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儿·雁丘词
元好问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01
今天是叶家大小姐与林公子的成亲之日,阖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下人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只有我一人清闲自在。
我是大小姐唯一的暗卫,负责保护她的安全,尽管从修为上来说,金丹末期的大小姐可能用不着我这个金丹初期的来保护。
如往常一般,我待在大小姐房间的屋顶,放眼望去,是一片刺目的红色。
一想到她今晚就要嫁予他人,我的心脏便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般,难受得喘不过气。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暗卫罢了,哪里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听说新姑爷是个没落的贵族公子,自愿入赘到叶家,其人天赋好修为高,相貌更是一表人才。
我曾远远地瞧过一眼,林公子身着月白暗纹长袍,举手投足间一派温文尔雅,与一旁的大小姐言笑晏晏,端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恨不得冲上去赶走她身旁的男人,但理智时刻敲打着我的心脏:
你只是个暗卫,你不该做那些多余的事。
金乌西沉,日光渐暗,吉时……将近了。
叶府内愈发热闹起来,叶老爷请来了城里有名的优伶,一曲《百鸟朝凤》吹得千鸣百啭、余音缭绕。
这样的热闹压得我胸口愈发沉闷。
我吐出一口浊气,目光久久凝在窗边那抹剪影上,胸中生出些许悲凉。
城西有家酒肆,卖的酒香浓醇厚、回味悠长,掌柜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永远在笑眯眯地招呼客人。
夜风裹挟着寒意驱散了几分烦闷,我轻车熟路地靠窗坐下,点了我常喝的剑南春。
“哟,客官,又来喝酒啊。”
掌柜热情招呼,不多时便端上来几坛好酒。
大概是喝得太急,烈酒入喉,辛辣的味道呛得我不住咳嗽,眼前慢慢模糊成了一片,泪水混在酒中,味道涩得发苦。
沁凉的酒液入腹,却升起灼热之感,那热度又随着血液流动涌进脑子里,在我脑海中不断盘旋,最终烙印般刻下一张巧笑嫣然的笑颜。
我抬手覆上发顶,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掌心的触感,温热而柔软。
酒精慢慢麻痹了我的感官,周遭的一切像隔了一层雾气,听不清也看不清,可是大小姐的身影却在我脑中越发清晰。
一碗又一碗酒接连下肚,我烂泥般瘫在桌上,眼皮越来越沉重。
也许醉死了,便不会再想她了。
我自欺欺人地想。
02
“小萝卜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呢?”
女孩无奈地回头看着某个方向,那里却空无一人。
预料之中的无人答话,她只好接着往前走。
暗处的男孩有些泄气,他明明已经藏得很好了,怎么又被发现了?
屋檐下的影子多出了一片不和谐的阴影,男孩对此浑然不觉。
他提了口气,尽量将气息隐匿到极致,跟上了前面那道倩影。
男孩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跟着她,或许是因为落魄潦倒时那只向他伸出来的手掌,又或许是因为那双总是温柔干净而赤诚的眼睛。
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想见她。
笨嘴拙舌的男孩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躲在后面悄悄看她。
随着男孩渐渐长大,他能跟在女孩身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因为他必须打败其他暗卫,成为最强者,才有资格待在女孩身边。
暗卫选拔是残酷的,每个月都有尸体被抬出叶府,即便没死,败者也会被以低价转卖给别人。
因此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身心也越来越疲惫。
可只要能远远地看上女孩一眼,他便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了,连伤都不那么疼了。
