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喀克时光
初春时节,夏日里浩浩荡荡的跃进渠里此刻还一片安静,只有渠沿不知何时散落的芦苇种子长得很茁壮,飘荡的柳絮随风摇曳,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老唐几乎每天都要沿着这条渠,在两座相距八九百米的桥之间来回走好几趟,在十几条巷道间进东家,出西家,用湖湘普通话和村民们交流,这家的收入,那家的困难,这些琐碎的事情在他四平八稳的十几年单位生活之后显得新鲜而温热。
一年, 或者好几年,我们和老唐一样,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重温农耕生活,在家长里短的絮叨里感知俗世人生最原初的脉动,用另一种生命的状态和世界对话。
苇席
离喀克村不远,是紧邻着巩乃斯河的十万亩湿地,生长着茂盛的芦苇,这也成了村民们创收的一条途径——砍苇子,编苇席。
虽然砍伐苇子不要钱,可是要付出更多辛苦。
必须在寒冬腊月,必须冰封三尺,必须在一个沼泽和湖面能承受300公斤左右重量的日子,选一个冷风呼啸的清晨,李克任和妻子要骑着摩托车️,必须戴着厚厚的行车护膝,必须包上臃肿的大衣,在晨光微映的时候出发,来的十多公里外的苇湖,找地盘,选苇杆,3.5米左右高低,粗细适宜,一根一根用镰刀砍伐,一个人一天能砍五六捆,一捆三四百根,砍到一百捆左右找车拉回,堆积在院内墙外,而后专心过年,等到三四月份,天气变暖,搬出苇子捆,逐个破解成竹篾,按照“压三过二压三”的口诀,约100根竹篾编织一张苇席,一个成年劳力一天全心可编约莫四张席子,一张席子卖给上门收购的老板,去年最好的时候能买到四五十元,今年则只有二十五元左右,老板积量后贩卖至南疆等地,用作棚圈席面或晾晒秋物神器。
走在村子里,几乎每条巷子和院子都围靠着成捆的芦苇,趁着春光还好,春耕未开,人们都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破条或者编织,借着这难得的好时光,增加点收入。
过段时间,天热了,苇子条变得干脆,就不好编织了。
粒粒皆辛苦,诸事因人而异,李克任们延续着数十年的传统,也仓促应对着时世喧嚣,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走向远方,这些固执的坚守者却在这边远的一隅默默地劳作,仅仅是编织苇席,一年辛苦可获得三四千元收入,大事无补,但对于农村生活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村官
作为中国基层的最源头,村官很辛苦,女村官更辛苦。
忙里偷闲,从镇上开完会,李玉华要回到高潮牧场的家里,给九十多岁的婆婆做完饭,又迅速赶到喀克村,她是这里的党支部书记,有一大堆的事物要她处理。
尽管只来了这里四年多,李玉华对村里显然已经熟稔于胸,你提到这家的牛圈,她知道有几头牛,你说起某个生病的人,她能准确地说出他家的人员构成,你提到一个帮扶的设想,她能很快给你补充完善,几乎村里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她都能清晰地说出个一二三来。
有人家的自来水管道冻坏了,修理需要通过邻居家,双方发生小摩擦,需要她处理,一个个必须上报的数据报表需要她把关,一个村民妻子早年离开他,他犯过错误,如今生活有些困窘,情绪有波动,她要批评,也要“以心换心的尊重一个男人的尊严,把握好于公于私的尺度,有些村民自发进行AA制三八联欢,邀请她参加,别人掏200,她拿出500,“我的工资现在也涨了,而我的工资和今天都是村民们的信任,是他们给的,多拿点是应该的”……
一个在基层农村管理一方的女性村干部,要泼辣,更要“懂村民”,做事必须言出必行,对人一定要公道正派,乡情和原则,现实和目标,这些渗透到细节里的行为,累积成就一个人在另外一些人心目中的形象。
在三八座谈会上,她和村民聊起家庭关系的处理,聊起农村人的仪表举止,聊起各种惠民政策,不用讲稿,三四十分钟,村民们听得
三八节到了,吴大哥和曾大姐给工人们都放了假,他们的大米加工厂从初六就开始上班,一直紧张生产,两天三车米,运往全疆各大城市的代理商,产品供不应求。
