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郑老大死了。五十八岁。有人老早就咒着他死,不过不是因为跟他有仇。
郑老大曾经骂过自己母亲,别人说给我听时,我不聪明的左脑死机了,三十秒后才恢复运转。我想那是世界上最恶心最丧尽天良的话。辱骂就像刀子,刀子上再涂抹些秽物,杀伤力就更大了!
郑老大的刀子是任谁也想像不出来的丑陋锋利,人神共愤吧。我不敢说出来,也不愿说出来。
不过他娘他爹,居然没有杀了他,或因此自杀,真是个奇迹。
郑老大躺在床上,准确地说是死在床上。病的时间太久了,原本姚明一样的魁梧身材,看上去像几根竹杆串着的本偶。颧骨凸出,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怎么也闭不上。
时间回到两天前。
“不要脸!”一个老头恶狠狠地骂道。
“你说谁不要脸,老龟孙”,中年妇女气急败坏,向老头冲过去,老头急忙躲开。
“算了吧,算了吧!”众人拉住愤怒不已的中年妇女。
这个中年妇女就是郑老大的老婆,在跟公公争吵宅基地的事情。此时的郑老大正躺在屋里,不能下床已经好几天了。
郑老大曾经做过民办教师,就是那时候娶得这个老婆。
郑老大虽然个子很高,相貌倒不算英俊。他老婆叫董美丽,五十多岁,脸庞身材看得上去很顺眼,当年也是村里一支花,不愧“董美丽”之名。
在多年的婆媳大战中,爱妻心切的郑老大就成了老婆忠粉,爱她所爱,恨她所恨。那句全村闻名举世罕见恶心透顶人神共愤的骂人话,就是某次战役中他支援爱妻的核武器。
现在惨了,曾经的强大盟友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董美丽只得独自与公公作战,结果折戟沉沙,铩羽而归。
“你家老龟孙想霸占我的地方,没门!”
家里没别人,董美丽在郑老大面前发泄怒火。
这次还真不怪董美丽,郑老大很早就跟弟弟商量好瓜分老头宅基地的“君子协定”。现在郑老大病了,武力值直线下降,郑老二便单方面撕毁了协定,在老头住的地方盖起了房子。
盖房子不是为了住的,是为了拆的。村子快拆迁了,全村人都赶着盖房呢。一平方赔四千多,只要一拆迁,这一栋房子就是一百多万。
可气的是老头也不主持公道,一句“哪有你的地方,我的地方想给谁给谁”彻底把董美丽从老公重病的悲痛中解脱出来,投入到轰轰烈烈的争地运动中来。
天下爷娘疼小儿,老头是跟小儿子住一起的,他成了小儿子的忠粉,小儿指哪,他打哪,反正大儿子把他打得抱头鼠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老头跟着小儿子“闹革命”,终于可以“翻身农奴把歌唱”。
郑老大眼珠转了转,身体动了动,想要表达什么,以前所向披靡的躯体再不听使唤,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郑美丽意识到,给眼前这个废物说再多也没用。她需要用战斗来发泄自己的委屈和愤怒。她视死如归地来到老头家。
天助我也,老二一家都不在,五十出头的董美丽大战七十多岁的郑老头,尤如希特勒碾压波兰,打的郑老头既无招架之力,亦无还手之功。董美丽高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扬眉吐气,凯旋而归。
“我去揍老龟孙了,还好,老二不在家。原来还怕老二在家打不赢,老二娘子不怕,正闹离婚呢。离了好,叫二龟孙跟他娘睡去!”
董美丽跟曾经的亲密战友分享胜利的喜悦。毕竟一起战斗这么多年了,没有爱情也有亲情,没有亲情也有共同的回忆,有话自然而然的就想给他说,虽然只是单口相声。再说这胜利也没别人分享,总不能找儿子儿媳说自己的光荣事迹吧,又不傻。
董美丽睡的很踏实,一觉睡到大天亮。
小村早晨的祥和宁静,却被刺耳的警笛声打破。一直在村子里回想的警笛声引起了董美丽的兴趣,她端着刷牙杯,慢腾腾地走出家门。
农村人没啥娱乐,有热闹看又不要钱,自然不能放过。
忽然,董美丽手里的杯子抖动起来,水都洒了出来,警车停着的地方,正是儿子的家门口!两个制服警察把她的宝贝儿子推了进去。董美丽疯了一样跑过去,不顾自己穿着睡衣。警车关上门,开走了,那里追得上。
“郑仁一天都在外拉石头,怎么会打他爷爷!是哪个坏种冤俺们的啊?”儿媳还在那大声哭天怆地。
“郑仁这小子平时装得很老实,竟然打他爷爷,真是阴毒啊!”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妇人,站在远处,悄悄地对人说。
“仁哥肯定不会打他爷爷,是有人陷害!”经常和郑仁一起拉石头的小伙伴,很是愤愤不平。
“好好的打他爷爷干什么,八成是因为他叔占了他的地方!”一位知情人士在分析原因。
“那也不怨,老郑叔一碗水不端平,欺负郑大个不能动了,以前就不敢。”
“怎么也不能打爷爷啊,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爷娘,长辈错再大,也不该孙子打!”说话的这家伙还是封建思想,儿子儿媳都听他的,连顶嘴都不敢。
董美丽听不下去了,她一边拨闱女的电话,一边快走到公公住的地方,正好老二两口子都在。“嫂子!”这是老二媳妇。