就像干枯已久的树木,忽有一日得到了阳光雨露,那几乎快麻木的心脏也随之鲜活地跳动起来。
“喂,我发现你了哦。”少女温和的声音顺着风儿传进他耳朵。
他没有动。
不是盲目自信,而是他的隐息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常人一般难以发现。
“血腥味这么重,你藏不住的。”
少女优哉游哉地坐在亭中品茶,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出现。
微风拂过庭院,纤长的竹叶于空中蹁跹起舞,一个黑衣少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空地上。
“大小姐。”
少年单膝跪地行礼,颇为丧气地垂着脑袋。
“阿明,过来我身边。”少女抬手招了招,眉眼弯弯,笑意却未达眼底,隐隐含着怒气。
少年听话地单膝跪在她面前,低着头不敢说话,他隐约察觉到大小姐似乎生气了。
“把上衣脱了。”
“啊?”他诧异地抬头,有些不明所以,耳根慢慢红了。
“脱了!”少女冷下脸,薄唇抿成一线。
他再不敢犹豫,依言解开衣带,露出上半身。蜜色的皮肤肌理分明,每一寸都极具力量的美感,腹部的人鱼线紧致漂亮,少年人的身躯并不十分强壮,但已颇具雏形。
“咳……转过去。”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脸颊染上淡淡红晕。
少年听话地转过身,血腥味猛然重了许多,那不算宽阔的后背上横亘着一条二指长的刀伤,虽然已经止住血,但仍然皮肉外翻,狰狞可怖。
他感到温热湿润的布巾轻轻擦拭背部,帮他清理伤口的动作温柔得如同春风化雨,那人出口的话却截然相反。
“伤得这么重还到处乱跑,都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吗?啊?”
“受伤了就给我好好休息,这个月好好在床上躺着,不许起来!”
……
少年唇角微弯,眸底划过笑意,默默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话,时不时嗯几声,或是点点头表示赞同,没有丝毫不耐烦。
他甚至隐隐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久一点,再久一点……
后来,他终于在暗卫选拔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成为了大小姐身边唯一的暗卫。
大小姐修炼时他便在旁护法,大小姐出门历练时他便隐在暗处保护她……
修仙之途漫漫,这条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孤独而枯寂的,有的人在孤独中得道成仙,也有人在孤独中神灭形消。
少年一直觉得,能陪在大小姐这样好的人身边,是何其有幸之事。即便哪一天让他为大小姐赴死,他也甘之如饴。
03
天边已经泛出几丝金线,挣扎着穿过重峦叠嶂般的云雾,向世人展露出它的冰山一角。
酒肆早就打烊了,奇怪的是掌柜并未叫醒我,任由我睡在店里。
他看我的眼神似有怜悯,似有同情,还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叹惋。
何事发生?我问掌柜的老头。
他摇头叹息着不说话,抬手指了叶府的方向。
我心中猛地一跳,匆忙往回赶,一路上脑中涌出各种猜测。
是仇家找上门了?
叶府上下除了老爷和大小姐有着金丹期修为,加上新姑爷是元婴期修为,其他人大多在筑基期以下。若是打起来,光靠三人只怕难以应付。
还是叶府发生了什么大事?
无论如何,我相信大小姐他们定能游刃有余地应对,总不至于被逼到绝境。
我将功法运到极致,不到一刻钟就赶回了叶府,可是这里却一片死寂。
我敲了敲侧门,往日里会打着哈欠,边抱怨边来给我开门的王阿婆今天却毫无反应,我甚至……听不到阿婆的鼾声。
寒凉的夜风刮过,我遍体生寒。
一个可怕的念头慢慢浮出,又很快被自己掐灭。
也许王阿婆今日一时兴奋,酒劲上涌,并未歇在自己屋里吧。
我用了蛮力推开门,一眼看到倒在门口的王阿婆,她的手保持着前伸的姿势,绝望和惊恐占据了她的表情,她的皮肤干瘪而蜡黄,像一块风干多年的腊肉。
若不是她身上那件绣着牡丹的马褂,我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尸体就是那个能说爱笑、珠圆玉润的王阿婆。
恐慌如同蛛丝一点点缠住我的身体,密密麻麻,不留一丝空隙,几乎要让人窒息。
大小姐,大小姐呢?她怎么样了?