四川人的豪爽和新疆人的踏实让他们的生意从小到大,越来越好,川疆融合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从72团到哈拉布拉吉克村,从小厂房到大企业,包括喀克村在内的周围几万亩水稻,在这些机器的烘烤、分拣、精选、抛光传输中褪掉一层一层的外衣,白皙的肌肤吸引无数懂得的食客眼球,也让更多人从植物和土地的相生里获得新生。不仅是做生意,更是在生活的遇见和相守中体味人生温暖。村民种植户春耕时有了资金缺口,或者看病、买房、办事缺钱,他们会借款,每年借出上百万,等到稻谷收获的季节再算帐,还钱也行,稻米冲抵也行。在收稻季节,他们会先垫资预收,等到行情价出来再最终结算,市场价低于预收价,他们保底收,反之则按市场价格收。村里有大事,他们也都会出钱出物,“种植户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别人好别人才会对你好,也才有持久的钱赚”。
在市里有房子,在县上有房子,在厂区也有座房子,一片荒地可以重生,所有生活的味道可以打通,这个叫“和光”的男人和一家人,一村人,在早春的蓝天下真的与光同在,知足而幸福,气派的生活总是有原因的,农民企业家的成功更多的是靠朴实的努力,顽强的坚守。
鸽子在笼口张望,天空那么高远辽阔,狂吠的牧羊犬尽全力维护自己看家的本分,爱一行干一行毕竟是流传的讲究,小狗在板凳旁边仰望天空,一个些许带肉的骨头就是它最美好的愿景,成排的牛儿嗷嗷呼喊,它关注的是一捆秸秆,金毛和京巴并排前行,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颗热爱和向上的心,最好的日子无非就是躺在稻米堆上看人来人往,山东枣庄微山湖的风吹来一个弱小的生命,在伊犁河畔的芦苇荡中顽强生存,暮光映照的脸庞满是沧海桑田,老榆树和老房子相映成趣,唯有年轻不可阻挡,双胞胎打量着世界,对于未来的生活大智若愚!
送诊
我们吃完早餐,Z老师开车到蒲大姐家的时候,X大哥已经早起收拾完院子和房子,做好早饭,喂了家里的鸡。
坐上车,我们要一起去二十多公里外的哈拉布拉镇找一位83岁的老中医给大姐治病,前一天,大哥已经搭车来这里踩过点,那位乡间著名的赤脚医生让带病人过来看看。
患病十多年了,帕金森患者最严重的症状在她身上越来越明显,双手颤抖严重,脸部浮肿,行动不便,家里几乎所有的重担都压到了X大哥身上,做饭做家务,照顾病妻吃喝拉撒,不能去外面打零工了,只有在村里用一点谷物喂养几只小鸡,冬天还要冒着严寒去苇湖里砍苇子,每月五六百元的吃药钱主要靠女儿接济,一点低保的钱维持着家用。
可能是对这种日子的紧巴状态已经习惯,X大哥已然没了多少忧虑和郁闷,染过的头发周围虽然还露着灰白的一圈,可是根根直立,显示着倔强和不屈服,他的庭院永远整整齐齐,地面绝无杂物,他的家里简朴却无比整洁,锅台上永远纤尘不染,“我家厨房的整洁程度如果在村里排第二,没人敢说第二”,这个被生活磨砺的已经“相当没脾气”的男人提到这一点,显露出少有的自信和傲娇。
要下车了,从旁边打开车门,X大哥快步过来,紧紧扶着大姐,一点,一点,挪到诊所。
看病的大夫正在餐后刷牙,果然是个标准的四川老汉,虽瘦小,却耳不聋眼不花,温和,把脉、看舌苔,细心问询。
要开药,在便宜和略贵的价格与治疗效果的比较中,X大哥毫不犹豫地说“用贵的,只要能治病”。
看着药柜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中药材,称重、捶打、粉碎、配比,一件件植物与动物的躯体散发出特殊的味道,在这彼此的互诉里居然滋生一种向上的温暖,人们都在期盼着希望。
看到X大哥从包里拿钱,同事G美女摸出200元递给她,说是表达点小心意,几番推让,大哥默默的收下了。
拿着大包小包的药物,也是提着慢慢的希望。
走到镇中心,大哥提出要去一趟市场,不一阵,他提了几块豆腐,一小包沙糖桔,“挑了半天,就这几个好点的”,他拘谨的递给我们橘子,怯懦而真诚。
剝开皮,含在嘴吧里的橘瓣,那么甜,那么甜……
“这些药能不能有疗效,能起多大作用,我其实也没有多少幻想,既是病急乱投医,也是想让老伴有点盼望,乌鲁木齐大医院都治好,只要能缓解一下,生活稍微自理程度高些,我就烧高香了”
