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无言

【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晋江,作者:颜玖言,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局外者”&不一样之【瞬间】。

楔子:

他发了微信:“本周六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微信表述不清,一瞬间我有些恍神:我想到了加缪的《局外人》。他结婚和我这个局外人有啥关系?我甚至并不清楚他和谁举行婚礼,在哪儿,大概几点。或许,和十年前一样——省城那家五星级酒店,叫啥来着?“罗马假日”?“阳光假日”?记不清,只知道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

1、

到底冀州是省会,方圆十里的夜市的确壮观,从南到北占满了第三街区。

我已经在路口站了十分钟。

“黑帅,你要是追上来,我就原谅你,不然……”我在做着包容老公的心理建设。从家里过来有十分钟。

这暮夏的天儿闷死了,一丝儿风也没有,路过的枝枝叶叶蔫了,只有那些不知名的花寂寞地开着。天知道,光是站在这里,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我都能感觉到汗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淌。

黑帅没来。

其实我给他机会了。晚饭后收拾完碗筷我使尽了浑身解数:“老公,”我魅惑地抱着他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撒着小娇儿:“我们很久没逛夜市了呢。”

镜子里,我的头发是今年的爆款BOBO头,新做的颜色还有营养,一袭酒红的长裙是我新入的,裹着我不胖不瘦的腰身。颜值不够,衣品来凑,加上手腕上奇迹香水氤氲着淡淡的芳香,比不上姐年轻时的火辣身材,但再怎样徐娘半老,端地也是丰韵犹存呢。况且,一对酥胸有意无意擦过他宽阔的后背,这出戏,由不得他不点。

他正忙着在游戏里打怪,头都没有抬,敷衍着说了一句:“等会儿,马上。”

这一等十分钟过去了。

我幻想着他会眼前一亮,或者我的柔软贴着他的脊背,怎么说他也是血气方刚的男人,我不信他没有欲望!

然而都没有。

我和游戏竟然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我甚至意识到,其实,我吃游戏的醋了。

暑假已经过半,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浑浑噩噩。

话说我们俩在同一所私立学校,都是毕业班的班主任,今年上网课、封校,终年过的是牛郎织女的生活。难得现在解禁了,而且成绩出来,非常理想,我是多一分钟都不愿意憋在屋子里了!结婚十年,我们俩没孩子,说好的把彼此当作自己的孩子去疼去宠呢?

我们有钱有闲,为什么不去旅旅游!最近两年,集团不停地在招新,无形中工作压力在变大,如今好不容易卸下了班主任这个重担,该享受生活了。

可是,黑帅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

出门时隐约听黑帅喊了一句:“戴上点口罩,非常时期!”

疫情在江城,离我们是多遥远的事儿!

离开的刹那,我下意识的装上了身份证、钥匙、充电器,也听话的戴上了口罩,只是那一刻,我在心里给黑帅下了最后通牒:要是我走过夜市你还没来,我就直接去买火车票。我一度天真地以为这就能要挟到他。

我走马观花穿过人群,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仿佛都来自远方,心里蹦出那句话: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是啊,我什么都没有,黑帅,留在省城,我只有你。

这样的日子,一眼看到底的日子,我过够了。

我是攒着一口气儿飘过夜市的,没有电话,没有信息,更没有人影,第三街区的尽头就是火车站,我没有一丝迟疑,直接去排队买票了,好像这是我蓄谋已久本来就要做的事儿。

2、

“哐当哐当”,我眯着眼,听着火车前进的声音,心里一片澄滢:如果没有终点,就这样一路向前,走走停停,多好!所有的烦恼和忧愁都被车轮碾压成碎末随着呼啸的风儿一丝不剩。

可惜没有如果!火车是火车,有起点,自然有终点。那么婚姻呢?始于爱情,会终于琐碎吗?

我不敢想。只是,我不再期待黑帅的电话。

其实他姓郝,只不过长得比较黑,况且在姓氏里郝同于黑,所以,我一直叫他黑帅,他叫我小东西,想来,这也是我们之间的爱称了,不知算不算夫妻间的小情趣。

我是喜欢小浪漫的,虽然四十几岁,可谁说四十几岁就要老夫老妻一般呢?我孝敬公婆,二老视我如己出;我尊重黑帅的所有亲友,团结妯娌;我努力工作,倘黑帅赚一万,那我也绝不比他拿回来的少。我难道不值得被他温柔以待吗!

最重要,我们和谐着呢,尤其结婚头三年,我们好得蜜里调油。如果一定要说有啥不如意之处,无非是,我不爱做饭,没能抓住他的胃。

可问题是,我们几乎都是吃食堂,或者点外卖,多方便!哪里需要会做饭呢——我可能有些大女子主义,做饭这活似乎更适合男人,他们做的饭好吃。

结婚第三年以后,黑帅只有在酒至微醺的时候才会回应我。大概是过了婚姻的新鲜劲儿?

抽烟,喝酒,游戏,这是他工作之外的全部生活,好像我这个老婆是充值送的,不闻不问。

电视剧正在热播《二十不惑》《三十而已》,那么四十奔五十的路上,又当如何呢?我承认我灵魂深处还锁着一个二十岁的小女孩儿,她敏感易伤,她温柔细腻,如果有人把你宠成孩子,谁又愿意长大呢?四五十岁都未必活得明白,二十不惑?我没看。

打开流量,戴上耳机,追《三十而已》。我何尝不是像钟晓芹一样,要的不过是哄着我!这话听上去就矫情了,黑帅会痞气地来一句:别扯淡,我打着怪呢。瞬间,所以旖旎的心情都烟消云散。

而王蔓妮对工作的那份付出,我又能做到多少?

暑假以来,这届毕业生有一部分还算懂事,发了微信告诉我去了哪所高中,言辞中表达了感谢,我依然像第一届毕业生一样,删除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只是心底深处依然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如果不是伤得太深,我必然还是那个为了教育事业倾注全部心血的老师!

顾佳可谓贤妻良母的典范了,只是生活轨迹不同,谁的生活又能为谁提供模板呢?

就单说进入太太圈这事儿,理解顾佳,但,我不会去做。不与贵交我不贱,不与富交我不贫,这个年纪,还能来往的都是觉得舒服的,过了取悦别人的年纪。即便你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与我何干?

开通腾讯视频会员,追完《三十而已》后几集,一时间感慨万千:谁不愿像她们一样人生有三五知己?谁不想家庭幸福?谁不想婚姻美满?谁不想人生一帆风顺?

但你要知道:生活就是生活,绝不仅仅是想想而已。

3、

“小帅怎么没回来?”父亲佝偻着,接过大包小包的东西。

省里,市里,县城,辗转到乡下老家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了,这是父亲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哦,学校临时有工作,领导让他去帮忙了。”我的谎言随口就来,让爸知道我兴了离婚的念头,有啥意义?

“阿姨呢?”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移了话题,废话有时候也挺讨人喜欢的——我明知道阿姨就在院子里,话说来到家里这十年,她从不曾走出院子去串门。而我每次说这句话,都至少能填补无话可说的空白,爸和阿姨和谐相处,我们做儿女的自然要高看阿姨一眼,而我其实是处心的怕自己半辈子的习惯改变不了,大家都尴尬:每次下车总要喊几声妈,边喊着边往院里走,走着是踏实的,心里亦是踏实的。这十年,我真的是做出了高姿态,对阿姨恭恭敬敬的,甚至能说上几句家长里短的贴心的话,果然,一进院子,阿姨正忙忙碌碌地在准备午饭,张着双手,看着就很利索的样子。

“阿姨,”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亲亲热热的,从前妈总说我不贴乎人儿,离离嘣嘣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把年纪你让我去对阿姨搂脖子抱腰的,我也做不出来,唯有没话找话:“这园子收拾得真好,呀,这个葫芦架看着像凉棚儿,”我看看这儿,摸摸那儿,一年回来两次的频率,感觉家渐渐陌生了。

也许,妈逝去时,我的家就没了——弟早就有了属于他的小家,而爸亦很快组建了一个新家,不适合再留在家里的我,仓促之下也就远嫁,也算有个去处。

“他姑回来啦!”随着话音落地,弟妹已从一墙之隔的外院风风火火而来,“快叫姑姑!”弟妹用力往前拉扯着三小儿。

“姑姑!”小侄子三小儿怯懦着躲在弟妹身后,泥猴似的脸上灰儿画儿的,衣服都是我从省城寄回来的新款,只是看上去依然是破头烂烂的,好像刚从地里打了滚。

“别做饭了,一会儿都去那院吃吧!”弟妹正眼没给阿姨一个,更没个称呼,通常她会和我说:死老婆子……

“你阿姨都准备好了,中午都回这院吃吧!”爸知道儿媳妇儿别人的话不听,自己说话她还是得听的,毕竟爸是有退休金的人。“三小,过去叫你爸去后街超市里搬个西瓜回来。”

“三小,来,让姑姑抱抱,”我试着把侄子抱过来,轻声细语地哄着:“想吃啥?一会儿让爷爷给你拿哦;你大姐二姐呢?去找找,叫回来试试新衣服!”

三小拿了根雪糕跑跑颠颠地走了。

“你慢点儿。”弟妹说话搭理儿的也跟出去了,我知道,吃饭时就都回来了。

“爸,您这脸儿红扑扑的,气色不错啊!我二娘还有夏婶她们怎么样?都挺好的吧?春家的饭店开得怎么样了?我婶还和春他们两口子一起吗?”

叶子、夏、春,我们是闺蜜,确切说我们是发小。

“你二娘可享福了,现在腰杆硬;夏婶也行,和夏一起单过,夏在后街开了一个蔬菜水果门市,你婶能帮着看看门啥的;春他们饭店听说在县城里越开越小了,现在生意不好做,从大饭店开成小包子铺了。她们家没儿子,春就算招亲,你婶自然得跟着他们两口子。”

行就行,都活着就行。

4、

爸又去看万年不变的《薛丁山》了——或者男人都有一个元帅的梦吧!

阿姨叮叮当当地在外屋做菜。

我集中回复黑帅的微信。

“你玩游戏吧,既然游戏比我重要……”貌似有一股怨气呐,秒删。

“我回娘家了。”言简意赅。

手机充上电,看看家里那个古老的镜框,那里还有全家福,还有妈年轻时的照片,不敢多看,不敢深想,生怕眼泪涌上眼眶——中年人哪有哭泣的权利。

有时候觉得妈挺没福的,受了一辈子累,好不容易日子好点儿了,她却撒手人寰,可是我又怎么知道离开对妈来说是不是一种解脱?就像我一直觉得阿姨是个福人,她就真的幸福吗——很久以前有人不就告诉我们: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姨,我干点啥?”我从来没有认真端详过阿姨,她比爸小几岁,这个年纪正是儿孙满堂享天伦的时候,她却还得来到一个新的地方,面对一村子陌生的人。人家都说:男人找伴儿要么是儿女孝顺,要么是自己手里有钱;女人走这一步却多半是因为儿女不孝,没地方去罢了。

“不用,你快去睡一会儿,做好饭我叫你,”阿姨眼里,我是出嫁回来的——你看,女孩子有婆家就没娘家,离开父母的家门,再回来时就是亲戚。这是一个多么悲伤的句子——只是,千百年来皆如此,我又如何能改变什么?

“不困,陪您聊会儿。孩子们都放暑假了,怎么没来玩呐?”我讨厌虚伪的客套,可是生活里哪少得了呢?

“都在家写作业呢,你大哥二哥都在外边打工,老大媳妇儿上班,中午时间短,孩子得帮着做饭;老二媳妇儿还得照顾亲家母,孩子在家看看门啥的。”话聊到这里基本就没啥可说的了,但若不说啥,真的会尴尬。

“姨,您和大嫂、二嫂哪个更亲近呀?”我从碗橱里拿出一摞碗,倒了一盆热水,准备把碗彻底洗洗——我总不能木头似的杵在那里,总要干点儿活。

“都行。你大嫂家里投楼了,可能压力大,你二嫂比较贴乎我,当初不愿意让我出来,我也是不想给他们增添负担。”

“姨您在外边打了几年工啊?”惭愧,从来没想过去了解这个人,可是,她已经在生命里出现了十年,十年!那是多漫长的岁月了?我和黑帅也十年了!我对他又了解多少?我一直以为,他是我溺水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几年呢,在食堂做饭,岁数大了,你二哥他们不愿意让去了。”大概人上了年纪,人生角色就换了位,该是儿子说了算了。

“那您的钱哪个哥哥家花得多啊?”或者谁家都是偏疼不上色,不疼自来红。像我弟,不就是吗?钱都让他花了,结果怎样?妈病时尽了孝还是爸老了不啃老呢?