我急匆匆地赶往大小姐的房间,一路上见到的全是干瘪可怖的尸体,往日里鲜活的人们仿佛一息之间被人吸干了生命。
站在她房门前,我忽然犹豫了。
害怕推开门直面的又是那令人绝望的死亡。
我紧紧攥住拳头,用力到关节发白,最终还是颤抖着推开了门。
明明只是扇极轻的木门,我却觉得有千斤重。
深吸了口气,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和往常一样站在外间的屏风前轻唤她,等待她的指令。
“大小姐。”
“咳咳……”里间传来虚弱的咳嗽声,是大小姐的声音。
我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又浮上更深的担忧。
怎么受伤了?!
顾不得其他,我几步跨进里间,一股血腥味猝不及防地闯入鼻腔。
大小姐遍体鳞伤地倒在软塌上,腹部血流如注,身上的喜服被染成暗色,衬得她脸色越发地苍白如纸。
“大小姐!”
她伤得如此之重,却不见那个新姑爷的身影。我压下满腔怒火,快步上前扶起她。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浑身灵力不要钱似的输送过去,可她的气色却没有半分好转。
“阿明,别浪费……灵力了,我金丹被剖,活不了……多久了。”她每说一句话都很费力,视线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我的脸。
她抬起紧捂腹部的手,丹田的位置赫然有个血洞,正涓涓地往外渗血。
“是谁?”我红了眼睛,愤怒和悲伤快要将我的理智冲垮。
“林楚。”
她额角的青筋微微抽动,恨意和怒气在她眼底汹涌,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
那是新姑爷的名字。
“咳咳……唔……”她咳得几乎要把肺给吐出来,领口顿时染上大片鲜血,腹部的伤口也被牵动,顿时鲜血淋漓。
来不及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我手忙脚乱地给她包扎止血,白色的纱布在她腰间缠了一圈又一圈,很快又被染红。
为什么止不住?怎么办?怎么办……
我慌了神,鼻间一片酸楚,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温热的手指轻轻捏住我的脸颊,向上牵出一个勉强的笑来,那双手的主人目光温柔缱绻:“阿明,别哭啊。”
“我死后,你要好好活下去,别为我报仇……”
顿了顿,她勉强提起一口气,“……别为了我,白白送命。”
“……”
我一言不发地拼命输送灵力,可她的气息还是越来越弱,不论我怎么做都是徒劳。
在我力竭晕过去前,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04
别为她报仇——这是大小姐生前最后一道命令。
也是我唯一一次违背她的命令。
在安葬了叶府上下五十七口人之后,我决心潜伏到林楚身边,伺机报仇。
也许是看我可怜,酒肆的掌柜主动向我透露了他的身份——原来他竟是掌握天下各路消息的“百晓生”。
我问他既然是百晓生,为何不知那个林楚的真实面目。
掌柜老头一时哑口无言,最后只叹道:
“百密亦有一疏啊……”
他告诉我,叶府出事后,他便发动门下弟子搜集关于林楚的信息,这才知道林楚竟然是个魔修,现为赤魇魔尊座下七大护法之一。
辞别掌柜老头之后,为了方便潜伏魔界,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明悠。
“明”这个字是大小姐为我取的,我本来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我既决心为大小姐、为叶家五十七口人报仇,便从大小姐的闺名“叶雁悠”中取了一个“悠”字,以“明”为姓,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血海深仇。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没有阿明,只有一个复仇的恶鬼——明悠。
魔界入口很容易打听到,但安然无恙地进去却极难。
因为低级魔修们最喜食普通修士的血肉,高级一点如林楚这样的,大多只吸干修士的灵力。
要混进去,就得伪装成魔修。
掌柜老头似乎早知我有此打算,给了我一条青色发带,这法宝虽不起眼,但却可以完美地复制魔修身上的气息,叫人完全辩不出真假。
我顺利混进了魔界,成为了林楚座下一个不起眼的门客。
有时候我觉得掌柜老头不该叫“百晓生”,实在太埋没人才了,叫“百宝袋”更合适。
