中间现出一个大“宾”字。友琴道:“这五艘船,就是专为来宾观操而设。”

一时行到,招待员招呼我们登大船。到得大船上,见甲板上面,都设着坐位,众人随意坐了。友琴指给我道:“你看,吴淞的炮台坚固么?”我随他所指所在瞧去,只见严巍巍五六座绝大的炮台,屹立在海口,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势。

友琴道:“你晓得这炮台的四周,砌的是什么?”我道:“这青岩岩、光致致的,不是式门汀是什么?”友琴道:“式门汀还在里面,外面的是橡皮。”我道:“橡皮有甚用处?”友琴道:“橡皮之性,坚韧而耐久,可以制服炮弹。”我问:“怎么能够制服炮弹?”友琴道:“炮弹的性质,可以摧坚而不能克韧。碰着坚硬的所在,就是摧不掉,其反震力也非常利害,护炮台的兵船,也要受他的摧残。用了橡皮,这许多弊病都捐了。”我道:“这样说来,我国的兵舰,也都是皮甲的了。”友琴道:“倒不是么!你瞧,这里泊着的巡洋舰、驱逐舰、战斗舰,那一艘不是用橡皮包甲?”我道:“你不说穿,我竟一点子瞧不出。只是欧美各国,为甚不用橡皮呢?”友琴道:“谈何容易!这做炮台、甲兵、舰甲的橡皮,又不是寻常用的橡皮,这是我国化学大家殚精竭思,特制成功的呢!那寻常橡皮,是硫磺与树胶合制成功的,耐什么用?欧美各邦的人,不懂这个化合法,叫他如何能够做?”

咏棠道:“开操了,瞧罢!”只见那八九十艘兵舰,顷刻间分成了四队,一队守护炮台,三队出发。我道:“听得兵学家说,炮台是守护兵舰的,怎么现在兵舰反守护炮台起来?”友琴道:“炮台护兵舰,兵舰护炮台,互相为用,才能够得力。”说着时,三队兵舰,早开出五里外,列成阵势,遥望去,像长蛇一般。忽见小轮船接二连三,飞一般驶向阵里来。我道:“这些小轮船做什么呢?”友琴道:“这是探报敌情的。”我道:“怎么不用无线电报?”友琴道:“紧要的消息,自然是用无线电报。”

忽见一大队兵舰,舰色都是黑漆的,风一般驶来。忽然,“轰隆隆”,两边都开炮了,炮弹像飞蝗般地猛射。我不觉大惊,遂问:“怎么操演操演,真个开起仗来?”友琴道:“这炮弹,是橡皮制成的。打在人身上也不会伤的。”我道:“怎样分输赢呢?”友琴道:“橡皮弹上,都染着颜色粉。攻军染的是黑色粉,守军染的是白色粉。那一队军舰粉色染的多,便就算输掉。”我道:“那是很不妥。着粉的这军队,怕不用抹布把粉色抹掉的么?”友琴道:“此种奸滑手段,现在是没人干的了。”

忽见守军的主舰上,扯上一面号旗,阵势便变了,换了个圆阵,把敌军围困在垓心。此时,炮声“轰轰轰”,像雷响一般。忽见一小队兵船,约有八九艘,闯越圆阵,直扑向炮台来。守军主舰已经觉着,忙拨五艘巡洋舰,火速地追着邀截。炮台上,也开炮相击护。炮台的一队兵舰,也升旗开炮,把这一小队的攻军,又困住了。友琴道:“攻军直捣炮台,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可惜这里先防着了。”我道:“我现在才明白,守护炮台的一队军舰,是少不来的。”友琴道:“现在守军主将,是周戎一,原是个非常人呢!”

当下,两军互相攻扑,炮火连天的剧战了一点多钟。攻军力不能支,渐渐的退去了。这里便发令追截,直追到战线之外,方才奏凯而回。船上众人,齐齐拍手。于是,大众回到舱里吃饭。

吃过饭,操演鱼雷艇了。我问友琴:“这鱼雷艇也是两军对击的么?”友琴道:“鱼雷艇不比寻常军舰。鱼雷里头,都藏有极酷烈的炸药。倘碰在军舰上,军舰就要成为齑粉。真打是如何使得!”我道:“橡皮甲兵舰,也惧怕鱼雷么?”友琴道:“如何不怕?不过比了寻常钢甲、铁甲船,好一点子罢了。”