“你二哥他们不用我的钱,你大哥家老大那时候上学放假去找我拿钱,一开始我们家你叔没的时候,寻思住哪个儿子家都不方便,往前走了一步,说好一个月给存200元钱,管吃管住,结果那个老头子赌博,经常赌输了,钱不给不说,还得用我的钱,也不往家里买菜啥的,我用自己的钱买条围巾还得骂我,实在是不像过日子的,就离开他家了。”提起往事,姨倒也没有藏着掖着,来我家之前,弟妹他们死活不乐意,东打听西问,爸自己坚持,才走到今天。

活着,谁又比谁容易多少?

5、

“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我想,我怕是老了,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十年前?母亲去世的那一天?

不知。

新鲜事物我也喜欢。与时俱进嘛!年轻人的张狂我也理解。谁没年轻过!只是,前半生的人已经刻在了骨髓里,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后半生我不需要去取悦谁,或者结交谁,我只要做我自己,不必融入谁的圈子,我自己就是圈子,当然很难再敞开心门——心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还有一口气在那里维持着,对付活着嘛,谁不是呢?

叶子、夏、春都不知道我回来,我把给二娘和夏婶、春家的东西单独放好。

明早晨先光临春的包子铺,给她一个惊喜。

叶子两口子都在县城医院上班,主治大夫日常忙得很,我吃了早餐带老父亲去找他们做个体检。

夏的门市既在后街,一会儿我吃完饭可以去转一圈。

嗯嗯,这么一算,接下来我会忙得很,我不仅有闺蜜,我还有同学呐!说不得都要聚聚,黑帅散养我,我也只能散养婚姻!除了老父亲,天知道我在这个世上的责任和义务还有几分!

黑帅一直没再回复我。十年婚姻淡成了水,若不是一纸婚约在手,我们俩谁离开谁不是过呢!若不是念他拼死拼活把我从前任的火坑捞出来,有多少次,我还真的是觉得我们的婚姻病了,癌症,无可救药到走不下去了。

弟妹一家准时过来吃饭,吃过饭拿上东西准时有事儿先走了,我帮着阿姨收拾碗筷。

“你坐了一夜的车快去睡会儿休息休息。”阿姨颇有女主人的范儿,而我只是回娘家的一个客人:如果妈在,我可能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园子里摘根黄瓜,扭个柿子,坐树上吃几个杏子,站在灶台边先尝两口刚出锅的菜。大抵不等开饭我就饱了!

“姨,我这坐卧铺睡了一宿,一点儿也不困,我去夏的门市转一圈哦。”我仓皇逃离阿姨的视线,我就算思念母亲到不能自已,我也不想让任何别人知道。

“你把东西拿上!”阿姨在身后喊着,看我走得急,又叫我爸,“你快点追上去,要不孩子白跑一趟。”

出得门来,我就静下来了,大老远难得回来一次,哭啥?让别人看到难免说三道四的,回头我抬脚回省城了,对阿姨影响不好。

等着爸追出来,我拎上东西径直奔夏家而去。

“哎哟,这是谁啊!这不是我冬姐吗!”夏夸张地拥抱了我,“又让你破费了哦!回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呢!晚上去我家烙瓜塌吃!”

“行啊,婶呢?她中午不在店里吗?”有老乡来买菜,我顺势绕着小店转了一圈,菜是菜,水果是水果,“甭说,看上去有模有样的,就是起早进货辛苦点!”

“嗯,我这都习惯了,还行。吃啥、喝啥,自己动手哦。”夏边熟练地招呼着顾客,边和我聊着,“姐,十元零两毛,您给十元得了。这都快吃晚饭了,怎么才出来买菜啊!”

老乡也和夏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一会儿工夫这拨顾客都走了,我们两个人才坐下来。说起来村子也不小,我还真不认识谁是谁。尤其是新嫁过来的媳妇儿,我是真的对不上号。我素来不是个热情的人,也就不用多说什么。

“姐夫呢?没和你一起回来啊?”以前,我刚结婚那三年,我们两口子无论这一年有多忙,几个假期是必回来的。只是后来这几年回来的次数少了。

“单位有事儿他没空,我这不是实在想你们就回了啊。”我半真半假地说。

“哦,叶子和你联系多吗?她离婚了,”夏状若无意道,“只不过孩子要高考,瞒着孩子,也没对外公布,离婚不离家,你就当不知道哦。”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倒也不意外,叶子男人和她是同学,当时求婚时要死要活的,叶子不答应就以死相挟,结婚后出轨也出得毫不含糊,同学圈甚至整个县城几乎都知道,“早就应该离,何必等这么多年?叶子还是不够狠,整啥离婚不离家呢?让他先净身,再出户。”

“最近这两年吧,具体的叶子不说,我们也都没问,”夏忽然反应过来,“不是吧姐?难怪大家叫你小东西,挺不是东西啊!这么狠的吗?还先净身,再出户!亏你想得出来!你说你这个人吧,也是,是你的风格!明明最深情,却又最绝情!”

“绝情吗?不绝情就把自己玩死了!”我若有所指。

“你前任,死了。”夏想:冬姐是真爱过那个渣男的吧,不过,还好只是爱过!

6、

“嗯?”我刚喝下一口水还没咽,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漱漱口把水吐了出去,“啥情况?这年纪轻轻的,刚四十,话说比我小好几岁呢。喝酒喝的?”

“还是你了解他,”夏接过话茬,“他一个月前去找叶子家的检查身体,查出癌症,没几天就扩散了,得病是酗酒的缘故,可是去得这么快大概是吓得。”

“我是不是有点没同情心啊?为啥我都不难过呢?”我神色如常:原来有些东西过去了就过去了,不留痕迹,就像从来没在生命里出现过似的,我努力想要想起点什么,好像又没有啥片段值得刻骨铭心。差点要了我半条命的人,我为他难过,该有多贱呢?

“你当初是怎么对他的?帮他找工作,帮他照顾家,他又是如何对你的?移情别恋不说,还忘恩负义,有啥可难过的,只不过是作死的人不等天亮,”夏看我的纯净水喝没了,起身去拿了老冰棍,扒好递过来,“春的大饭店据说赔了不少,现在的包子铺生意倒是火爆得很。你这次在家待几天?暑假时间这么长住一段吧,明天我妈看店,我拉你下去。”

“好。”我咂摸着滋味,咽下一口老冰棍。长大以后,吃过各种价位的雪糕,还是老冰棍的味道最好。一如发小的好,纯纯的,没有杂质!就是这样简单明了,不需要废话。

“中午就咱几个,现在特殊时期,别叫你同学了,到处都是监控,他们当官的现在不敢出来聚餐,”夏转而又道,“你给她们俩打电话,不然叶子和春好挑眼了。”

“嗯,春不会,叶子指定得巴巴咱,到时候够咱们喝一壶的。谁都不叫,很久没联系了。”我边说边扒拉手机,通讯录里同学的号码既没置顶亦没沉底,早就不是多重要——县里最年轻的副县长。如果说上学时还有点儿懵懵懂懂的暧昧,各自成家后,早就完成了角色转换。普通同学而已,他爬到那个位置,按理说官不大,但在县城里好使,自己的努力,他岳父那边当然功不可没——据说,岳父上头有人,没少帮他铺路。我随手调出春的电话,“喂,猜猜我是谁?”

“傻不傻啊,你敢不敢换一个陌生号我猜猜!你回来啦?麻溜地滚下来!”春那万年不变的大嗓门,自带扩音器。

我的天——震得我耳朵嗡嗡地,我迅速开了外放,把手机放在一边,“明早晨带我爹去体检,夏、阿姨我们几个,去你那吃早点啊!”

“排骨酸菜蒸饺,棒米粥!”春包子铺里的招牌其实是蒸饺和棒米粥,只不过这看家的本领轻易不拿出来罢了。

我看看夏,夏冲着手机喊道,“你饭店明天少买点菜,家里园子菜也下来了,我给你拿点儿过去。”

“你快留着店里卖吧,”春顿了一下,“别拿菜了,想吃烙瓜塌!”

“晚上回家来吃,我问一下叶子,你们一起。”夏去了一边。

“咱就说能进咱们的小群吗?群聊不好吗?”我这边挂断电话,立刻进群里邀请几人。

“今天这么有空呐?”叶子还是那么女人味十足,只是常年上夜班,几道皱纹也无情地爬上了眼角,“放暑假了还不领着你们家帅哥回来!”

“回来了啊,”我看了夏一眼,话却是对着叶子说的,“小夏子,你过来。今晚都回来咱们去夏家吃烙瓜塌,明早去春那吃早点,中午你安排我们吃啥我们就吃啥。”

“好,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我下午有一台手术,先去准备了。”叶子雷厉风行。

说完,叶子还不忘录屏发了条朋友圈:友谊可抵岁月漫长!

7、

叶子那边刚发完朋友圈,还没等我们几个接龙跟上,门外已经响起了大丫和二丫的声音:“姑姑,姑姑!”

“慢点跑,怎么找这来啦?”我看看夏,“看来我待不成了。”

“姑姑,爸爸和妈妈打起来了!您快回去看看吧!”两个侄女气没喘匀,脸如红彤彤的苹果一般,不知是晒得还是热得,也没了初时的疏离,一左一右拽住了我的胳膊,“姑姑,快点儿,爸爸动手了!”

“唉,住个娘家也不消停,你回去吧!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晚上早点过来吃饭,叶子和春她们俩磨蹭到姥姥家也用不了六点就能回来,咱们准时开饭。”夏看着我的背影,掰指细数:郝帅可是有几年没回来了吧?但愿冬姐幸福!

我不知道自己幸福不幸福,我只是恨不得自己没有弟弟,那我也不用夹在弟弟和弟妹中间左右为难——每次都这样,这一次看来没个几万平息不了!不然不会这么急!这样的亲情,于我而言,有什么意义?不要也罢!

“缺你吃了少你穿了?不就现在没钱买车吗?你要不想在这滚回去,谁离开谁都能活!出去侍候老头子,想都别想,干脆死了这条心!”弟弟的大男子主义又上线了,我赶紧去跟着爸把弟弟拉到一边,弟妹要是拍拍屁股走人,谁来给三个孩子当后妈?“大中午的,闹什么闹!”

“是没缺我吃没少我穿,可是你看左邻右舍吃的什么穿的什么?谁家孩子去镇子里上学不是车接车送?我们娘们儿就不配吗?就你赚那点钱,够养活谁的?谁稀罕在这?你要不出去挣钱,那我出去给人家当保姆,你在家管孩子!”弟妹的吃相不要太难看——我真想转身就出去,看他们还吵不吵?不过真出去了,这架吵给谁呢?哪次双簧不是为我私人定制?

“爸,您先回去吧,”我眼瞅着这架是吵不起来的,平白让老父亲跟着担心干啥?我给父亲使了个眼色,毕竟老公公在跟前,弟妹也施展不开不是?“看我阿姨要是没收拾完,您帮忙搭把手。”

目送着老父亲出了院子,我立马换了一个人:“你们继续,我困了,先睡会儿。”我自顾自往客卧走去,话说老家这高门大院的新瓦房,除了房基地是祖辈传下来的,其余,哪块砖哪片瓦的钱不是我拿的?就连我回家用的行李,铺的盖的,都是我从省城寄回来的。尽管如此,我这瓢水到底是泼出去的,没有我半分当家作主的道理。唉,千里迢迢回娘家一趟都不让我省心!