“你来干什么,还想打人吗?”老二堵在门口,公公两口子在里面吃饭。
“我就问,是不是你报警抓的我儿,我这就撕了你个老@养的!”董美丽气不打一处来,一头冲破老二的防线,进屋破口大骂。
“叫你吃,叫你吃,吃死你个老龟孙!”桌子被掀翻,菜盆“咣当”落地,碎了。一个瓷碗左拐右拐地滚老远,饭菜洒得到到处都是,桌子上,地上,一片狼藉。
菜汤溅到了墙壁上,星星点点地,蛮有规则,还挺好看的。
婆婆满脸惊恐,委缩在墙边,郑老头面无表情,脸上的抓痕历历在目,眼光里似乎没有悲痛,还有一丝得意。这一丝得意被董美丽捕捉到了——肯定是这老东西害得他儿子。
想到儿子,董美丽更愤怒了,他一把抓过老头,对着脸,啪啪啪,三巴掌就下去了。太用力了,董美丽自己都觉得手疼。
不奇怪,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董美丽上过初中,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老二不管男女授受不亲了,一把拉过嫂子,推出门外。老二媳妇赶紧过来,扶住她。
“消消气,消消气!”老二媳连声说。
郑老头拿起手机,又拨打了要要零。董美丽几次想冲进去,但郑老二严防死守,没有得逞。
美丽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拍着地,哭骂声震天响。院子外面围满了人,大人离得远一些,小孩子跑来跑去就是图人多热闹,偶尔看一下战斗进展。
几个端着碗的的妇人,往嘴里巴拉着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战场中心,生怕漏掉一个细节。叼着烟的男人站的远一些,很不以为然的样子。还有站累了蹲地上的,托着腮,眼都不眨一下。
可是很快,扫兴的警车声又传来了。下来两个民警驱散了拥挤的人群。董美丽,老二两口子,郑老头和老伴五个人把警车后排座塞的满满的。
警车开跑了,人群陆续散去。
几只狗溜进郑老头的屋子,大块朵颐,狗吃饱了,欢快的打闹,满足地离开了。
院子静下来了,那只滚得最远的碗,羡慕地看着桌子跟前各种热闹,孤零零地趴在地上,似乎后悔自己为什么滚得那么努力。
一路上民警几次喝斥才止住了董美丽的仙音。郑老头低头委缩着身子,跟董美丽打上门时老伴的样子一样,好像是害怕警察,又好像是害怕董美丽。董美丽看到老头的样子,肺都气炸了。
一家人终于团聚了,董美丽赶紧上前细细查看儿子,长长出了一口气。儿子好好的,看来泒出所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爷爷,二叔,二婶”,郑仁挨个叫了一遍,两个老爷们低着头,听不出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大侄子,没事吧,没人打你吧,来叫二婶看看!”婶娘,婶娘,真的跟娘一样亲啊。
一个民警把他们叫到一间屋里,屋子很大,两张桌子相对着放在靠窗的地方。两个负责调解的同志都没穿警服。男调解员一脸胖胖的肉,说是退休的民警。女调解员很年轻,偶尔跟胖调解员说句话,多数时间盯着电脑做记录,手打键盘啪啪声,很是熟练。
外面的警察又进来了,说当事人的妹妹和爸爸也来了。紧跟着,一男一女搀扶着郑老大进来了。女的是郑老大的女儿,男的是女婿,
郑老大居然能走了,董美丽吃惊地看着,又赶紧起身过去,扶着丈夫坐在沙发上。女儿女婿也坐下了。
调解员看见郑老大的样子,很是吃惊,“怎么这个样子,病了吗,什么病?”胖脸调解员直了直后仰着的身子,急问郑老大的情况。
女调解员起身又倒了一杯水放在郑老大前面的小茶几上。
“病得这么重还往这拉干什么,宅基地跟今天打架不是一回事,另案处理,赶紧拉回去。”胖调解员知道了病因,很是义愤填膺,打发郑老大的女儿女婿把人拉走。
郑看头不知真害怕还是假害怕,说话结结巴巴的。调解员问了几遍,才知道了大概情况。
赵老头被儿媳打了之后,心里有气,找到老二,爷俩琢磨出了“伤其心头肉”的毒计,报案诡称是孙子打了自己。老头听说,只要到派出所,先揍一顿再说。儿媳妇是女人没事,不如让她儿子去挨揍,她更心疼。
郑仁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矜持的女调解员张大了嘴巴,胖调解员真摇头,连连说,“愚蠢,愚蠢”,竟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对老头和老二一通狠银地批评,又大讲“家和万事兴”的道理。郑老头低着头不作声,老二两只眼珠滴溜溜地转,也不知一家人听进去没听进去。
郑仁无罪释放,跟董美丽一起打的回家。郑老头,郑老二坐乡村公交回家,老二媳妇有事直接回了娘家。
董美丽和儿子还没下车,就听见了哭声。家门口几个人见她过来,进屋叫出了泪流满面的闺女……
郑老大死了,下午死的,眼睛一直闭不上,老人喝斥着企图靠近的孩子,用一张白纸盖住了脸。
郑老大一直是光着脚的。本地规矩,儿子比父母先死的没资格穿鞋,因为他没尽到养老送终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