我捧着掌柜老头给我的各种兵书和《魔界局势解读》细细研习,时不时提笔记下重点,案上的烛光一直燃到了深夜。
魔界其实并未统一,现任魔尊统治着魔界三分之一的领土,其余三分之二仍旧藩国林立,纷争不断,死人在这里随处可见。
林楚是魔尊的十二护法之一,负责对外征战和扩张领土。
我一路跟随他出谋划策、屡立战功,渐渐被他注意到,提拔到他身边的位置随军作战。
然而林楚此人敏感多疑,极难取得其信任,即便我在他身边侍奉多年也从未触及核心——他从不让我参加重大战役。
我知道,我需要一个契机,让他彻底放下戒心,完全信任我。
也许是上天眷顾。在一次清剿叛军余党的过程中,林楚中了敌军的计谋,与大军失散,途中遇上前来围追堵截的敌人。
我一路拼死相护,为他挡了数剑,带着他杀出重围,逃进了满是魔兽的密林。
敌人不敢冒险追击,放任我们进了魔兽林。
林楚似乎对我放下了戒心,走在前面探路,将毫无防备的后背暴露在我面前。
我盯着那人的后颈,看起来是那么的纤细,那么的脆弱,只需扼住脖子轻轻一扭,便可让他停止呼吸。
昏暗的树林中,远处不时响起野兽的嚎叫,头顶茂密的枝叶向四面展开,我紧随其后,从枝叶掩映间穿行而过,脚下不时响起树枝被踩断的噼啪声。
刚才的念头瞬间熄灭,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可容纳两人通过的洞口。
林楚站在洞前,有些犹豫。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我主动请缨:“主上,属下愿为您涉险。”
他担忧地看了看我身上的伤,上前一步扶起我,“明悠,你待在这别动,我去吧。”
好在山洞是安全的。
洞中篝火毕剥作响,我和林楚都没有说话,我一向沉默寡言,而他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为了不露出破绽,我一直保持清醒,不敢睡着。
“我来守夜吧,你伤得这么重,该好好休息才是。”他伸手拨了拨柴火,洞内顿时暖和了几分。
橘黄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不知不觉卸下了平日里的伪装,他那张面具似的温和表情终于有了丝裂缝,漏出内里真实的冷淡。
“主上,我总觉得……您不笑的时候才是真实的样子。”
我鬼使神差地脱口说出这句话,本来做好了对方生气的准备,不想那人竟低头嗤地笑出声,似含嘲弄和悲意。
“这么多年了,竟是你最懂我。”
再抬起头时,他神色淡淡,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里,却泻出难得真诚的笑意。
第二天醒来时,林楚不知何时睡着了,靠着我睡得歪七倒八。
大抵是卸下了心防吧。
05
“明悠,你来啦。”
见我进来,林楚起身迎上来,“上次的伤可好些了?”
“谢主上关心,属下已无碍。”我叉手行礼,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稍稍拉开与他的距离。
自那日死里逃生之后,林楚便准予我随意出入他的宫殿,连商议军机大事时都不再避讳我。
“明悠,今日叫你来,是有个惊喜要给你,猜猜是什么?”他一只手神神秘秘地背在后面,笑着对我说。
我装出期待的样子,作势往他身后瞧:“是何物?还请主上指点迷津。”
他哈哈一笑,摊开掌心,竟是藏书阁令牌。
有了令牌,就意味着能够进入藏书阁上三层,那是只有林楚和少数亲信才能进的地方。
“这……主上,属下何德何能……”我故意推辞,面上惶恐不敢受之。
“知道你喜欢看书,不过是个藏书阁令牌,你就别推辞了。”他见我还要推辞,便将令牌硬塞到我手里,摆摆手眨眼间就走远了。
我压下心中狂喜,攥住令牌的手微微颤抖。
藏书阁一共五层,第一二层所有人都可以借阅,一般放的都是人间搜集来的医术、农书还有百家学说之类,第三四层放的多是一些失传已久的功法秘籍,人间各大门派家传绝学应有尽有,第五层放的则是一些杀伤力巨大的禁书,记载了一些残缺不全的上古杀阵。
但第五层的书不能借走,翻看时间也有限,每周至多能翻阅一个时辰。
我的目标就是第五层。
一二层的书我早就翻了个遍,但也不能直奔第五层,那样太明显。
没关系,慢慢来,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我花了三年时间翻阅三四层的书,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基础阵法,比如缚魂阵,对我来说,只要稍加改动就能在束缚魂魄的基础上,将其中的魂体绞个粉碎。
但具体细节如何改动,我还缺些灵感。
跟平时一样借了几本灵草养护的书,我出了藏书阁。
“这就是他借走的书?”