“她姑,”弟妹换了一副嘴脸,“我不是冲你,是……”

我回屋刚要躺下,弟妹跟了进来。心说:笑话,不是冲我又能是冲谁呢?眼瞅着这觉是睡不成了:“买车差多少钱?”

“差三万。”弟妹心头窃喜,成了!她笃定我心软。她不明白的是,我花钱买的是我的一个心安:像我这样远嫁的人,等于父母白养了。我只盼着弟妹能看在钱的分上,对我爸好一点儿。有爸活一天,我好歹算是有娘家的人,也算有个去处不是?

“好,”我在输入支付密码前很认真地看了看弟妹,“爸年纪大了,你们有啥事儿直接和我说,别让他着急上火。咱们不是一家人吗?以后,别整那些弯弯绕绕的,不然,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盯着弟妹红着脸点了头,我转完账推门走了。

或者,这样的亲情,断了我的后路,我欲哭无泪:我哪里有离婚的资本!谁在乎我的钱是怎么来的,是血汗钱还是棺材本,也或者省城的钱都是风刮来的,随随便便都是豪门——我命里这点儿可怜的亲情啊,如果我没钱,还剩下几分?精明的弟妹啊,她有没有想过,一旦老父亲也去了,这个家,我还会回来吗?如果她是真的精明,根本不需要和我耍心眼呀,老父亲不就是现成的宝藏吗?不说“家有一老户有一宝”,单说爸的退休金去掉和阿姨的生活费,每个月所剩那些也够几个孩子花的呢——爸多活几年不都有了吗?

算了,怪只怪自己没摊上一个好弟弟,像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一事无成。爸妈勤俭持家的本分,弟弟愣是没学来半分——弟妹能嫁给他,给他一个家,给他生儿育女,也算没绝户吧。

想到这儿,我就没啥好怨了。我竟然有点认命了呢,从前的清高孤傲倒渐渐地没了:扪心自问,像弟妹一样留在村里,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我过得了吗?

8、

“呀,看来明天要封城!省里和县里都不消停呢!”叶子刚进门,屁股还没沾座,就放出这么大的消息。

“啊?”我率先愣了,“那我得连夜回去,不然开学回不去工作没了啊!说几点了吗?”重点是,黑帅好像退出了我的世界。原来,我们两个人并没有成为一个整体,当我们分别以个体去面对的时候,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密不可分的纽带,自然也就不是牢不可破的围城。

“那倒没说,不过,群里有人发小区超市抢菜,且办公室通知我们明天待命,全员核酸。”

“那也先吃完饭,速度。”夏原已四个凉菜上了桌,热菜备好了还没来得及炒,索性改成涮羊肉,“别喝酒了,你们先吃着,我去给你收拾东西,坐夜车明早到家赶趟儿,放心。”

“我去洗菜,你们俩去聊天。”春麻利地系上围裙,把叶子和我推到了沙发上,好在修整了开放厨房,我们几个没有她们老公、孩子回来牵绊,倒也聊得天南地北不亦乐乎。

“你这越捯饬越年轻啊,你们家帅哥放心你一个人回来?”叶子一直觉得我高攀了黑帅,不只是因为年纪,我比黑帅大六岁,属于姐弟恋,生生是老牛吃了嫩草;不只是因为外形,黑帅不说百里挑一吧,我们村老少姑爷子里,那也是一等一的出挑;不只是因为家世,人家是省城的,父母是退休干部,咱是穷人家的孩子;不只是因为权势,公公婆婆给了我一份稳定的工作——以我的资历,是不够格到省城最好的私立学校上班的。

所以,叶子窃以为我掉进了福窝,要么就是我家祖坟冒了青烟。

“老夫老妻有啥不放心的,你还当我们是新婚宴尔呐。”我心里苦笑了,黑帅若是不放心,但凡我回娘家,他会跟回来才对——话说姐姐我好歹是校花一枚,我的追求者不乏其人,更有走仕途的男同学,明晃晃地示好。只不过,我佯装不知保持距离,不为别的,我深知我的分寸感,是男人的尊严。

“现在男的有钱就变坏,你们两口子都是高工资又没有负担,还是得留个心眼。”叶子大概是有感而发,“要我说,医院里总有那些未婚先孕的女孩子,她们生下来不要的孩子,你们……”

“打住,亲爱的,我对孩子没执念,”我是为什么要去买一个孩子呢?孩子是生活必需品吗?我从来不觉得,有呢更好,算是锦上添花;没有呢,也无所谓。我自己都没活明白呢,干嘛要拼了命去创造一个奇迹——如果说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还没能力把自己活成传说,在循环往复中把岁月蹉跎,难道,有个孩子我就伟大了吗?

再说,两个人的家里,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我还嫌自己不累吗?

黑帅向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的,倒以为我是公婆的女儿,他反而是入赘的。

春和夏一来是忙着,二来是不想插嘴当下这敏感的话题:叶子如果不愿提她离婚了,她们干嘛要去撕开她生活的口子呢?

这趟娘家回的,狼赶獐似的。告别老父亲,闺蜜几人送我去了火车站,看着我大包小包上了车,才依依不舍地挥手离去。

清早我还没下车,叶子就告诉我家里封村了。“阿弥陀佛,”我心里暗自庆幸:这要是被截在家里,天知道哪天才能回来?我大概是上了年纪,越来越恋家了——我是说我自己精心收拾出来的小家,那,是我安放我身心的地方,是我的舒适区。离了那里,似乎在哪里——就算娘家,既不方便,也不自在。

9、

幸好在我下火车时省城里还没啥消息,我心里暗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整个城市还都睡眼蒙眬的,想来黑帅许是在梦里,我也就轻车熟路自己打车回去。

远远地看见矗立在城市中央的小区,小区对面是占地千亩的城市地标建筑:运动公园。晨练的人群早已点缀了公园的条条跑道、每个球场、每条林荫小路,树丛掩映中,花红柳绿,五彩纷呈。

小区正门入口处,两名高大帅气的保安,俨然两棵挺拔的白杨,守护着城市尊贵的家园——我们小区和省政府相隔不远,业主非富即贵,是省城不可或缺的存在。

下了车,腾不出手来给黑帅打电话,索性给他一个惊喜——终是小别胜新婚嘛。

下车前我是补了妆的,倒也没有坐长途车的狼狈。

指纹解锁,进得门来,放下手里的东西,绕过宽敞的客厅,甩掉鞋子,蹑手蹑脚奔主卧而去。

捉奸在床:黑帅正在辛勤耕耘着,那满脸的汗珠提醒我战况有多么激烈,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我进屋。

这剧情如狗血般,喷了我一身。

我异常冷静,默默退出来,才看见门口玄关处有一双土不拉几的女鞋:女人过得并不好,当下的生活很随便,且没啥品位。

我的拖鞋都是精挑细选的——虽然木地板一尘不染,虽然宜家的地垫看着就舒适柔软,但我还是喜欢每个季节有属于每个季节的鞋子,我不炫富,我喜欢能力范围内的精致。

就像黑帅的衣柜,什么上衣搭配什么裤子,什么包包,鞋子,甚至每一条小裤,每双袜子,从头到脚,看上去都是上层成功人士。我又何曾允许他的帅气有一点点瑕疵——黑帅修长八尺有余,形貌昳丽,除了近两年玩游戏有一点点儿的将军肚,此外,无可挑剔。

我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呢?我干嘛要自己开门?为何不敲门给他们一个准备的时间,给彼此一个体面!

我忽然怨所有的小说还有影视剧,没有一个模板适合我:就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说怎么做才是对的,或者,我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不,我得让他们看到我幽默的一面,理智的一面,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我的云淡风轻——那些手撕小三的戏码没有一个适合我的,作为教师,我得让我的知识衬托我的骄傲。

过了好大一会儿,黑帅讪讪地穿了睡衣出来,一只手往上扯了扯睡裤。我这才注意到所有房间的帘子都还没有拉开——其实太阳已经很高了呢。

“来朋友了?”

“嗯,同学,来给我送饭。”黑帅低着头——这蹩脚的借口,他若实话实说,我倒敬了他们的感情。

我探头一看,那女的正在收拾床,卧室那大气的紫色珠帘将房间挡了个严严实实。餐桌上的快餐盒还没顾上收拾。

“我回来得不是时候。”

电光石火间,我在想,我该怎样反应才是对的。

“哪的同学啊?介绍介绍。”

“你不认识。”

“你介绍了不就认识了吗?”

“你先走吧。”黑帅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开了门看着那女人出去,怕我拦住她不成?

然后撒泼打滚,倘如此,“你猜黑帅会偏帮谁?”我迅速问自己,倘若他帮了那女人,我不是自找难堪吗?已经把我的尊严踩在了脚下,何必?和人家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还不是男人自己犯贱?

拿刀结果了两人?先净身,后出户?笑话,为了两个烂人,凭白跌自己的份儿,毁自己的人生。

你把他当成宝,他把自己当成草,下半身思考。

我在心里爆了句粗口。还真是没意思。不确切,精细到秒的感觉,应该是恶心。

“她都到哪个屋了?”女人走后,我眼神空洞,装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态,是的,其实我没有多伤心。这年头,谁把谁真的当真?谁不是别人前任的现任?

“别的屋没去。”

算了,我懒得去想。已经登堂入室了,问这有啥意义。

红格的床品此刻着实辣眼睛。床是新婚时买的。被子是视我如闺女的婆婆亲手做的——据说,是为了给我添福。床品是闺蜜送的,恭贺我新婚。

“带着她碰过的东西,包括你,出去,立刻,马上。”

“你让我去哪儿?”郝帅除了去婆婆家,确乎是没地儿去的,这些年,家里的人情份往都是我在经营,我甚至一度以为,郝帅已经和游戏浑然一体了。

想起了婚后第四年,我刚发现黑帅精神出轨的时候,朋友告诉我,精神出轨也是出轨,这玩意,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那时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只是网上聊聊天,那女的远在乡下。聊嘛,每个人都是自由的——黑帅高兴就好。反正网友,山高皇帝远,黑帅不会傻到和她奔现就行。

当初是拼了命走到一起的,前任留在黑帅头顶的疤还刺眼的在那儿,这婚姻的城堡却说打碎就打碎了。

人生一世,到底图什么呢?

我竟然笑了,就像看到了一场笑话。

“郝帅,你想过吗?如果今天进来的人换成是她老公,你还有命在吗?是因为我软弱还是你欺负我娘家没人呀?”

空白一片。十年的时光,一地鸡毛。

“离婚吧,搜一个离婚协议。”我冷静起来真是自己都害怕。

“正在搜。”黑帅此刻摸不透我在想啥,只能顺着我说。

婚姻出问题了。恶人还需恶人磨。

新买的苹果手机,情侣款,看见郝帅还在那低着头用它联系。我的火气腾腾地窜出来:这么明目张胆就有点儿太嚣张了。

“我们谈谈。手机拿过来。” 接过手机,我顺便去厨房拿了菜刀。

刀在手,恶向胆边生。

“姓郝的,这个坎我过不去了。三条路,第一,我们三个每人五十片安眠药,吃下去我报120,洗胃,活过来命大,这事儿咱们就翻篇,活不过来是报应。”

“现在这种药不好开,开多了违法。”黑帅嗫嚅着。

“那第二条路,你让她上楼,我失的血,我要从你们俩身上找齐,你们不是真爱吗?一起殉情呀。”和前任分手时丢了半条命,不敢生气的我,一旦生气血流不止,这才好了几年呢?此刻,重新血流不止,我怕我是感到了一种被背叛的耻辱,不敢挪窝,身下血流如注。

“我不想死。”黑帅的声音更小了。

怂货。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好啊,还有一条简单,你们俩现场直播,我录下来学习学习。”

正在谈,他电话响了一声,阿吉:177××××××××。

微信马上过来了:专用星空背景,水心榭,晚上9:20——人呢?

黑帅大气不敢喘。

过了六分钟,晚上9:26,我回了一条:来吧。

“看书了?”

“我是他媳妇,上楼,三个人一起解决。”

我以为,但凡有一点愧疚之心,当下会自动消失,夫妻之间的事儿,原本和第三个人没啥关系——和小三掰扯,掉价。

“他呢?他呢?”阿吉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焦急——难不成她以为我会手刃亲夫吗?