这是一个勤劳就能致富,努力就有收获的时代,唯有突如其来的疾病会让很多人的人生之路横生枝节,这些篇章的跌宕里,人们的命运忍受压制,接受打击,也学习坚强,寻求突破,于是一些生命在卑微里开花,在缓慢的绽放里渐次芬芳。
孩子
虽然中午的温度已经达到十七八度,喀克村初春的早晨其实还是寒意料峭的,特别是经过昨晚的刮风下雨。
和几位村民聊了很长时间,睡得较晚,加之已疏远多年的集体生活还有些许不适应,同床的哥哥鼾声此起彼伏,勉强睡了三四个小时,早晨八点多,我实在睡不着了,就起身下床,推开院门,准备去巷子里转转。一抬头,斜对门的陈大哥家的院门居然也虚掩着。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看见陈大哥已经在埋头编苇席了。推门进去,寒暄两句,我们就边干边攀谈起来。陈大哥有两个孩子,女儿在云南一所大学上大一,连续拿奖学金和助学金,小学三年级起就住校,自理能力很强,也很懂事。儿子喜欢画画,刚在乌鲁木齐参加完艺考内地院校专业课考试,成绩还没出来,这两天去同学家,而后要去昌吉参加疆内院校的专业课考试,一心想上美术院校。他家的墙上贴着儿子平常练习的素描作品和水粉画,我觉得很棒,同行的Z老师是行业专家,“从这些基础的素描作品看,基本功还行,但要考好的院校仍需努力!”学艺术专业会比较花钱,老陈有思想准备,他说自己是个粗人,在学习上帮助不了孩子,只能是尽量从物质上协助——家里劳力不足,无法种植村民主要收入来源的水稻,还在有建筑技艺,可以和老伴一起在县内工地打工,冬闲时去苇湖砍苇子编苇席,也能增加点收入。
女儿开学走拿了九千,这是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现在要加紧把院里的苇子编完,过一阵就去工地。怪不得,那么早就起来干活了,陈大哥正是家里最需要花钱的时候,一起的未来都要靠这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汗水摔八瓣的往回挣。
韦大哥是村里不多的壮族之一,在这个四川人云集的“水稻村”呆了几十年,他和廖大姐的早晨也是米饭,大约是因为我在,早餐的菜显然增加了,有卤肉,炒了辣子肉和土鸡蛋,平常有可能就是一盘炒白菜。匆匆吃完饭,他们就要下地整理地埂子了,去年机器收割时将地里的梗子都压平了,还要排水等,今年种了近两百亩水稻,种子还缺一点,要去买,拖拉机放了一个冬天,要开出来检修养护一些下,院子里的菜地也要整理整理,夏天吃菜就全靠这个了……但最让韦大哥操心的,还是儿子的婚事。韦大哥有三个孩子,都很争气,大学毕业后留在了乌鲁木齐,两个女儿都已成家,有了孩子,幸福美满,儿子学的金融专业,现在某银行工作,二十八岁了,今年春节前,谈的女朋友家提出要在乌鲁木齐买房,还要全款付,这让大哥大姐颇为难,一个农村家庭,这么大一笔钱从哪里来呀!好在,他们都是乐观的人,多年的异乡奋斗生活,已经让人学会了坚强面对和随遇而安,一切困难总会在时间的流逝里最终解决。
有的孩子考上了医学博士留在广州,有的孩子复旦大学毕业后回到伊犁,有的孩子辗转各地打工创业,有的孩子留在家里躬耕农田,这些来自各地的人们在伊犁扎根发芽,而他们的后人又从这里出发,去往各地寻梦,在生活的山重水复里各自承担,各自收获。
哪里是家乡?是籍贯所在的四川、广西、河南、甘肃?还是从小出生的喀克村,在粤语、壮语、广西白话、川普、新疆话的各种自主转换里,人们已将故乡和异乡的界限渐渐模糊。有的人回到故乡,已然不习惯,有的人进到城里,还是不习惯,生活以神奇之手让你觉得,活得久的地方就是家,在家里就会平静!
走得前夜,喀克村起了大风,刚刚下地干活回来的人们又聚在一起,蒸起了米饭,做出了粉蒸肉、烧鹅、炖鸽子,各种腊肉腊肠被切片切块,很快就凑成了一大桌,辛苦了一天,他们要紧紧抓着过年的尾巴,享受一年里难得的聚会和开心,天府之地所带给他们的生活习惯,已经让他们懂得了生活的真谛:干活的时候辛苦努力、豁出一身,生活的时候吃肉喝酒、真心享受,这不就是我们梦想的日子吗。
胡继军家的花开的正艳,几十个花盆里红的、白的、粉的、紫的,各色花朵没有姹紫嫣红,却也芬芳清香,让人看着舒心,就如这几天的喀克村时光,将成为我们很多人心里最美好的一段。
蔡立鹏
2018-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