说着,招待员过来说:“请众位到甲板上去坐罢!马上就要开操了。”我与友琴、咏棠、佐材,跟着众人,走上甲板。坐定了,只见主舰上号旗一扯,两翼顿时驶出一百多艘鱼雷舰来。“蚩蚩蚩”,像风一般,直驶向外边去。号旗一动,鱼雷舰便都停住。忽地鲸吼也似一声,只见海水直立起来,像冰柱般,一根根不知有到多少根数。友琴道:“你看,鱼雷的炸力,利害不利害?”我道:“倘中在船上时,这一船人的性命,可就不堪设想了。”

操过鱼雷,便是操演潜水艇。那潜水艇,更是好看。竟如生龙活虎一般,忽而腾起,忽而沉下,变化无穷,离奇莫测。操演一会,天就晚了。

这日,整整观了一天的操。观毕,依旧乘汽油船回到浦东,再由浦东坐车回上海。我邀友琴、咏棠到寓所坐坐,咏棠道:“我今天还有事,明日谈罢。”说着,匆匆就要去。友琴道:“什么事,直恁地忙?”咏棠道:“今晚十点钟,银行公会开特别大会,提议投资事宜。”我道:“怎么叫做投资事宜?”咏棠道:“现在,我国的患,乃是过富。”我道:“怎么叫做过富?”咏棠道:“现在,我国家给人足。走遍全国,寻不出一个穷人。所以有钱的人,困苦的了不得。”

我道:“奇了,家给人足,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有钱人,如何反倒困苦呢?”咏棠道:“有钱人全靠着人家向他借钱,他好抽剥几个钱利息来过日子。你看,从前的典当咧、钱庄咧,那一行不是靠着几个利息活命么?现在穷人没了,当头没人当了,典当一业,先要关门。那商人,也各因资本富足,与着钱庄上往来,竟然有往无来,只有存进去,没有用出来。钱庄上白白出利息,如何支持得下?加之路途平靖,交通便利,汇水也非凡之低廉。逐日银拆,降跌到一分几厘,还没有人要用。你想,这样的市情,叫有钱人怎么不要愁煞?”我道:“从前,只有愁穷的人。再不料现在,竟有愁富的人。”

友琴道:“今晚,银行公会提议的,就为此事么?”咏棠道:“是的。银行领袖华君,前天私下向我说过,想要把钱运到外国去做一番事业。今晚,或者就是发表这个意见。”说毕,点头告别。第十一回终。

话说咏棠女士去后,友琴陪我到锦文社招待所。闲谈了一会,我向女士端详数四,忽地想着一事,问道:“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你,只是先要求你恕我无礼,我才敢说。”友琴道:“有说尽管说,为甚这样藏头露尾,闪闪烁烁,怪闷人的!”我道:“说了恐你恼,所以先同你商量。”友琴道:“奇怪极了,你话没有说出,怎么就会知道我要恼?我恼不恼,连自己也没有知道,你怎么倒先知道了?既然知道我要恼,就不应得再说了,还商些什么?”

我道:“责备的很是,我直直爽爽地说是了。我与君,不是四十年没有见面了么?”友琴道:“不错,四十年不见面了。”我道:“君当时只有二十多岁的人,隔上四十年,不是已经六十多岁了么?”友琴道:“不错,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道:“这样,我便有个疑团解释不出。你是六十多岁的人,怎么容貌依然如旧,一点子没有老态,瞧着仍是二十多岁的人?请问,你有甚驻颜丹、却老术、延年方,可否告诉告诉我?”

友琴道:“就是这几句话么?”我道:“是的。”友琴道:“这也不算什么,也值得装腔作势,商量不商量,远弯兜转的,说上一大堆子没相关的话?”我道:“我恐你恼。你既然不恼,请你就告诉我了罢。”

友琴道:“这有什么难懂处!从前有句老话,叫做‘有三岁的老翁,百岁的孩子’。凡是一个人,心里头存了个老主见,不论什么事,动不动倚老卖老,那怕你三岁,也早老了。倘是心里头谦然不自足,常常地情愿学上去,不论什么事,自己总没成有见,总管的择善而从,便就一百岁,也是个少年。有动乎中,必发乎外。肚里头不老,外面怎么会老呢?”