“在旁边。”

“你凭什么拿他手机?”赤祼祼地质问。

“这还用问,手机是我买的啊。”我感觉好可笑——这世界真可笑,阿吉是凭什么在和我对话?凭她不要脸的精神吗?

“呵,你们不是离了吗?你还有资格说这些吗?”仿佛我是小三,她倒成了伸张正义的正宫太太。

“阿吉是干嘛的?”我随意摆弄着刀子,后知后觉的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和网聊那个是一个人吗?”

“她是开英语辅导班的,是。”借黑帅两胆子,我赌他这会儿不敢撒谎。

“英语辅导班哦,我们俩在同归于尽。来呀,一起,你可以殉情。”我继续回复阿吉,让她知道男人满嘴跑火车。

“你要干嘛?”

“不干嘛,你们不让我好过,咱们三个一起过啊。来吧”

“没有不让你好过,也没想伤害谁。你冷静哦。”

“来吧,我光脚不怕穿鞋的。”

“你在干嘛??”

“我现在是三无人员,没孩子,没妈,如今你们让我家碎了。我们俩等你来。一起同归于尽。”

“你让他说。你冷静哦!有话好好说!没有人要故意伤害你!事情也不需要那么极端地解决!”

开玩笑,鱼不会死,网必须破。

好大一会儿,我一动不动,大脑在批判自己的无聊,随手删了她的微信。算了——好没意思,我心里空白着,但同时也是清醒的。

“删我咋不说一声呢?”阿吉不依不饶,这就有点得寸进尺了。我冷眼看了看黑帅,且看他自己如何回复。

“你要干啥?我都已经家破人亡了!说了不再联系了!咱们能不再联系了不?我受不了!跟你家老郭好好过日子!破坏了家庭咱们都是不道德的!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好好过日子吧!咱们到此为止!小郭也大了!事情弄得这么大!别让孩子大了抬不起头。”手机给了黑帅,他发完信息交我过目,哦,省城军区大院,姓郭的,随便一搜就出来了,当下,她就是郭先生的小三,只有黑帅不知所谓。

打开电脑,登上黑帅的号,看着他们的聊天记录,忽而开启狗咬狗互相埋怨的模式,忽而开启回忆的模式,忽而又开启分手的模式……我像在看一场大戏,甚至保存了两千字的聊天记录,想着打印出来寄给郭先生;也或者我哪天不想给人家写文案愿意自己写小说了,这也算得上是新鲜热乎的素材不是。

哈哈,女人啊,还真是什么都敢信——我是有多八卦,不,我是有多无聊!随手点了一键删除,我不厚道地笑了:两个人活得还真简单,互相编织着谎言。一个敢说一个就敢信,难道这就是真爱?挺好,此刻起,我和郝帅之间没有半分亏欠——这非常符合我的底线:我对你仁至义尽,这样,也算全了夫妻一场的恩情。

原来电视里演的都是骗人的:原配哭啊闹啊的,我此刻怎么就没有眼泪呢,我既不知道怎么哭,亦不知道怎么闹,吵了把火两下子又觉得没意思。我背过的所有的诗派不上用场,我教过的所有课文里的语言又都苍白无力。

你看,生活不是电视剧。没有剧本,何来台词?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处理才是对的,大概我读书读傻了,只会照葫芦画瓢,除了心里愤愤不平外,再不知该如何:究竟这世上的作家总是不够,就像女人衣橱里的衣服总缺一件是一样的。他们该预见到像我这样的人生,遇见这样的人,摊上这样的事,我的台词要如何设计——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10、

“晚上回来吃饭吧,”婆婆在电话那头热情邀约,“坐夜车肯定很累,睡一觉,去做个SPA,家里亲家他们都好吧?”

“好,”我深呼吸静下来,不想让老太太看出丝毫破绽,更加不愿婆婆再为郝帅伤心伤神,为着当年我拯救了郝帅的抑郁,带他回家,还了她一个健康的儿子,婚后,房产、车子、存折,都在我名下。“妈,我要喝鲫鱼汤。”

“行,鲫鱼汤里放一小块豆腐,不放香菜。妈记着呢。”女人当如婆婆般,打理好一日三餐,这一点,我着实自愧不如。

婆婆退休既没给小叔子家带孩子,也没有来我们家指手画脚,就连试管婴儿啥的重大决定,婆婆都概不参与:“丫头,人这一辈子几十年而已,你怎么开心怎么活,不要活在别人的嘴里。”瞧,我的婚姻里既没有阴谋,也没有恶婆婆——原本,该是多么幸福的小日子啊。

当初我前任酗酒且有暴力倾向,所以我背井离乡到省城酒店打工,遇见颓废且自闭的郝帅,后来我们一起考了教资,再后来,一路扶持着,走到今天。

懒得去想这些。我把眼光投向夏精心准备的那些特产,大大小小占了一地,我再一次惊叹:夏啊,你怕不是把旧年给我存的丰收全带来了吧——酸菜,松蘑,葫芦条,棒子米,芸豆,豆腐干,榛子……难怪上车时人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大概味道实在酸爽!若不是实在不好拿,夏估计得把柴鸡蛋都给我装上呢!

松蘑、葫芦条,这是公婆的口味;酸菜,是弟妹舌尖上的美味;所有这些,都是我的牵挂和惦记。

“家里都挺好的吧?”郝帅磨磨游游地找话说,然而空气中的压抑并没有因此减少一分,每一颗氧离子都弥漫着喘不过气来的痛——我当然不痛,打碎平静的人都不曾痛哭流涕,我何必!

人家说:一个姑爷半个儿;人家还说:有福的人会遇上一个好儿媳妇儿——不管怎么说,公婆比爸命好,遇见了我。

“嗯。”我也若无其事。

“咱们几点回去?”郝帅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正在放低姿态,期许我的原谅。

他难道不知道,这种事,不值得被原谅——当初相恋七年的大学女友,出轨他兄弟,郝帅忘记了,如果没有我,他早疯了,也可能废了,或者,死了。眼不见为净,像这样亲眼所见,那得多大的心才能干了这杯鹤顶红!

“拿这么多东西,累坏了吧?”郝帅有了点儿前几年的心疼和怜惜,“先去医院看看止血,把药吃喽。”

郝帅把断血流放我面前,接了温水端到我嘴边,试图像从前一样,喂我吃药。

可,我不稀罕了。心里泛起深深的膈应,却也隐隐感谢他打碎当下的瓶颈儿。

“放桌上吧。”我不着痕迹地转过头,心中响起“无法原谅”的BGM: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我这是脱口秀看多了,也可能书看多了,惯爱胡思乱想:如果郝帅“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当真痛哭流涕求我,我当如何?还是该像顾佳一样,好好的镜子砸个粉碎,来宣泄我内心极端的愤怒?问题是:我并不愤怒,我甚至说不上心里头啥滋味儿。

等了半天,啥都没发生。睁开眼睛,郝帅正在我面前。四目相对,端坐得如此陌生——

这世上帅的人多了,郝帅排不上号,我喜欢帅哥,可以理智地追星啊。再说,如果没有爱,帅与不帅关我屁事!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不爱我了?”女人啊,总不能免俗:一张纸就证明爱情了?骗鬼呐!一生只够爱一人——那是上一辈子的事儿,当下再看,多奢侈!即便如此,还是想听男人亲口说出来。

“没有不爱。”我看着郝帅的眼睛,眼珠黑白分明,那里隐隐约约有我的身影。

“这话还真是,很郝帅,是你的风格。”我哭笑不得,“你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吗?”

“媳妇儿,我错了。”郝帅这句话说得太没有诚意,儿戏一般,或许这就是他游戏一样的人生。他以为这个错像是学生试卷上的错题,任自己涂涂抹抹,到最后会做了就行。难道他不知道婚姻和爱情不是试卷吗?没有那么多次试错的机会。

“错哪儿了?”他要能深刻反思,真知道问题所在,我都敬他是个男人——一辈子这么长,谁还不迷个路啥的?

“我,我,”郝帅不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游戏。

“你还记得我说过:我的世界里,只有丧偶,没有离婚吗?”我忽然想起《琅琊榜》里朝堂上长公主告发谢玉的几大罪状,还有《十宗罪》——爱本身并没有罪,可是,你得用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式!

“嗯。”郝帅知道丧偶是什么,刀不在手,我照样能让自己丧偶!但是,我必须让郝帅死个明白。我瞟了一眼落地的老式石英钟:十一点十一分,回婆家开车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我还需要十五分钟做个面膜。所以呢,我要长话短说。

“不懂尊重,此其一也,爱别人可以,我们分手后你随意,”心里头刚整出个第一条,觉得算了:罄竹难书,说来干嘛?好没意思,更没有意义。

爱就在一起,不爱分开就对了。

“我们先回去吃饭吧,爸做心脏搭桥才没两年的事儿,妈体格虽好,架不住上了年纪,弟妹他们和爸妈感情一般,不要钱不回家,这些你心里头都知道的对吧?”我敷上面膜,不紧不慢地坐在沙发上,一股一股涌向脑门的血还有从子宫腔内流出来的血,都归位了。

我四十几岁,下没小但上有老,我还没有资格辞世。

“嗯。”听着郝帅声音小得,生怕吓到自己似的,我正视了他一眼。就这一眼,我发现原来并没有多爱!看来,爱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当你心里有一个人的时候,你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当你将他连根拔去时,你恨不得他在你面前死去,还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死。

可惜,我心里波澜不惊,我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开始我的控诉了,然而我并不想那样做!我想得更多的是:吃饭回来后,下午能去办理离婚手续——要是不封城的话。暑假有事儿做了,新婚姻法出台后我还没看呢。

我定了十五分的闹钟,去书房眯了一会儿。满室书香,疲惫的我小憩片刻,满血复活。伸个长长的懒腰,出去打开衣柜,选了一件绿色的曳地长裙,准备搭配我那双恨天高,话说好久没穿高跟鞋了,我以为婚后为老公一个人千娇百媚就够了,现实却告诉我:这是一个为自己容的时代!

“我穿什么?”郝帅的服装向来是我一手打理,他站在衣柜前,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不是像,其实他就是孩子,我一直以为姐弟恋,我待他像儿子,一来二去把他宠得没了手。

他大概忘了,我对他好是因为我们一起从艰苦的岁月里重生,我投之以桃没指望他还我同样的好,但我指望他报之以李,至少要懂得惜福。

“随便。”我都成了你的弃之敝屣,我管你穿什么衣服,和我可有半毛钱关系!

“我去车库等你,下楼想着把这些都带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风采依旧,我戴好墨镜,口罩,选了一款白色的包,手机、钥匙、纸巾、口红,嗯,我曾经也是二八芳华,如今芳龄不在,心却永远年轻——如果郝帅不净身出户,婆婆给我的一切,我都可以放弃。不要笑我傻,我有赚钱的能力我怕什么呢?所谓婚姻,所谓爱情,到头来,不过一种权衡。

郝帅穿着一件红色的旧半袖,一条黑裤子,脚蹬一双网眼的运动鞋——红黑配色本来没问题,搭一双浅灰色的鞋就不伦不类了!幸好后备厢里长期放着他的替换衣服,以备不时之需。

“把这个换上吧,”我取出一件新款的灰半袖,正好和鞋搭上。一天没领离婚证,我一天得让他精神百倍,不然,人家以为他是一个猥琐的光棍——人是衣裳马是鞍,男人出门带着的是女人的一张脸。尽管早已经被他践踏。

“好。”郝帅顺从地接过去。

“冬姐,”我正要刷短视频,身后有人叫我。

回头一看,是同事,正要去取车,她老公是医院的大夫。

“出去啊,”我随口道,“哪天去做志愿者叫上我哦!”

“我现在就要去,”同事是个风一样的女子,80后,也小四十的人了,一点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带着上高中的儿子出去,人家都以为是姐俩呢!

“我回头去找你。”今天这趟婆婆家是必须去的,谁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呢!

