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瓦宫寺的晨钟沉沉百年,撞散了建康城外卯时的清晖,化涟漪惊了清梦,又在窗外晕开。
唧啾——雀儿应声惊起,在窗前扑簌簌的一阵儿,想是循声去远山寻竹林芳草,水榭寻红花青树的。
我在竹床蒲席的凉意中幽幽回神,草寮外,晨钟残音荡远了,雀儿声也远了。人犹在梦中。
岑寂里,自某几窗格漏了晨光,粼粼的。从布衾絮褥与摊床书卷里懒懒抬臂,去逐夏日晨间的暖意,仿佛握了满捧的流水,细碎的金色落在掌上,像是落在水底的岩石上。
七月十五,中元。晨光也会宽待那些亡灵的。
听闻瓦宫寺成于晋,至开元今日,算来已历风雨三百七十多年。今日,焚香缭绕百年的瓦宫寺殿宇中,应是已广设盂兰盆。殿壁之上,维摩诘的双目,应是愈加生光了罢;善男信女,应是又在百戏和珍异里双目缭乱而止步了罢;那些沙弥,僧众,应是又在佛前诵经超度了罢。
舍弟玉郎,在佛门该唤作了空的,今日应是要云游归来的。
一十三年,萧萧黄叶。那仲秋日子里,父母两人携三四僮仆,远游遇匪,父亲为护母亲而遭祸,母亲亦因守节以簪自戕,仅活一仆。
父母半生吃斋礼佛,何以无得庇佑?可叹,可叹!
那时我便自洛阳四门回还了。遣散零落的家仆侍婢后,身处这盛世,却一日日渐知谋生艰难,此后也再没入学,只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想来竟已一十二载。
玉郎年幼柔嫩,他虽乖巧温驯,从不言语苦难,我却不忍他随我颠沛而朝不保夕。听闻瓦宫寺香火绵延,寺运隆盛,我无奈送他入寺为僧,再如何也算是有个屋檐安身,也代我为父母诵经祈愿了。
几年前,大师道玉郎慧根深种,本不该拘于寺庙我佛之前,便由他做了游方僧人,令他孤身游于山水之间,参悟佛法,此后我便更是常常牵念他于千里万里之外了。
我江鹤无甚奇技淫巧立命,但凭腹中几两诗书学问,寻了个茗铺里说话人的活计,演说人事传奇,豪侠诡怪,随市开闭走动,一天里半晌便罢,算是清闲。况且州县邻里时有扶持,倒也不致潦倒。只是虽至而立而未娶,州县例行公事,为此时有劝导,我却也不愿拖累于妇人家,故久久独身自立……
唉,怎的又想起这些琐碎旧事?说话人,莫不是皆似我这般碎嘴多思,说人,更说己?天不早了,父母祭日及这中元日,玉郎总要赶在辰时以前到家的。
思绪至此,我便即刻翻身坐起,披了衩衣,踩了蒲鞋,起身推门。
这建康城外的草寮茅茨,虽难堪风雨,却得以依山傍水,已是极妙。屋后一眼清水井,井口两侧,除却一小畦菜圃,这时节,自有玉簪正盛,另有桔梗二三,妙极,妙极。
这光景,该是要行晨间拜祭了。定也赶不及起灶烧水洗漱,我便打水一桶,从屋里几上取了只碗来,舀上半碗,又捻了青盐涂齿,轻叩半晌,方再取水含着,又净了面,便反身回屋。
待我理好幞头,束罢白纻衫子,方恭恭敬敬地在一赭色木案前摆好蜡烛香斗。供桌上有一龛,龛正中方方正正有一黄表纸,以代祖先灵位。我朝其拜过,奉燃香。江鹤别无所求,但望我兄弟二人能够安度残生,再无灾祸,也就罢了。
昨日我就已早早备好蒸饼,竹笋,芋头和酱菜,只待今晨添柴就火,再煮碗粟米粥就齐备了。虽清淡平常,玉郎爱吃。
估摸着光景差不离了,我便开始盛粥饭,摆上正当屋门的几案。刚要把最后一只碗放下,稳稳的跫音似在面前门边响起。
我从案上移目:门边一少年刚刚站定。虽风尘仆仆,然这少年人一双罗袜依旧洁净如新,衬着一袭木兰色法衣,愈显长身玉立,丰采高雅;指节分明的双手,一手持杖,一手正将头顶蒲笠取下;但见戒疤之下,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虽未及冠,眉目间神态亦超然,颇有遗世飞仙之丰采,语间却含着笑意唤我——兄长。
“玉郎!”我急冲冲放下手中粥碗,迎上前去。
指尖轻颤,我接过蒲笠包裹,久久望向玉郎。
这小子,如今竟比我挺拔许多。
玉郎单手立掌,语气殷切:“阿弥陀佛,兄长,你,可好?”