我听了,不甚相信。友琴道:“你不信么?”我道:“不敢不信,也不敢深信。你的话,正如孟子所谓‘是或一道也’罢了。”友琴道:“你不信,我就给一个凭据与你。”我道:“很好,你拿了凭据出来,就不由我不深信了。”友琴不响,站起身走向外边去了。我道:“你这会子,到那里去?”友琴一边走,一边答道:“我就去拿凭据给你。”我心下很是纳罕,暗想:“他到那里去拿凭据,拿甚凭据来给我,我且瞧着。”

一霎时,友琴已返身进来。我这时候,眼巴巴先要瞧他的凭据。问他:“凭据拿着了没有?”友琴道:“拿在这里了。”说着,便将凭据向台上一掷。我一瞧,不觉又是个闷葫芦。

看官,你道他拿出来的什么东西?那里是凭据不凭据,原来却是一面小小的菱花镜子!我当时,可真糊涂了。问他:“这镜子是什么?敢是你拿错了么?”友琴道:“如何会拿错,这面镜子,就是凭据!”我道:“我真被你越弄越糊涂了。一面好好的镜子,如何说他是凭据?”友琴道:“你拿着瞧一瞧,就明白了。”

我听了他的话,果然拿来细细瞧看过。见是白铜镶边、磋光玻璃的一面手镜,并没半点儿尘埃,也没半个儿字迹。翻翻覆覆,看了个详细,竟看不出为甚算他是凭据的缘故,遂道:“我瞧,是个镜子。”友琴道:“我怕不晓得他是镜子么?只是镜子就是凭据,凭据就在镜子里头。瞧了镜子,就可以晓得凭据。正不必在镜子的外头,别寻什么凭据。并且,不光是这面镜子是凭据,随便那一面镜子,都可以作凭据的。”

我道:“我这会子,正如《翠屏山》剧里潘老丈所谓‘你不说,我还有点明白。一说,愈加糊涂了’。怎么凭据就在镜子里头?”友琴道:“照着镜子,不是自己瞧得见自己的么?”我道:“不错,果然瞧见自己的。”友琴道:“你瞧自己老么?”我道:“我是依然故我。”友琴道:“却又来,你从前不是三十多岁的人么?隔了四十年,不是七十多岁了么?却是依然如故。你要问我不老,还应先问你自己呢!这不是老大凭据,是什么?”我被他一说,自己仔细一想,果然懂不出这理由。

忽见茶房进来,报说:“有客来拜!”我问:“是那个?”茶房道:“有名片在此。”接来一瞧,见写着“苏汉民”三字。我向友琴道:“你何妨一同出去谈谈。”友琴道:“我还有事呢,再会罢。”于是,我一个人出去,同汉民谈了会子。汉民是医学大家,谈的话,都是专门学问。我听了,不大懂。汉民去后,我也就歇息了。

我自蒙咏棠女士留在锦文社招待所后,日子过得非常快活。那新中国的大人物,倒也都来访我。又兼友琴女士每天必来闲谈,所以,我竟住得日子都忘记了。

这日,友琴走来,向我道:“今天外面热闹得很,可要出去逛逛?”我道:“敢是有胜会么?”友琴道:“是极大的胜会。”我问:“是什么胜会?我可不知道。”友琴道:“你怎么连今朝日子都会忘记了?今朝,是中国立宪四十年大祝典的第一日。外边热闹得什么相似,你还一个儿躲在那里说不知道呢!这是通国皆知的事,独有你一个子说不知道。你想,你这个人背晦不背晦?”

忽然,走进一个人来,道:“你说人家背晦,你也不见得时髦呢!”回头瞧时,正是咏棠。友琴道:“咏棠妹,你说点子什么?”咏棠道:“我国现在有一桩天大的喜事,你知道么?”友琴道:“立宪四十年大祝典。”咏棠不等他说完,早截住道:“大祝典,果然是盛举,只是只关系着我中国一国。这桩大喜事,是全世界通有关系的。”友琴道:“我倒没有清楚。”咏棠道:“可知,你也是个背晦人呢!现在,全世界二十多国会议设立弭兵会,并万国裁判衙门,都已议决了。那弭兵会会所、合万国裁判衙门,都设在我们国里,并且,弭兵会会长,就举了我国大皇帝。你想,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友琴道:“确么?”咏棠道:“怎么不确,北京才到的无线电报。现在,各报馆都在刷印特别传单了。”

我道:“兵凶战危,每打一回仗,伤掉几许人命,丧失几许财产,那本是最野蛮的事情。能够弭掉,这是再好不过的了。以后,各国都好把兵备废掉。不要说别的,只那海陆军军饷、军械制造费,这两款省下来,国民也要轻去多少担负呢!只不知,那一国仁慈的君主发起的?”咏棠道:“原是我国皇上发起此意,特特派专使到各国投递国书,商议此事。难得各国君主、总统,一概都赞成,简派专使到北京,会商了一个多月。现已议定,弭兵会设在天津,会所建筑费,由各国公摊。弭兵会会员,即以各国的君主、总统充当。自此会设立后,全球万国,即不得再用兵力相战斗。遇有重大交涉事情,两国均可开明理由,到万国裁判衙门控诉。倘有违背会章,强行用兵者,即由弭兵会知照在会各国,共出兵力挞伐之。”