我上了车后座,很快刷到一部电影,吸引了我的视线,我摘下墨镜,无视郝帅从后视镜里看我的眼神。

“不慎”毒死丈夫!我度了一下蘑菇相克的食物:海鲜。呸呸呸!我在想什么——郝帅可以死,却不能死在我手里,最好是,自然死亡。

那样,我会想他吗?

透过车窗,是城市数一数二的绿化,路边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高楼林立鳞次栉比,一切都井然有序,乱了的,是我的心。

“妈,我都想你了!”我亲亲热热地从身后给了婆婆一个大大的拥抱,没正形地“吧唧”亲了一口,“妈,辛苦了!”

郝帅提着东西在后面,我已甩掉高跟鞋换上了我的拖鞋,“我爸呢?”

“在书房写字呢,你快去劝劝,让他歇会儿吧,写一上午了,也不知道和谁较劲呢,”婆婆好像看到了救星,“饭马上就好,要开饭了。”

“爸,”公公早已放下了笔,在假寐,“谁惹您生气了?我去替您出气!”

我这叽叽喳喳的,公公也不好不睁开眼睛,“老大怎么没和你一起回家?他都几年没和你回家了?”

原来公公一直明白着呢。

“学校里有工作没完成,”我打了个马虎眼,七十几岁的老人还能活几年呢?

11、

“开饭喽!”端上婆婆花了一上午时间做的最后一道大菜,我享受着吃一顿少一顿的美食。

“放下手机,都好好吃饭。”公公的领导范啊!退休前他是省教育厅的一名股长,论起来,是科级的,比婆婆旅游局的局长小多了。

“哦。”郝帅不敢吱声,悄悄把手机放好,赶紧去洗手。

“妈,今天这道鲫鱼汤比上次的还地道,您这是手艺又精进了?”

奶白色的鱼汤,上面飘着几颗红枣,小小的鲫鱼真是轻灵过指,我竟有些不忍卒食!蓝花瓷的汤匙在手,不知从哪一口喝起。

“你爸需要低盐低脂,我又跟着网上的视频研究了一下,没什么,就是掌握好煎鱼时的火候。”婆婆说话时整张脸都漾着笑意,优雅!

除此,我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愿我二十年后能像婆婆这样从容。

“给,”郝帅已经开动起来,舀了满满的一碗汤递给我。

“谢谢妈!”我盈盈地笑,只看向婆婆:这举手之劳的情,我才不要承他的!辛辛苦苦为我洗手作羹汤的人是婆婆——我爱你时,我感恩婆婆把最好的你带到这个世上。此刻,我只需要全我们母女的这一段缘分。

“你爸我们俩商量着,哪天叫老二他们回来吃饭,把家分喽。”婆婆拉着我的手坐沙发上,留下郝帅在厨房收拾,公公去看新闻频道。

“双减会不会波及你们学校啊?我看大趋势估计得民转公。”我还没反应过来婆婆的话,公公看着新闻来了一句。

“也许会吧,我们集团审查各种资格证呢。”我看着婆婆,回了公公一句。公公继续看电视,我才和婆婆说起了体己话。

“好好的,怎么想起来要分家啊?”寻常各住各家,节假日都到婆婆家一起过,分家无非分公婆这套房子,还有退休金啥的,再就是步行街的底商,公公收的一些名人字画,“妈,你和我说实话,出啥事儿了?”

“感觉你爸的情况不太好,”婆婆一个眼神,我们娘俩进了里屋,“最近夜里睡不安稳,胸闷气短。”

我的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怎么不去医院查查?别说了妈,我们现在去医院!”

我抹掉眼泪拉着妈往出走,“干嘛去啊?新闻上刚说了,咱们区有新增病例,暂时实行封闭管理。”公公眼睛还盯着电视。

“啊?”我惊呼出声:我吃个饭困到这里了?怎么去办手续?

“怎么了?”郝帅从厨房钻出来。

“没事儿,陪你爸下棋去吧,疫情防控,你们这些天住家里吧,走,妈去给你找行李。”婆婆大概不太愿意送公公去医院,冷冰冰的病房,这一把年纪,谁知道有命去还有没有命回来呢!

“好,”我和婆婆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妈,我的夏凉被在哪儿呢?”

说起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奇妙,弟妹比我早进这个家五年呢!婆婆害怕老二一家回来,特别是弟妹,好像她的班是给婆婆上的,她的孩子是给婆婆生的,稍不顺心就回娘家告状。老二就得屁颠屁颠地去把人家接回来,有时老二去根本不好使,还得婆婆去赔着笑脸!不能眼瞅着家散了不是!

“都在你这屋呢,”婆婆熟练地拿出我的专属行李铺好,“开一会儿窗户通通风。”

“抓紧时间下楼做核酸,六点结束。”楼下的声音越来越近,偌大的小区走上一圈也是个功夫。

“帅哥你给爸打上伞,你们先下去,这会儿人少,妈我们俩这就去。”我从阳台看下去,告诉自己别太明显,表面过得去,一个称呼而已。

“也不知道这疫情哪天过去!”公公午饭后通常情况下会休息一小会儿,不过自从疫情以来,这个作息习惯就打破了,一边往出走一边还牢骚着。

婆婆我们俩回答不了,也就装着没听见。郝帅拿上伞跟了上去。

“这是妈的私房钱,你留着。”婆婆见他们爷俩出去了,从枕芯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我,像对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嘱咐着,“闺女啊,这些年你零零碎碎给我的钱,还有我外聘讲课时的报酬,我都给你存着呢,你自己留个心眼,娘家也好,老二媳妇儿也好,包括小帅,谁都甭说,妈留给你养老的钱。私立学校虽然赚得多,但妈知道你大方,为朋好友的,没存什么钱。妈之前和小帅操心,一颗心都扑在孩子身上,几乎是关门过日子。小帅娶了你,咱娘俩投缘,这是我的福气。你嫁过来这些年,咱们家都是你撑着呢,妈都知道。”

“妈……”我早已泣不成声,妈没了,可是,上天又赐给我一个,不是亲妈胜似亲妈,谁说自古婆媳矛盾难调,人心换人心,我从来不缺母爱!

“只是,妈,你让我如何无牵无挂地走出这个家!人家两口子离婚要考虑孩子,我要考虑的是老人!”我心里愁肠百转:无论如何,一丝口风都不能透不说,一切都还得一如从前!罢了,我就当认了个弟弟!

“爸最近身体大不如前,”队伍有点长,我和婆婆下楼后各自找各自的老公。我来到郝帅身边,认真看着郝帅,“难得放假有时间,既困在家里,你就尽尽孝心,做做家务,陪爸遛遛弯啥的,少玩会儿游戏。”

“媳妇儿,你原谅我了?”郝帅眉开眼笑,没心没肺的劲儿,愣是把我整笑了。我余光扫扫前后左右,郝帅收敛了一些。

做完核酸,和婆婆去小区内的超市买点菜囤家里,万一家都出不去咋整?也得生活不是,这么长的时间,婆婆都有了经验。一下午忙进忙出的,也省得单独对着郝帅。但夜晚毕竟还是不请自来了,公婆都睡了,我和郝帅不得不共处一室。他像没事人一样坐到床边,拉过夏凉被就要钻进去。

“你想啥呢?郝老师!来,姐给你三分钟,你闭上眼睛,”我得让郝帅明白人生的真相,凡事儿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永远都不能感同身受,永远可能都是不痛不痒。

“闭好了。”听话的郝帅又回来了,可是,已经晚了。

“清晨,你满怀欣喜回家,准备和我做点儿浪漫的事儿,你推开卧室的门,发现我大汗淋漓,在男人身下承欢,男人年轻有力,狂野粗暴地进入我的身体,我呻吟着,声音越来越大,”我声情并茂地描述着想象的画面。

“别说了!”郝帅痛苦地抱住头,这是他当年的梦魇,“我求你别说了!”

你能犯贱,把你受的苦加在我身上,在我的人生里重演一遍;我如何不能把这伤口撕开撒点盐!来呀,互相伤害谁还不会?

“你睡地板,”我把凉席扔给他,“疫情解除后去办离婚手续,但爸妈有生之年,离婚不离家。你的人生,别再让爸妈买单了。”我心疼婆婆在郝帅抑郁那些年一夜白头,也心疼一辈子不求人的公公为了郝帅我们俩的工作,找他的老领导送礼。

“好,”郝帅说完没了下文,我锁好门躺下睡觉,懒得多想。

“今天,你敢出这个门,就从我的尸体上过去!”前任站在门口,一改往日人前人后的绅士模样,忽然,从他的眼角流出血来,“想抛弃我,没门!”

“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你病了我放下一切照顾你,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你往城里调工作,我动用我亲戚给你托关系;你一无所有时我们睡地板,我可曾有过丝毫怨言?你翅膀硬了,嫌弃我拖累你!我陪你吃苦,你用我陪你打下的江山出去带年轻女孩儿享受,你是哪来的勇气这么不要脸的!莫不是你吃定了我!”

“扑通”一声前任跪在我面前,泛着鲜血的眼睛里冲出两颗黑色的眼珠,瞬间,前任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小东西,你原谅我,我再也不会了,我把我眼睛挖出来让你当球踢!”前任把眼睛放在我手上,我一闪,那两颗珠子一前一后掉在了地上,朝远处滚去。

“快醒啊,”我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就是睁不开眼睛,潜意识里,原来那一段感情我是有怨言的啊,把憋在心里说不出来的话在梦里都说了,等我“啊”一声惊坐起来时,才发现双手压住了心脏。

这噩梦还真是缠住了我好多年,也就最近两年才不做。一个两个的都这样,可能,我自己出了问题——我从小就没有安全感,但凡人家对我有一分好,我恨不得把命都给人家。

“媳妇儿,快喝点儿水压压,”郝帅早开了灯坐在了我的床边。

我看了看郝帅的位置,没说话,也没接水杯——他本不该坐在他原来睡觉的位置,然后若无其事做着他原来会做的事。老娘我不稀罕了。

“哦哦,”郝帅后知后觉地站起来,“把水喝喽,侧躺着就好了,才三点多,还能睡一大觉呢。”

人生如梦没有如果,这就是我最初几年的幸福啊,我的人生曾经那么完美,可是完美的光阴却那么短暂,而那些日子,又有多少美好原来只是一种假象和伪装!

我睡不着了,瞪着天花板坐等天亮,听着郝帅打着呼噜,我不禁在这深深的夜色里反思自己:是用力过度了吗?每一次都义无反顾拼命去爱,到最后伤得体无完肤?

可是,有所保留的那还是爱吗?全心全意又有什么错?至少,爱情的世界里,没有后悔和遗憾!

12、

胡思乱想了后半夜,快亮天时眼睛不停打架,小眯了一会儿。起床后,自忖没错的我,继续着我的毫无保留!还有,我追求的无悔无憾!

“你家附近有病例,安全第一哦!”闺蜜们在群里发来问候。

“嗯嗯,安好,勿挂!”有人惦记也是一种幸福,虽然无法冲淡郝帅带给我的打击——好在,这打击不是毁灭性的,我还活着,生活就要照旧过。

“你同学他媳妇癌症,死了。”夏私发过来一条,我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许是暗示我的机会来了?那还是算了吧,最初没走到一起的人,在年轻时候我都不是他唯一的选择,到现在,乃至以后,何必回头!关系就止于同学。看来,以后的同学聚会,我都尽可能不去了。

“妈,我来做早餐吧。”郝帅整理好地下的战场,我打开门去了厨房。

“盐水沏好了,”婆婆回头给了我一个温柔的笑脸,“去洗漱,然后先把盐水喝下去。”

“好。”这猝不及防的母爱,我慌忙去了洗手间。婚后头几年,这是郝帅的专利,我自己都不知道,啥时候起,是我自己接了过来。原以为郝帅太忙了,舍不得他辛苦早起,一杯水的功夫,我自己少睡一分钟的事儿嘛。原来郝帅却舍得我的婚姻和家庭!还不如婆婆,十年如一日,只要我在她身边,她要么提醒郝帅,要么亲自上阵,说实话,亲生母亲也没做到这一步!