我已喜极无言,只是频频点头。两人默然相对,目中皆有水色。我与他皆非多舌之人,况且近一岁未曾相见,纵然有千言万语,此刻也难理出头绪。
良久,玉郎放下禅杖,轻拂法衣,而后随我在几前落座。席间,我与他再度沉默无言。只因我们尝尽了独对菜肴的寂寥,如今有家人在侧,便只想要静静地体味,再也不忍扰了这片刻的宁静安详。
辰时业已过半,中元之日,此刻阳气最盛,该是去祭拜父母亲了。
我进里间取了竹篮,玉郎安静地把灶台上我备好的麦饭,饾饤及几样素食小心放进去。我又另放好了纸钱香烛,同玉郎去往坟茔。
天地之间,父母被合葬于松柏梧桐树下。今梧桐已亭亭如盖,松柏如云似雾,目睹此方景象,想必父母在这盛世外已得安眠。
我与玉郎将草叶除尽,摆好供品,焚香点烛。我撩衫跪拜,玉郎肃立合十,皆虔心祈愿。今日我兄弟二人同至,父母定然欣慰。
返家,日中已将至,街鼓即刻就要击响。往常这光景,茗铺里正碾茶过罗,茶客想是还未落座呢,半个时辰总是要得的。
往常里,时辰紧的时候,日中之际,我常常顾不上用饭。今日却是要顾念着玉郎的。
这样想着,我嘱咐玉郎先去屋后打理花圃菜畦,做些个省力的活计,想着稍后再唤他进来。我取出菜篮里昨日刚摘下的新鲜菜蔬,起灶,略烧蔬饭出来。除当季的苔子,菠菜,黄瓜,又加了芥菜子进去,味道定是不差。用饭时,玉郎果是赞不绝口。虽粗茶淡饭,总归合他胃口就好。
街鼓业已擂响,市已洞开。
玉郎虽列游方,然要午后出行于坊市,却也不得不稍作避讳。我为玉郎将蒲笠理好,便携他一道入城过市,去往茗铺。
坊里巷间,行人渐多。民居耸立,俱是粉墙黛瓦。妇女多着及腰短襦,长裙曳地,帔帛半臂,其上鸟兽成群,花团锦簇,间有金银彩绣,色石榴,杏黄,绛紫,月青,淡赭,浅绿……色彩纷繁,愈显体态婀娜,风姿绰约;更有簪钗步摇,梳篦发钿,额黄阔眉,胡妆胡饰,偶有女着男装者,更是美不胜收,别具风韵。
至于市,其间多吃食游冶之处。近来胡风日盛,胡食也,所爱者甚众:沿街道旁,毕罗香酥,胡饼脆嫩,麻饼馅美……铺肆前皆已有行人垂涎驻足;临街馄饨,各色菓子,煎茶煮汤,酒旗纷飞……各式摊铺,数不胜数,看不胜看;更有道旁斗鸡,妇女对弈,雇夫佣力,往来不息,正是一派森然盛景。我与玉郎二人,不禁目眩。
杏树桃花深洞,竹林草堂古寺——题得如此茶联的,是妙人,也是闲人。恰如其分地,这茗铺,虽处建康城中,犹居深林古刹旁。
其实,大多商铺店面本林立无隙,而这烹茶小铺,却恰恰为南北两侧山墙外,两株枝叶繁茂的古木与其他屋舍隔开,自成一隅,遗世独立。
此间即我演说谋生之所在——木叶茗。这些年来我安居此一隅,一分为生计,九分为清雅。
我引玉郎入内落座。
