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搬离老屋才两个月,老屋就真的老了。
弯曲的屋梁,在灰瓦木椽的重压之下,如父亲微曲的脊背。岁月的风雨,当洗刷过四十个年头之后,已在瓦背瓦槽上剥蚀出了沧桑的齿痕。
墙体斑驳,泥块飘落,竹条或露或残,四季的风随意穿透屋子。老屋没有了遮挡风口的姿势,沉寂懒散的老态,一如母亲长坐街边,目光好久不移之情状。
门紧锁着,但能想得出父亲早晨起床出工麻利之中索索的声音,亦能回想起母亲归来时高桑门骂我睡懒觉之话语。而我,只是拥一颗恋家的童心,过早地担忧岁月的流逝,以一种眷床的姿态,在聆听。好在若干年后,比如此刻,能咀嚼一回老屋的苦涩。
屋檐之下,堆积的柴禾,有点古老了。似曾相似的桑条,让人远之的槐刺,苍白发霉的竹块,哪里有我镰刀之下,背筐之中的春色,和吃力之时的红晕?阶梯上陈列如阵,因为母亲的勤劳,居然保留了时光的脚印,才有了我后来漫无边际的牵挂。
雨后风起,是为老屋而歌?这歌声,有乡间农人当年集体合作社出工劳作中的余韵。是清一色原音的唱和,有祖母的,有邱婆婆的,有蒋裁缝的……高亢之后,渐入嘶哑之境。三面的竹,击打起了哽咽的节拍,没完没了,害得枯萎的竹叶零落不止;屋前一列的桑、杨槐、和不知道名字的树,摇曳着,是心有灵犀么?只是岁岁年年,那苍老的纹身,是记不住什么是忧伤,什么又是失落的。
我还好,记得与父亲去后山抬石头石板铺砌院子的情形,绳索不停地向父亲的胸口移着,我的肩头愈发轻轻的;记得父亲在田塘中捞鱼归来时的喜色,和我抓鱼时,他却用鱼鳞沾染后会长成麻子妖怪的话语逗我的妄语;亦记得,父亲坐在院子里,翻着我那快要卷秃了的书,没有表情,一副山雨欲来的征兆。但无论如何,关于老屋的记忆,忧伤往往多于快乐,直到离家的那一年。
但后来,在外读黄芦苦竹绕宅生的诗时,我就会想起老屋;偶遇千障里,长安落日孤城闭的意境,自己亦会因远离老屋而生无根之萍的落寞。或是读李乐薇快乐的《空中楼阁》,我还是高兴不起来。苦竹与苦树,围成的院子,正如父母的一生,老来牵挂依然。我为人子人父,当学上辈,使命不止,何来享乐?
电话响了,是镇上父亲打来的。回望一眼老屋,竹叶积满了瓦菲,亦铺满了院子。竹们摇曳着,树们摇曳着,在寂寞的风声里。
(2018年5月1日于书房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