“妈,做啥好饭?”郝帅还没跨进厨房的门,话音刚落地就被婆婆哄了出来:“去看你爸下楼做核酸怎么还没回来?你顺便也做喽。”

郝帅临出门喊了一声:“媳妇儿,我下楼去核酸了啊!”就好像没事儿人似的。如果他是我兄弟,好好活着就行——他愿意玩手机就玩手机,随他去,爱和谁联系就和谁联系,他开心就好。毕竟,每个人都有权利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妈,解封后咱们去郊游吧。”婆婆身为旅游局局长,大的城市去得不少,也就我这没见过啥世面的,这些年寒暑假去了几个地方。主要是,眼下我根本不想单独面对郝帅。

“好,回头约上老二一家,咱们全家很久没出去放松一下了。”婆婆若有所思,“上回老二家的说要辞职做生意,她和你说过吗?”

“妈,你想多了,我们俩年头到年尾能见两三回,平时不联系的。”弟妹父亲是当官的,母亲和哥哥是做生意的,家族企业全国遍地开花,我连人家小拇指都够不到——人家不仅是官二代,还是富二代,正儿八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我贫农出身好不啦!撑死算个拼二代,拼命三郎的拼,除了本职工作,我会接一些单子给人家写写文案啥的。

“也是。”婆婆不知想起了什么,就此打住了话题。

“妈,咱们也去楼下做核酸吧,回来再吃饭。我去等电梯,你快点出来哦!”我说着就往外走。

“爸,您怎么在这儿?小帅呢?这怎么还抽上烟了?”公公在电梯口对着的楼梯拐角处吸烟,我按完电梯一回身看见这一幕吓了一跳:公公戒烟有年头了,这是怎么了?

“他还没排上呢,咱们先回去吃饭吧。”公公见是我,赶紧掐了烟头。

我见公公脸色不太好看,也就跟着回来了。

“小帅没回来呢?”我要没看错,这时候公公应该在给婆婆递眼色,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公公不打算让我知道,我也就不问。

“咱俩上辈子积德,这辈子老天爷就给咱这一个闺女,孩子能扛住事儿,别挤眉弄眼的,说吧。”婆婆还真没拿我这个儿媳妇儿当外人。

“小帅下岗了。”公公看了婆婆一眼,也就不再隐瞒。

“我当什么要命的事儿,下岗就下岗呗,正好给丫头做做饭啥的。”婆婆倒看得开,“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校长跟我通电话了。”公公仿佛有啥难言之隐,又仿佛在下着很大的决心,好大一会儿才开口,“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没事儿的爸,我工资够我们俩生活的。”这大概是郝帅出轨后,生活在给他敲警钟?问题是他的学历比我高,学校是按什么标准裁的员呢?我不知道,但眼下我得让二老放心。

“别管那个畜生,”公公放下筷子连饭也不吃了,“我的老脸让他都丢尽了!”

“深呼吸,不气不气啊,”婆婆端来水,拿来药,摩挲着公公的前胸,我也赶紧站起来,不知道下个岗怎么就丢了公公的脸!

再说,公公一直和蔼可亲,看上去就有大将风范的那一种,虽然官不大,但是不怒自威的人,骨子里就透着贵重。说脏话,发脾气,这在我嫁过来的这十年里,还是头一次!

此刻,公公的青筋都格外明显,好像要从公公的手背跳出来一样。

“他本来该被开除的,校长考虑到局长有话,照顾了咱们的颜面。”公公吃了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孽子啊!”

“到底啥情况?”婆婆还是云里雾里,听到“开除”两个字,我心里有了个想法:难道郝帅出轨的事儿学校知道了?阿吉去找了学校?真是够蠢的!

“小帅出轨了,小三闹到了教育局,”公公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知道?”婆婆看我不急不慌的样子,过来抱了抱我!

“嗯,早晨回去看到的。”我咬了一口煮玉米,反过来开导公婆,好像受伤的不是我,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说着别人的事,就像谈论着今日的天气一样,无关痛痒,“小帅之前承诺离婚娶她,也许她看没戏了不甘心。”

“孩子,难为你了!无论你做啥决定,妈都站在你这边!”婆婆第一时间表了态。

“爸也尊重你的选择,”公公终是说不出让我离婚的话,痴心父母古来多啊!再不好也是他的儿子!

“爸,妈,出一家进一家不容易,我也没打算不管他,何况,他现在下岗,去哪儿?只是现在那个房子,回头我要租出去,等过阵,我去买一个小点的房子住。话说回来,我必须得给他一个教训,领离婚证,离婚不离家,看他以后的表现。”二老都表了态,我也借机发言——不过看他的表现是假,为二老养老送终是真,他们活着,我就不离开这个家。

“妈,你们俩别下楼了,听说咱楼里有病例了,可能一会儿上门做核酸,也可能整栋楼都拉走。”公婆像两个待审判的孩子,无助地看着我,正不知说啥,郝帅回来了。

“不是吧?”这还真是,生活处处有坑,动不动就拉着你往下跳。

“怎么这么半天才上来啊?”婆婆强压心中的怒气,“小帅,你过来。”

“妈,疫情都来到家门口了,大家都活着就挺好的,其他不重要。”公婆在沙发上正襟危坐,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真心没必要!我把扒好的柚子喂到婆婆嘴里,示意她啥也别问。

婆婆用了洪荒之力终是把一肚子的话咽了下去——郝帅忘了我从死亡边缘把他拉回来,婆婆永不会忘,是我给了她儿子崭新的人生,她儿子却回头把我推进了死胡同。做人要讲良心的不是!

“妈,啥事儿?”郝帅好像是从外星球来的人,这个世上似乎也没有什么让他特别上心的人——父母、兄弟、我,包括阿吉,要是真爱早就离婚去明媒正娶了才对!

有时候我总感觉,郝帅的心被大学的女友拿走了。

“你下岗了准备干啥去?”婆婆换了口气,一副拉家常的口吻。

“待一段时间再说,反正疫情啥都不好干。”郝帅满不在乎,完全没注意到公公正在憋着一股火,多少个暴跳如雷等着他呢!

“和小三断利索了吗?”公公的声音高了不止八度。

“嗯。”面前的都是郝帅至亲至近的人,他倒也没有显得多不好意思。

“工作没了,满意了吗?”公公既然要把这事儿抖清,那就随他。我起身去了卫生间。

“儿子,爸求你了,你给你妈我们俩一条活路,让我们多活几年,行吗?”估计被郝帅吊儿郎当的劲儿刺激到了,公公换了战略战术,用起了怀柔政策。

“我怎么了?”郝帅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公公,傻子一样的话脱口而出。隔着一道门,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今天我揍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完了,我这清静是躲不了了!

“小帅,咱家祖祖辈辈本本分分的,没让人戳过脊梁骨,你这样对你媳妇儿,你让我们怎么面对你岳父?”公婆刚强一辈子的人,为了郝帅是什么刚强都要不得了!外面是声泪俱下的婆婆,我不能不出去了。

“爸,妈,我们俩的事我们自己解决。疫情还不知道封几天呢,郝帅,你看看群里有没有什么最新消息。”这样也好,我也不用装夫妻恩爱了,真心累得慌,随我心情,面上过得去即可。

怎么说也都是喝过点墨水的人,既不会吵架也不会骂人,真要动起手来多不好看,没来由地给读书人抹黑!再高档的小区隔音也不至于好到吵架邻居听不到,我的思想八成老了:家丑不可外扬。

“好。”郝帅的甜言蜜语八成都说给了阿吉,我曾经一度以为他是没有感情细胞的直男,原来一切都只是我以为!我被自己无情地欺骗了!

郝帅回卧室了,我看着婆婆,话却说给公公:“妈,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处理吧,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如果阿吉能给郝帅生个一男半女的,不也挺好的吗?他们这么多年,没准郝帅真爱她离不开她呢!”

“叮咚”,外面门铃响了起来,“做核酸了。”

我们适时结束话题,我飞也似的去开门:和公婆说郝帅出轨,这个话题委实有点沉重。

打开门,两个大白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重复着他们做了无数次的动作——扫码,发贴纸,捅嗓子,封管,一气呵成。

“妈,快点儿过来,”我站在门口招呼着,婆婆已经调整好情绪走了过来。

“同志,这得几天能解封啊?”婆婆和工作人员闲聊。

“我们也不知道,等通知。”这么热的天,穿着大白,也是够受的。

看着工作人员去隔壁敲门,我也轻轻地关上门回屋了。

“爸,妈,媳妇儿,”郝帅在屋里憋了好半天,少有的郑重其事,“我错了,不该喝点酒不干人事儿,我给你们做手打奶茶喝。”

公公看看婆婆,婆婆看看我,我看看郝帅:“好。”

喝杯奶茶暖暖胃,也成,反正待着也是待着。人气愤的时候,总是丑态百出的,罩一层温和点儿的外衣,遮遮羞也是好的,不然,看见彼此华丽外衣下藏着的那个小我,总是不太好。

我们三人坐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说话,公公偶尔翻着报纸,婆婆一会儿抬头看看厨房的方向,间或偷偷地看看我。我刷刷文案,手上有两个单子还没完成呢!

郝帅第N次打开冰箱,我几乎对他的奶茶不抱希望了:你见哪个大男人有那耐心做奶茶?

咱虽然不会做,但随便问问度娘就知道工序很烦琐的啦——至少鲜少下厨的我是这么认为的,八九十步呢,我刚发现我已经从文案的页面转到了度娘上!哪有那时间和闲心呢?买一杯多省事儿!

思绪飘忽的我,感觉快睡着了。此时,香味好像长了翅膀,一股股飞到我的肩头。我被这浓浓的香气熏得异常清醒!睁开微眯的双眼,郝帅正端着托盘站在我们面前。

“你们尝尝好喝不?提提意见,我可以再改进。”一条毛巾搭在郝帅的肩头,不知是热得还是怎样,他额头的汗珠晶莹剔透,却没有丝毫的狼狈——和那天一样的汗珠啊,我已经无感。不过我得承认上天格外厚待他,他的姿态总是那么好,好到你永远不会相信他会做坏事。

“浓浓的,甜甜的,”婆婆浅尝一口,然后一饮而尽。

“有那么好喝吗?”公公不信,他抿了抿,继而啜了一小口,然后也一饮而尽。

“不是吧?这么好喝的吗?”我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想品品滋味来着,没含住都咽了,回味着入口甘甜,果然,苦涩要靠奶茶的甜来稀释呢!

“好像火候再小那么一点点就更好了,不细品可能感觉不到,有一丢丢微糊的味儿。”郝帅虔诚地等着,我也就实话实说。

13、

“这都被你喝出来了?料不全,炒茶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回头我再改改良。这样的奶茶,多少钱一杯你会买?”郝帅说得忘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激动地看着我。

“十五元,”有的奶茶纯属勾兑,尚能价格不菲呢,“要是加上果粒,再有个好看的杯子,量足的话,嗯,二三十元我也会买。”人生本来苦恼挺多,谁还不需要一杯奶茶来暖暖心呢!

“此话当真?”郝帅难以置信,“你知道扣除人工,我的成本是多少钱吗?”

“多少?”我们三人还都挺好奇的。

“嘿嘿,这个不能说,说出来就不好玩了。”郝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好歹这是商业机密呢!“你们说我去卖奶茶行不?”

“什么?”公公扔掉老花镜,“你还嫌丢人丢得少吗?”

“爸,我凭我双手劳动赚钱,这有什么啊,怎么就丢人了?”郝帅有他的道理,他还从来没主动自己张罗过什么,一向都是公公替他安排,这种被安排的人生,也许他早就过够了。

婆婆和我正要帮他争取,只是见公公气得不轻,也就示意郝帅先别说了。

估计郝帅理解不了,公公是争强好胜的人,自己的儿子去摆摊,大学不是白读了?传出去不要太掉价!这下岗已经够闹心了,不能再沦落至斯!

“小区常住人口有上万人,公园里流动人口又多,我就在家门口,不用租店面,不用招员工,降低成本,我每天就做一百杯,不耽误照顾家,能招着谁惹着谁!”郝帅说得头头是道,看来真是深思熟虑了。

“还家门口!还招着谁惹着谁!”公公气得脸都青了,“你范叔就在你们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范叔是公公的老同事,老朋友,也是老上级,公公的虚荣心啊!

