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在沙滩上看到一只怀表,拆开表盖后惊讶地发现里面有精巧的结构——噢,这肯定是某个心灵手巧的钟表匠设计的,而不是自然形成的”
这就是著名的钟表匠论证(或称钟表匠类比)。历史上,这一论证为自然神学用于说明:动植物研究中发现的大量精细复杂的功能性结构,表明大自然有一位智慧的设计者,并且我们可以通过研究大自然来进一步理解他的启示。博物学家Jan Swammerdam的名言“我借解剖跳蚤,向你证明神的存在”正是对此最好的注解。
当然,现代演化生物学的发展已经将自然神学的目标基本否定,理查德·道金斯甚至以《盲眼钟表匠》(The Blind Watchmaker)作为他著作的题目,表明扮演“钟表匠”角色的是生物演化,而且这位钟表匠可一点也不全知全能。
这个论证背后隐藏的真正问题其实不在这里。它可以被表达成看起来更容易接受的版本“大自然不可能自动组装出一架大型喷气式飞机”“自然界没有人类不可能产生出精密的数字电脑”,然而飞机,电脑的全体设计者和制造者的多个大脑,看作一个整体,可以存储飞机和电脑中各种关键结构的信息且实际上是比它们更加精密的系统。那么似乎同样也可以说:自然界不可能产生这些人脑。
这已经足够荒诞了,而且,就算一个人认为这些人脑不能算是“自然界产生”的,同样的问题还会出现在下一环。
从逻辑上否定这个论证的做法是这样的:
(1)如果系统中的复杂结构性特征能够显示其设计者至少同样复杂,那么,显然造物主也不过是另一个需要其他设计者(元造物主?)来设计的渺小存在,然后这位元造物主之上又有元元造物主,元元元造物主……形成的无穷天梯。这图景不但十分离奇,而且与原本论证要支持的一神教神学是严重相悖的。
(2)如果系统中的复杂结构性特征不能够显示其设计者至少同样复杂,则不足以说明存在具有智慧的设计者,更不足以说明它是教义中全知全能的存在。因为这样一来这些特征不能排除来自更加简单平庸的构造的可能。
尽管原始的论证已经被驳倒,它所引申出的问题却依然值得思考:是什么让我们觉得怀表,电脑,飞机这些“机械”显示着智慧设计者(不一定是人类)的存在?
用科幻故事的情境更方便说明这点:假如人类文明消亡后,一个外星文明派来考察队伍,他们在地球上发现了已停止运作的大型计算机和尚未腐烂的人类尸体,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他们得出结论:这些计算机就是地球文明曾经的主宰者,它们设计了人类这种工具来解决活动不便等问题,可惜这些工具已经毁坏得难以修复了。作为穿越者,你如何说服这些外星人自己不是可以给他们大卸八块随意摆弄的工具呢?
演化产生复杂性的机制不是十分依赖其介质。实验证明适当条件下,能够自复制和随机调整其结构的机械完全也能够演化,并产生适应环境的特征。所以其实不难想象,在没有碳基生命的外星球上发现一个怀表是完全可能的,不过这个怀表可能是来自某个自然演化出的机械生命体的已退化器官,恰如我们人类的阑尾。而我们知道,阑尾没有智慧的设计者。
因此,把复杂结构区分成“只能由设计产生的”和“可以自然演化生成的”的划界其实是非常不合理的,但这种划界却暗暗隐藏在我们的思维习惯中。钟表匠论证所用的论据就是基于这个划界。
让我们来看另外一个案例,著名的“猴子打字机佯谬”,一只猴子在打字机前随机敲打足够长时间后打出的东西里几乎一定会包含一部莎士比亚全集。实际上,它是一个数学定理。身经百战的考生应该对这只猴子深有同感,瞎蒙这么多选择题,一道都不对其实挺难的。不过,只要敲打的时间有限,莎士比亚全集不出现在输出文本里的概率就不是0.这个概率趋于0的速度非常非常慢,基本不可能在现实的时间长度里指望它。所以,有的版本的佯谬中会换成无限多只猴子在无限多个打字机前“并行作业”,让结果听上去可信点。世界上还真的有人用随机数发生器代替猴子生成海量数据,以试图实测“猴子”打出莎士比亚全集的难度(多么无聊的人……)。
产生莎士比亚全集的现实资源消耗完全是次要问题。例如,任何一个正规数的二进位表示几乎一定包含着无限多份莎士比亚全集的二元码形式,而几乎每个实数都是正规数。所以,如果有真正连续的木棒(对应实数轴上的有限区间)和足够锋利的刀刃(对应分划),随手一刀切开木棒时就已经(在猴子打字的意义上)产生了无穷多部莎士比亚了。而且,把莎士比亚全集换成任何能被数字化表示的其他文明成果也一样。类似的高速产生正规数的机制是很容易想象的,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机制不需要假设任何的真随机性(“猴子乱打”),因为像钱珀瑙恩常数这样的也是正规的。
我们看重的科学和艺术的产物,原则上都能用十分简单粗暴的方式产生出来,但我们还是会认为它们包含着文明的痕迹。这想法本身没有问题,我们读到莎士比亚全集的时候依然会认为这部杰作出自某个戏剧文学大师之手,而不是某只没有文学素养的猴子。
有问题的是,当我们考虑到莎士比亚这个创作者是怎么产生出来的时候。我们就会陷入和钟表匠论证类似的疑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