馆内四方天井,飞檐斗拱,红砖花墙,青苔隐约,如云雾横生;僮仆青衣奉茶,往来不绝;天井屋檐下,例无虚席,或侠士,或布衣,或静坐歇息,或品茗吃茶点。无坊市之喧嚣,无尘事之劳形,安逸偷闲,再无甚者。
一中年人款步踏来。只见其斜襟碧衫松松及踝,横腰垮垮歪揽翠带,上垂一乌木腰牌;虽在人前,仍趿拉一对木屐,发出“踢弛踢驰”的响声;发髻仅以一玄色小叶紫檀木簪松松挽就;容生髭须,愈显轮廓硬朗,潇洒随性。只见他神情慵懒散漫,眉眼俱有悦色,懒懒拱手,朝我躬身一揖:“江兄。”
我微微摇头轻叹。
他轻笑一声:“江一可是又怪愚兄不合礼数?”
我只得无奈拱手回揖:“不敢,不敢,啸林兄性情中人,自是不拘一格,不落尘俗,繁文缛节不加于身,纵是‘披衣腰不带,散发头不巾’,又当何如?”
这人又是躬身一声轻笑:“江一不愧为啸林知己,多谢。”
不错,这散漫人这正是这木叶茗主人——张啸林。也正是承蒙这一“逍遥散人”多年照拂,我才得以浊世安身,不致沦落。
我笑向玉郎,道:“这位即是茗铺主人,人虽逾礼不羁,却乃不可再得的良师益友。”
张啸林闻言看向玉郎,旋即合十以礼:“这位便是了空师父罢,观来满座风生,顾盼炜如,果真仙风佛骨,光华出尘。”
玉郎浅笑合十:“善哉,善哉。施主风姿独到,若尘外之人,了空弗如。”
张啸林轻抚下颌,畅快一笑,即刻命人上茶:紫砂朱壶,无根朝露,阳羡紫笋,桔皮薄荷——茶汤实乃极品。
“且说那儒生柳毅下第归来,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今日我择民间柳毅龙女之说,一方黄杨止语拍下,但望中元多些美满顺心,少些别离失意才好。
玉郎虽久于世外,亦与啸林同于座间品茗谛听。
日暮将近,夜鼓将鸣。语毕既罢,我与玉郎拜别木叶主人,起身折返。将入夜,各户始以纸寓钱,为鬼事。道口街角,随可见纸钱翻飞,烟云缭绕。那幽冥中,何人怨声低唱——
空对孤冢,千里断魂雨。
墨滴华发,咫尺阴阳语。
百鬼夜行,青瘴游奠媀。
死生不复,难为两相与。
中元是夜,魂归离恨宇。
行至城门外,街鼓声声。城内灯会骤起,可闻垂髫小儿嬉笑声声,杂以人鬼呜咽。中元之日,市毕而夜不禁。回首,河灯次第明灭。
又是月圆。
草寮斗室,我燃起灯烛一盏。豆大烛光明暗之间,玉郎虽不饮酒,我依然在几上摆起一坛陈年黄酒,一双带柄小杯,自斟自饮,玉郎静坐眼前,无言相陪。
平日里的苦楚,统统随酒入腹。百鬼夜行,也该断了肠。
醉眼朦胧之时,玉郎面上,我恍惚瞥见的,是泪吗?是吗?了空。了空。
我从不知。
当——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