“先别说了,爸的病不能生气!”我把郝帅拉到一边,小声劝他。

“我出去抽根烟。”郝帅好不容易想着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儿,这还没等开始,就被公公否了,他也很不舒服。

“丫头,快看你爸怎么了?”郝帅刚出去,就听婆婆在身后喊我。

“快,快打120,”公公不知是不是气得,晕了过去,婆婆没了主张,手不听使唤,“老郝,老郝!”

我迅速拨通了急救电话,还好封闭小区有志愿者,也有绿色就医通道!联系好之后,我又推门喊郝帅。

“爸怎么了?”郝帅看见婆婆把公公护在怀里,紧紧握住公公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就再也握不到了。

“妈,我不该惹我爸生气,我错了。”郝帅近前一看这种情况,心下了然:他这是闯了大祸了!

“你爸自己想不开,别自责了,”婆婆看着郝帅道,“我们上年纪没啥活头了,你以后别和你爸犟嘴,凡事儿顺着他吧。”

“嗯。”郝帅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他手足无措的功夫,我已经收拾好了住院必需品。楼下120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妈,我爸吉人天相,会没事儿的啊。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车到楼下了,把我爸身份证和医保卡给我,办理入院手续啥的,”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收好婆婆找出来递给我的证件,又嘱咐郝帅,“你一会儿跟着搭把手,往楼下抬的时候千万慢点儿啊。”

“你给老二打电话,让他直接去医院。”婆婆知道公公疼他的二儿子,那个儿子是他的荣耀。

“好,”我一边应着一边拨通了小叔子的语音,“老二,你在哪儿?爸病了,可能是脑出血,你直接去医院找我们。”说完也没听清老二那边说了啥,先开了门等着医护人员。

120的效率特别高,医护人员用力掐着公公的人中穴,我们一分钟没耽误,直接去了医院急诊科。婆婆和郝帅过于担心的缘故,看上去像身体被抽空了一样,我跑前跑后去办好了所有手续。

老二还没过来。

医生找家属谈话,只能婆婆我们几个过去。到我这个年纪,经历了几次生离死别,已经习惯——想来婆婆亦然,只是再怎样习惯,当这个人是枕边人时,婆婆心理上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病人情况不太乐观。”医生没有工夫和家属拐弯抹角,这样的谈话,他们怕不是经历了无数次,“年纪大,出血量又大,一百毫升,且做过心脏支架,”

“所以呢?”郝帅急头白脸地。

“听我说完。”医生格外冷静地看了郝帅一眼,我把郝帅拉到身后,“您说吧大夫。”

医生清清嗓,打量着我,继续说道:“往最坏了说可能就这两天的事儿,你们家属商量一下。两个选择:要么准备后事让病人去的安详点,要么开颅手术。要是手术的话,我们不能保证病人能不能不来手术台。的确,抢救是儿女的孝心不假,但综合考虑,病人上年纪了,你们拖家带口都需要继续生活。我们见得多了,病人手术后没有尊严地活着,吃苦受罪不说,家属最后可能倾家荡产。我们要面对现实,这个年龄不可能恢复成啥样。所以,也可以保守治疗。”

“妈,要不要和老二他们商量一下,”我小声征询婆婆的意见。

“做开颅吧。”郝帅斩钉截铁,“等他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开颅太危险了,”婆婆抓着我的手,“万一下不了手术台怎么办?”

“你们出去商量,”医生显然手上还有很多工作,“病人现在脱离了危险,只是还处在昏迷状态,要尽快决定。”

“妈,保守治疗就等于放弃了,开颅虽然危险,但还有希望,您听我一次,我爸要是因为和我生气有个三长两短……”想来,身为长子,郝帅是该站出来担当了。

“妈,听郝帅的吧,”婆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生命面前,真的难以抉择!我看婆婆犹豫不决,而郝帅说的,也不无道理。

“好,不等老二了。去和医生说安排手术吧!”婆婆欣慰的是,郝帅终于开始从里往外有要支棱的意思了。

“媳妇儿,钱你先交着,不够我再想办法。”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也不想和他计较这些往日里的称呼,随他叫啥,又能叫多久呢!郝帅像分分钟长大了,是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了,一改往日的拖沓,“我去找大夫。”

“嗯,交好了,”关键时候,可能还是男人能立得住。我和婆婆坐在椅子上歇个脚,“妈,你得稳住,听到没有?”

开颅手术听上去就很恐怖,我以为只是郝帅的父亲而已,却原来十年时光,我们早已是息息相关的一家人!说这话的时候,是我自己有点儿紧张,我暗骂自己没用!

“我没事儿,”婆婆见我眼泪含眼圈,轻轻地把我搂过来靠在她的肩头,我两只手臂抱住了婆婆的脖子,像从前抱住母亲那样,那份来自母亲的温暖,什么时候都是我生命里的光。婆婆拍拍我的后背,仿佛在说:孩子,别怕!

重症监护室躺着的,是婆婆的爱人,是她的伴侣,我要做的,不是让婆婆为我担心。一念及此,我偷偷拭去眼角的泪,从婆婆的肩头爬起来。

“妈,现在是非常时期,手术后我陪床,你和郝帅回家。”照顾病人的经验我有,郝帅在这里,说实话,他自己都不放心!

“你的体格在这儿黑白的熬着受不了,我在医院,你陪妈回家吧。需要啥你好采买了送过来。”郝帅是终于要成人了呢!

“让小帅在这儿,咱俩回去,他说得对,”婆婆看着我,“小帅为啥找不上去,别人妈怕是也指望不上,只能靠你跑前跑后。”

婆婆说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公公引以为傲的二儿子、二儿媳,他们眼里可有他这个当爹的?

手机有信息,这手忙脚乱的时候是谁呢?打开一看,学校通知准备好最近两次的核酸证明,后天报到开会。新的学期又开始了——我竟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人到中年,或者,只剩下苦苦挣扎:我终究是分身乏术的啊。

14、

“冬姐,”组长晓晓发过来信息,暑假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一直没联系——好的同事就是这样,工作时间之外,互不打扰。现在欲言又止,这是什么事儿吗?我打了个问号,随手又删除了。

“姐夫下岗了吗?那天我,”我还没看清,晓晓撤回了,我只好当作没看见,知道就知道吧,早晚都得知道。

“冬姐,明晚咱们组一起聚个餐,带上姐夫哦。”晓晓的微信发过来好大一会儿,我装作云淡风轻地回她:“我们可能去不了,你们先聚着,回头姐请。”人到了这个年纪,“回头”是个万能的词,没人当真。

然而生活还要继续。回家后我安顿好婆婆,已是傍晚时分。老二两口子终于火急火燎回来了,“妈,我爸呢?”老二进屋先找老爷子,那是他的财神爷,老二媳妇儿也难得和婆婆主动打了招呼。

“医院呢,你没来,你哥签字等着明天做手术。”婆婆在老二两口子面前一贯是不卑不亢,纵使亲家有权有势,婆婆也犯不上攀人家的高枝,倒是老二,娶了媳妇儿忘了娘。

“妈,我求您这次一定要帮帮我们,”老二拉着婆婆的手,妈长妈短,老二媳妇儿也没有了往日的嘚瑟劲儿,低眉顺眼凑在婆婆跟前。这必是摊上啥大事儿了,不然不至于连公公的病情都不放在心上——这是既没听到我说的话,也没听婆婆说什么。

“妈,我家里破产了,”老二媳妇儿是真着急了,鼻涕眼泪得好不可怜,“我们家的房子被收了,我爸也被带走了,我妈和我大哥一家不知去了哪儿。”

“你想让我怎么帮?”婆婆看看我,我看看婆婆,老二媳妇儿家那是大生意,她爸是大官,婆婆退休在家,我们从何帮起。再说,不知去哪儿的人早就安排好了后路,只有老二两口子拎不清吧。

“妈,我们现在没地方住了,我家的房子抵押贷款逾期,”老二为了搭上丈母娘和大舅哥生意的顺风车,还真是不遗余力啊。

“等一下,”婆婆起身去了卧室,不大一会儿拿着一个盒子出来了,“丫头,你也过来。”

“今天,咱们就把这个家分了吧,你爸我们俩之前去了公证处做了公证。这处房子,加上房里所有的古玩字画啥的,和步行街底商的价值差不多,房子归老二家,底商给你大哥,正好他下岗了,自己做点小生意。”婆婆说完,从盒子里取出公证书,一式三份,给了老二一份,我接过来一份。

“妈,回头你和爸跟我们住我家吧,”总不能让婆婆一边照顾公公,一边照顾老二一大家子吧。

“妈,步行街那底商……”老二媳妇儿不甘心,拉住要站起来的婆婆。

“把你爸要用的东西去收拾一下。”婆婆看了看我。

“妈,我大哥大嫂又没有孩子,底商……”哦,合着是赤裸裸回来要家产来了,至于公公和大伯子的死活,与他们是没有关系的。

“我们做父母的,一碗水要端平,他们有没有孩子,家产有他们一份。老二,你回来这么半天,可有问一问你爸的病情?在你心里,可有这个家?你大哥生病那些年你关心过他吗?你的孩子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不是我的。孩子上小学了,你领回来过几回?”婆婆越说越生气,老二终于低下了头:“妈,我……”

“我也想帮你们,但除了这套房子,妈没有什么能给你们的了。”婆婆还要再说什么,我赶紧喊了一声:“妈,郝帅来电话了,我爸睡衣在哪儿呢?”

确实通着电话视频呢,我拨过去的。郝帅好像一下子老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大概是爱过他的吧,不然,怎么会有一点点儿心疼?他确实是生长在一个小康之家,他确实是从小衣食无忧,可是,他许是不知,他的家,那个他长大的家,如果不是有婆婆爱他,随时面临着土崩瓦解的啊。

“妈,我爸现在各项指标正常,明天上午安排手术。”郝帅看婆婆过来了,挤出一个笑脸,“病房里熄灯了,走廊里不让大声说话,我换语音了哦。”

“我看看,”老二和他媳妇儿八成在客厅达成了共识,两人一块儿凑过来,“大哥,爸怎样了?”

郝帅已经关了视频,我调了外放,手机交到老二手里。

“妈,大嫂,需要我做啥,”老二媳妇讪讪地。

“我给你带的酸菜,在厨房盆里呢,你别忘了吃。”久不在一起,除了东拉西扯,还真不知道和她说啥。自古妯娌难处,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懒得说,到最后不就是无话可说吗?

也不知老二和郝帅说点啥,我拿回电话后回了我的卧室,又把电话拨了过去:“爸明天做手术,你眯一会儿,保证自己的体力,侍候病人是个体力活,实在不行请个护工。老二估计替不了你,他自己这头一摊子事儿呢。”老二这个做儿子的都不去,儿媳妇儿去侍候卧床的老公公也不方便啊。再说,我还要上班,不然,如何生活啊?

郝帅没说话。

“怎么了?”电话那头传来郝帅的啜泣声,“媳妇儿,我想你。”呵呵,郝帅,你猜我还信吗?是因为遇事儿发现除了我,你没人可以依靠对吗?

“我去帮妈收拾东西,”我觉得有必要告诉郝帅一声,“老二和你说了吗?咱们分家了,妈和爸住咱那边。”是的,咱那边的房子,不再是咱的家,只是房子。

念在侍疾的人身心受着煎熬,我不会做什么过激的行为,说什么扎心的话,但你若让我继续陪你上演恩爱夫妻,恕姐不奉陪——从前,我们也是神仙眷侣来着,亦舒那些深情的台词句句堪用:我只想见到你,见一次好一次。是啊,郝帅,而今而后,我并不知道我们还可以见几次,还可以借夫妻的名义在一个屋檐下走多远,这要看二老还能活多久。

是呢,我不大理以后的事,不能深想。我们本可以幸福美满,到如今好好的一盘棋,剩下残局。你若没有收拾残局的本事——郝帅,何不好好地做个良人!今天瘫的是你的父亲,他至少还有两个儿子,你呢?若是你,你觉得我还会不会管你?我若不管你谁还会管你?你的侄男弟女吗?还是你压根就没考虑过这些?