林楚翻看手里的借书记录,越看越觉得有趣,“他竟然喜欢养花种草么……”
“退下吧,以后不必再做这些了。”
“是。”藏书阁管事行礼退下。
我抬脚跨进殿内时,藏书阁管事正好与我擦身而过,我知道,他定然还在监视我。
我面色如常地进殿与林楚商议政事,尽职尽责地为他出谋划策,这些年来,在我的帮助下,林楚战功赫赫,深受魔尊宠幸。
但同时,一些流言蜚语也遍地开花,传言说林护法打下了西南大片领土后,居功自傲,打算自立为王,伺机篡位,成为新一任魔尊。
魔尊当然不会因此罢免林楚,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无需刻意浇灌,自己就会生根发芽,永远都难以拔除。
我只需在背后推波助澜,引导林楚不断征战,助他立下更多战功,届时他自然会因为功高震主而狠狠跌下高台。
到那时,杀他便是轻而易举之事。
一轮圆月悄然挂上柳梢,清冷的月华穿过窗棂倾泻了一地。
我大口喘着气坐起身,汗湿的里衣紧贴着背脊,今晚怕是又要失眠了。
梦里叶府五十七口人的惨死还历历在目,大小姐浑身是血地躺在我怀里,我记得她临死前说过的每一个字,可我真的做不到放下仇恨、逍遥人间。
大小姐,对不起……
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
近几个月又打了场胜仗,林楚越发信任我,提拔我做了他的副官,有什么要事都会与我商量。
回来后我抽空去了一趟藏书阁第五层,凭借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记下了一些杀伤力巨大的阵法,加之战场上得到的灵感,我有八成的把握将缚魂阵改良成灭魂阵。
花了两年时间,我终于研制出了灭魂阵。
我将图纸牢牢记在心里,随后掐了个法诀烧得一干二净。
魔尊如我所料对林楚的疑心越来越重,他一点点收回了兵权,如今林楚手下的魔兵不足全盛时期的一半。
恰逢南部敌军来犯,集结了十五万人马在城门外叫嚣,而林楚手下算上一万多老弱残兵总共才八万人。
敌我力量悬殊,局面很难转圜,即便获胜,也会损伤惨重。
果然,林楚亲自带兵上阵,拼了个惨胜回来,堪堪守住了城池,此时他只剩下不到一万的兵力。
此战过后,林楚果然失了宠信,被魔尊卸了兵权,赏赐到北方富庶之地“安享晚年”,不再让他插手前线战事。
而我动手的机会,也终于来了。
06
林楚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对方眼含杀气,手持一柄长剑,毫不留情地贯穿了自己的胸口。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曾经被自己当做战友、兄弟和知己的人会来杀他。
良久,他忽然哂笑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也是来报仇的吗?”
他这一生造了那么多杀孽,早该有这么一天的,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杀自己的竟是那个曾经最信任的人。
我不置可否,手上动作不停,毫不犹豫地祭出灭魂阵,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随着阵法的光芒一点点升起,我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唇角不断渗出殷红的血液——禁术的施展须以生命为代价。
红色的光芒化作一根根细线,从四面八方切向中央的人影,那人只来得及惨叫一声,顷刻间裂成无数碎块,肉体连同魂魄一起,碎了个彻彻底底。
结束这一切后,我猛然瘫倒在地,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一般,连睁眼都有些费劲。
我勾起嘴角,露出释然的微笑,任由死亡的黑暗侵占意识。
大小姐,我来陪你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我隐约听到了哭声,像是……大小姐的声音。
大小姐?!