友琴道:“万国裁判衙门的裁判官,那一国人充当呢?这裁判衙门,又设在什么地方?”咏棠道:“万国裁判衙门,现在已经各国议决,就设在我国北京。那裁判官,也由各国公举的,共是正裁判官一员,副裁判官二员,陪审员三十六员。现在,正裁判官举的,齐巧也是我国人,就是前任外务部尚书、国际学公法学博士夏永昌夏老先生。副裁判官,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是美国人。陪审员里头,中国人也举着两员。”友琴道:“难得我们中国,出了这仁慈的皇帝,发起这从古未有的大善举,为人类谋幸福,为国家固邦基。我们中国人,走到外边去,面孔上也增添了无数光彩呢!”

我道:“这次预议此事的,不知共有多少国数?”咏棠道:“我们大清国是发起的第一国。此外,如英吉利、俄罗斯、德意志、美利坚、法兰西、意大利、葡萄牙、比利士、西班牙、瑞典、丹麦、土耳其、墨西哥、秘鲁、奥国、智利、荷兰、日斯班雅、暹罗、日本、波斯、非尼苏意拉,二十二国,没一国不赞成,没一国不表同意。连我中国,恰恰是二十三国。”

我道:“这真是盛极了!文明到这般地步,再要进化,恐怕也不能够了。”友琴道:“那里说得定,进化两个字,是没有止境的。一路进化,一路进化得上。譬如前四十年,我国比了他国,他国是何等文明,我国那一样及得上人家!谁料才过得四十年,已经跑过人家前头了。这会子,弭兵会、万国裁判所两事,照现在人眼光瞧起来,自然已经好极。作兴再过几年后,还有好的法子想出来,你我如何料得定?”

我道:“将来还有甚法子,可以胜过现在?”友琴道:“现在那里会晓得!譬如四十年前,你料得到现在的事情么?假使在四十年前,说到了现在,中国要怎样的富、怎样地强、学术怎样地昌明、实业怎样地发达,不要说人家听了不肯相信,就是自己,也要说自己是梦话呢!”

咏棠道:“将来的事情,我倒能够逆料一二。”友琴道:“你又不是仙人,如何会晓得未来之事?”咏棠道:“圣人说‘百世可知’,可见得,未来的事情,并非真是不能逆臆的。”我道:“不必争了!将来世界上,更有什么事比弭兵会、万国裁判所更要文明呢?”

咏棠道:“分久必合。我晓得,世界将来必有混一的一日。六国之并于秦,南北之一于隋,就是样子。”友琴道:“这可是你的武断了。现在的时势,怎么好与我国古时候战国、南北朝相比!”咏棠道:“不过地方大小不同罢了,局势也还相似。”我道:“就使局势相等,也必不会混合的。”咏棠道:“这是什么缘故?”我道:“混合必白于战争,战争必要用着刀兵。现在,既然设立了弭兵会、万国裁判衙门,交涉重要事件,都由裁判衙门审判。世界上,永永没有刀兵争伐的事,请教,怎样能够合并?”

咏棠道:“合并,何必尽由征伐!也许像日耳曼联邦政体是的,由各小邦,联成一大邦。异日世界各国,或者嫌那国界、种界不便,由各大邦、小国,自愿合并成功一个世界国呢!”我道:“你怎么有这样的理想?”咏棠道:“这乃是全世界人的公意呢!你看,各宗教所讲的天国咧、极乐世界咧,那一个不是大同主意。可知,人家总嫌纷扰的烦琐了。”友琴道:“不要多讲了,快出瞧热闹儿罢!”我就跟着他出去。

走至门口,被门限儿一绊,“拍蹋”一交,就此跌醒。见身子依旧睡在榻上,一个女人站在榻前,却正是好友李友琴君。才知方才的,乃是一场春梦。今年依旧是宣统二年正月初一,国会依旧没有开。因问女士:“你来了几时?”女士道:“才来呢!”我遂把梦里头事,细细告知了女士。女士笑道:“这是你痴心梦想久了,所以才做这奇梦。”我道:“休说是梦,到那时,真有这景象也未可知。”女士道:“我与你都在青年,瞧下去,自会知道的。”我道:“我把这梦记载出来,以为异日之凭证。”女士就瞧着我,一句句的写,写至上灯时候,方才完毕。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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