15、

“你去看过叔叔吗?人家怎么说?需要我做什么?”我知道,当下我的态度能代表这个家庭的态度:亲戚一场,落难时能帮就帮一把,不然要亲戚干嘛?若说人生是一场游戏,亲戚不就是用来组团打怪的吗?

“谢谢你,嫂子,”老二媳妇儿叫啥名我倒忘了,接触少不交心,知道是她就行了。此刻她明显有些意外,好在这一刻她的眼神里到底还能透出一丝真诚,“没想到第一个关心我的人,是你。我去看了,人家没让见。我们托人问了,说是,贪污受贿啥的被举报了。可是,我们家的钱都是我妈和我哥做生意赚的啊。”

傻孩子啊——你就没想想,你妈和你哥是凭什么把生意做得这么大的呢?若真清清白白的,他们会弃你父亲而去吗?人家早就连退路都想好了,只有你还傻傻分不清楚:嫁了人,心留娘家了。你难道不知,出嫁的女儿和娘家就是亲戚了吗?

“你勤问着点儿,若是花钱能摆平,我去想办法,”实在不行,底商还能办些贷款,但估计是杯水车薪,上千平大别墅都解决不了的事儿,上百平的小底商难道就能解决了?不过这话我没说出口,还不知道公公的病需要花多少钱,我假装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名下帮忙贷了多少钱?”

“就用房子押了二百万,我哥说公司上市后给我们算股份的,”老二媳妇儿还想着她的富贵梦,还“就”,这口气,二百万仿佛是毛毛雨,她家那房子十多年前买的时候装修都下来住进去也不过五十万!真是想发财想疯了。

“每月还多少?还多少年?”我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儿,“老二你们俩的工作没辞吧?”这年头到处都在裁员下岗。

“每月差不多还一万,还二十年,我哥好几个月没还了,幸好我们俩没辞工作,可是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刚够生活的,哪里有钱还贷款呀?”

“你们俩怎么商量的?”我顺口搭音,同时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若是留下那房子,势必要把公公的字画出手一些,问题是要那么多房子干啥?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何苦?若是舍了那房子,能过得轻松自在,也就是我们那房子可能略嫌挤点儿,不过,也没啥,省得房子大太空旷。

“心里有点儿舍不得,毕竟住十多年了,不过一个月的本息够我们一年的租金了,有点得不偿失,”是啊,我心道,当然舍不得,富人区嘛: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富贵忘不了啊。

“那就舍了吧,找个搬家公司。我明天开学报到帮不上你,叔叔那边你盯着点儿。眼下医院这边陪床只能是一个人,咱们都听着点电话,需要送什么谁有工夫谁过去。妈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叫个车就回去,你们也好早点休息。”

婆婆心里指不定怎么难受呢,养儿为了什么呢?也许只是为了帮你把赚到的家产败掉,也许只是为了多一门亲戚,也许只是为了提醒你:疼谁都白疼,不如对自己好一点。

婆婆和我坐上出租,后备厢的东西塞满了,差点盖不上呢。老二两口子可能也累了,没张罗开车送我们,不过没关系,这对婆婆和我来说,并不是多难的事儿。

夜幕下的翼州,我只能说挺美的,倒不是因为闪烁的霓虹灯,倒不是因为宽敞的街道,倒不是因为大道两边的绿植,或者是我闻惯了这夜风的味道。

“师傅,我们就不另外叫人了,给你加一百元帮我们把东西搬到电梯口。”师傅推辞了一下,我已连同车费一起把钱付了过去。到门卫时保安负责任地问东问西,好在咱都是合法公民,且有核酸检测行程码。就这样我们三人大包小包连背带抱的,倒也没费力。

“你有没有觉得我有点无情?”婆婆和我都是闲不住的人,堆了一地的行囊,不收拾出来,我们俩是睡不踏实的,也就边整理边聊天。我们默契地把婆婆的行李放在了我睡的卧室,公公的行李放在了郝帅的卧室。

“老二媳妇家的事儿,本就超出咱们的能力范围,怎么样算有情有义啊?”我看着婆婆,“就是把咱全部家当舍出去,都抵不上一个零头,再者说了,这个窟窿要能堵上,她母亲和她哥也不会资金转移,更不会连她都坑。”

后来收拾得太晚了,不知啥时候我们都睡了,迷迷糊糊中,我还挣扎着定了一个七点半的闹钟,十点之前,我是必须赶到学校的啊。

半宿无梦。闹钟响的时候,真懒得起啊。闭眼掐指一算,今天我会忙得脚丫子朝上:我必须半小时内洗漱出门;一个小时内到医院,且把病人一应需要的东西在楼下配齐带进去二道岗,交给郝帅;我再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赶到学校,办好郝帅的离职手续,我的报到手续。若能辞掉班主任工作是最好的——我何必累死累活的呢?不当班主任少赚几千元,月薪不过万,但几千元够我衣食无忧得了。公公十点的手术我得陪着婆婆。等等,我干吗把自己弄得这么紧张呢?请个假怎么了?我又不需要找人安排分个好班,随便给我哪个班都好,抢没了正好,我就做个任课老师呗。

“妈,”一回身,发现婆婆早起床了,我赶紧趿拉着拖鞋起来找人。

“妈,怎么在这儿发呆?”我推开卧室里洗手间的门,婆婆正坐在那里。

“没事儿,我在想,我多久没过来了?洗手间还和那边卧室的一样。”婆婆若有所思。

“嗯,”我转移了话题,“妈,我一会儿请假,咱们收拾好直接去医院楼下超市买东西。”

“报到日就请假不好,咱先吃饭,你吃完我送你去学校,你要是一小时内能办完,我就等着你咱们一块去医院。”婆婆说话干脆利落,一如当年。

“也好。”

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我是挺佩服婆婆的:男人在医院躺着,还有闲心做早餐呢——不过,若是躺在医院里的是郝帅,我肯定也不会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离十点还两个多小时,来得及。我小心地掀开一个个盖子:虾仁鸡蛋羹,小米绿豆粥,炝拌土豆丝,素拌紫甘蓝,嗯,厉害的婆婆大人,都是我想吃的呢。

“穿那件墨绿的长裙,配那双小白鞋,就挺好。”我正看着衣柜里的衣服,不知穿什么好。婆婆走过来打开她的衣柜,边找衣服边建议着。

“你不说我忘了,去年买了没怎么穿呢。你那身姜黄的套装好看。”

我一边说着一边换了起来,婆婆也听话地换好衣服,我背上一款小白包,婆婆随手把她的手机交给我,拿上车钥匙,我们就出门了。

婆婆大人做司机,这样的待遇还挺高的,嘿嘿,我心里美美的。

“门卫是知道郝帅被辞退了吗?他们刚看我的眼神里充满怜悯。”婆婆在校门口等着,我过了警卫室心里还在嘀咕。不过不怕,婆婆是我坚强的后盾,我是有母亲的人,我怕什么呢。

16、

是啊,我怕什么呢?我说不出来我怕什么。有人爱的时候觉得天不怕地不怕,因为这个世界有人为你托底;自从发现“有人爱”其实是个假象,忽然觉得原来我啥都怕。仿佛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不然,怎么就成了被出轨被嫌弃的那一个呢?从校门口到办公室,明明也没有多远的距离,我愣是自己在心里演了一场大戏: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无数双眼睛,没准此刻他们正等着看我的笑话。

抬头,挺胸,我下意识地告诉自己,婆婆在后面看着我。汪曾祺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婆婆和我,不就是多年婆媳成姐妹吗?在这个到处是心机到处是阴谋诡计的时代,我难道不该庆幸吗?一念及此,我的脚步坚定起来。

代办离职手续,报了到,办公室里同事没来两个人呢,和领导打了招呼我就出来了。

“美女,路过劳务市场找地方停个车,”正经说起来,婆婆和我并没有明显的年龄差距,我习惯在婆婆面前没大没小。

我要上班,婆婆照顾公公,郝帅要做他的奶茶,家务啥的我是没工夫做的——也不愿再做,所以,先了解一下行情也是好的。

“找个身体好,干活利索的,或者直接找个护工,我做饭就成。”婆婆很淡定,这明显是在公公和家务之间选择了后者啊,好像我们现在谈着的是别人家的事儿一样。我心里是有疑惑的,但婆婆不说,我也不会问。谁还不想有个带到棺材里的秘密呢?

“我想起来了,咱不用去劳务市场了,一会儿我从网上发个招工的启事就行,免得停车不方便。”忽然我的心就定了,当我们不被身边人善待的时候,并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干嘛要慌张呢?除了乡下老家的父亲,还有身边的婆婆,我对别人,包括现在躺在医院里的公公在内,是没有义务的——除了父母,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这么浅显的道理,我有啥不明白的呢?

戴上墨镜,挡住八月底这毒辣的大太阳。我有些庆幸,也有些懊恼。庆幸的是,我发现得早;懊恼的是,郝帅毫发无损,我却心有不甘。终究是我瞎了眼,他瞎了心,当时以为能过去的,却原来哪有那么容易过去?十年的婚姻,起初的爱情神话,现在却成了天大的笑话——我哪里知道何时这根刺就会毫无征兆地扎我一下,刚才路过的那条情人街,我们曾并肩走过,是不是,他带着小三也走过?我把“我们”看得太重了,郝帅却又把这一切看得太轻了……

“他早起吃饭没?要不要给他带个早餐?”算了,我暗骂自己:你当他是孩子吗?医院里有食堂的啊。别傻了,他饿了难道不知订餐吗?于是,我没提早餐这事儿,婆婆也没提。我们去买了气垫床、尿不湿、夏凉被,顺便给郝帅拿了生活用品,老二没打算来替他,他若盯不住护理站肯定有长期合作的护工。

我发觉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母亲那时候,我有过这种感觉:要死的话,我早就可以随母亲归西。我待在那里——现在也是,要死的话,那天回家见了脏东西就可以壮烈的啊。可是,我并没有,这就表示,我的理智尚在,还没有爱谁爱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把这些先拿上去,几点去手术?”我把郝帅出轨的事看得有多大,我的世界就有多小,反之亦然:我把郝帅出轨的事看得有多小,我的世界就有多大。当他是个熟人,搭伙过日子——我赚的钱是我的钱,他赚的钱也是我的钱,就当找个免费的勤杂工也好。

“爸已经在手术室外了,我们八点就拍了片,”郝帅在那里絮絮地说着什么,我看着他的脸,看着他两鬓似有了白发,看着他亲亲热热地凑在我跟前,他终于回魂了——可我一次次告诉自己:郝帅,我不稀罕了。

“家属不跟着行吗?”我拉着婆婆找个空位坐了下来,“爸怎么样啊?醒过来了吗?”

“你上去把这个气垫床给换上,把这个夏凉被贴身给你爸用,医院的被子你放在租来的床上用着。”婆婆把东西递给郝帅。

“大夫说得在重症观察几天,还没醒呢,家属不让进,护士就给推进去了,一会儿回病房等着。”郝帅没听出我的意思,他不上楼,我们三个人坐这里说什么呢?

我低头发布招聘启事,婆婆有一句没一句和郝帅聊着,一个二道岗拦下了所有除了陪床外的家属。墙角旮旯蹲着的,椅子上坐着的,还有窗口前站着排队的……

等待,有时候是一种希望,但有时候,却又显得格外漫长。明明大厅里乱得很,我想专心招护工的,却偏偏我能清晰地听到郝帅说的每句话。

我承认,我在想小说情节都是骗人的,知道男人出轨女人就去找小三PK,或者组团去围追堵截啥的,何必!小三介入我们人生的因果,那是小三的事;我又何必介入她的人生因果呢?

没意思。啥他妈都没意思——我在翻出郝帅手机里和阿吉后续污秽的聊天记录之后,多一秒钟也不想再和他有半分瓜葛。

我们彻底不再是我们。

尾声:

收到微信时,我正在楼前赏石榴花,树下的花落时并没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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