我倏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毫发无损地飘在半空,我的身体无声无息地躺在不远处。
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在我眼前。
记忆中温柔爱笑、从未哭过的大小姐红了眼眶,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一滴一滴砸在我心里,我手足无措地为她擦去。
大小姐杏眼圆瞪,饱含怒意,眼角未干的泪水却显得毫无震慑力。
“傻子,谁让你报仇啦?”
番外——大小姐和她的童养夫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身后多了个小跟班,他总是偷偷地看我,却从不主动与我说话。
“小萝卜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呢?”
我故意出声,想叫他出来一起玩。
只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气息微乱,似乎慌乱了一瞬,接着便许久没有了动静。
真没意思。
我失望地撇撇嘴,决定不带他,今天一个人去花园里摘花。
转眼到了我的生辰,我求爹爹送我一盆风铃草作生辰礼,可爹爹说那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转头送了我一盆极名贵的兰花。
可我不喜欢兰花。
我默默咽下这句话,收下了盆栽。
夜里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牵挂着长了长长一串铃铛般白色花朵的风铃草,轻轻晃一晃仿佛能听到清脆的铃声,娇憨又可爱。
意识渐渐滑入梦乡,梦里似乎有人进了房间,轻手轻脚地在床头放下什么东西。
第二天醒来,桌上竟然多出来一盆风铃草,微微摇曳着白色的小铃铛。
我惊喜地捧起花盆,开心得像拥有了全世界。
我到处打听这花是谁送的,却没有一个人能给我答案。
此后每年生辰,我的院子里都会多出一片风铃草,五颜六色的小铃铛在风中摇曳生辉。
我决心逮住这个人。
15岁那年生辰前夜,我假装睡得很熟,将呼吸调整得均匀绵长,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到了后半夜,院子里响起翻动土壤的声音,我立刻睁开眼。
我放轻动作绕到那人后面,准备来个出其不意。
当我抬眼看到那个背影时,一眼就认出了他。
像是一颗心被人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里,我的内心一片柔软,连出口的话都不自觉温柔下来。
“花种得不错嘛。”
蹲在地上挖土的少年浑身一僵,满脸愕然地转过头:“大小姐?”
“一起种吧。”
我顺手揉了揉他的黑发,嘴角忍不住扬起笑容。
“嗯。”少年低低地应了一声,耳根悄悄泛红。
后来,我就很少见到他了,但是每一次见面,他都带着满身伤痕,总是傻傻地说要永远保护我,当我的暗卫。
我心疼地给他包扎伤口,嘴上却数落他不知珍惜自己的身体。
对了,我还给他取了个名字——“明”,我希望他终有一日能活在阳光下,不必在暗处躲躲藏藏。
“阿明,走吧,我们去梨园听戏。”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听说城里来了个不错的戏班子,我一时兴起,想去看看。
其实在死后的漫长岁月里我无数次想过,若是那天我没有去听戏,是不是就不会遇到林楚,也就不会给叶府招致后来的祸端。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
从梨园回来后不久,便有一位姓林的公子找上门来,说是归还叶小姐遗失的手帕。
我爹见那人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对他印象不错,便请进会客厅闲谈。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爹和那人谈了一上午出来,那人竟就这么成了我的未婚夫婿?!还是对方倒贴?!
这种事我当然不同意,可是老爹一听这话又拿出那套招数,从他对不起我早死的娘说到辜负了叶家列祖列宗,甚至还差点给我跪下了。
最终我只好无奈地妥协了。
我很烦躁,可却不得不拿出待客的礼数,跟那个陌生的林公子客套。
面上笑得有多温柔,我心里就有多想把对方碎尸万段。
成亲那天,我一个人在房里枯坐了一下午,满脑子想着那个木讷笨拙的小暗卫,总是悄悄地把能想到的所有好东西都送到我面前。
要是多问他几句,便会红了脸跑掉,然后躲在附近偷偷地看我,实在可爱得紧。
洞房花烛夜,林楚掀开我的盖头,与我喝下交杯酒后,露出了他恶魔般的真面目。
他在酒席里下了迷药,叶府所有人都倒下了,包括我手中的这杯酒。
趁我无法抵抗之时,他毫不费力地剖走了我修炼多年的金丹,我看着他的修为猛然从元婴初期涨到了元婴末期,惊诧不已。
随后他杀了叶府所有人,夺走了他们的修为,不知所踪。
我无力地倒在软塌上,感受着生命随着血液一点点流失,却无能为力。
我忽然有些庆幸,还好阿明不在,他以后还可以好好活着,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活着。
真好。
只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我真想把那个衣冠禽兽的伪君子碎尸万段,让他偿还我叶家五十七条人命。
我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是阿明的声音。
我撑着最后一口气睁开眼,想唤他进来,没忍住咳了几声。
阿明果然满脸担心地绕过屏风进来,看见我的样子瞬间红了眼眶。
我躺在阿明怀里,任由他徒劳地包扎了一圈又一圈,看着他边包扎边掉眼泪。
我还从没见过阿明哭的样子呢,他哭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
可惜以后再也没机会看了。
不过,他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想让他笑一笑,可他的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脸,真舍不得离开啊……
可我就要死了,我遗憾地想。
我反复叮嘱阿明不要为我报仇,他不说话,仍在拼命地救我,把丹田里所有的灵力都输给了我。
然而都是徒劳。
我不知他听进去没有,不过阿明从没有违背过我的命令,这次想必也会听的吧。
意识最终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死后我没有见到黑白无常,倒是见到了叶府所有人的魂魄,他们散发着暖黄色的光,向我告别后消失在原地。
老爹看起来悔恨不已,一直在自责,我说不怪他,毕竟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呢?
直到面前只剩下了王阿婆,我的魂魄也没有要消失的迹象。
“大小姐,你不走吗?”
我摇摇头,微笑道:“我不放心阿明,他从小性子就倔,我得看着他。”
王阿婆点点头,暖黄色的光芒亮起,她嘴里还在嘟囔着:“阿明这小子,以后也不知会便宜了哪家姑娘,可惜老婆子我看不到喽。”
闻言,我胸口莫名一痛,泛起一些奇怪的酸涩。
阿明第一次违背了我的命令,我眼睁睁看着他踏上不归路,却无能为力。
我的双手一次次从他身体中穿过,怎么也阻止不了他。
我在他耳边大声说话,劝他回来,劝他别去报仇了,也换不来他半点反应。
我跟在阿明身边,看着他一次次从战场上死里逃生,从青涩的少年磨炼成了一个冷峻的男人。
我想保护他,想带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终究什么也做不了。
终于,他得到了林楚的信任,成功杀了那人,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气得眼泪汹涌,气他不惜命,气他不听劝。
我希望他平安顺遂地活下去,而不是为了我白白死在这。
阿明的魂魄慢慢睁开眼,他见到我时又成了往日那个笨拙羞涩的少年郎,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放。
我气愤地瞪着他:“傻子,谁让你报仇啦?”
这个傻子只会小心翼翼地给我擦眼泪,连辩解的话都不知怎么说,“我”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算了,我跟个傻子置什么气呢。
我拉过他的手,满意地看着他的脸颊慢慢变红。
当孤魂野鬼的这些年来,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也确定了自己的心。
“阿明,告诉你个秘密……”
闻言,他倾身低下头凑到我面前。
我靠近他的耳朵,嘴角勾起坏笑:“其实……你是我的童养夫。”
阿明倏地脸色爆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可他握着我的手却收紧了,再也没有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