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老乔不见了，我在心里默默嘟囔着。已经过去了整整13天，他的手机、银行卡、身份证全留在宿舍，就好像他只是出去拿快递，马上就会回来似的，他连外套都没有穿，至少他的室友都是这么说的。
他的父母已经跟警方报了案，可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他们联系到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这老乔的恶作剧，就想看看我有没有着急。
那天我正从图书馆出来，看到几个未接来电，都是老乔的号码，我还没来的及回拨，马上又看到微信上显示着几条未读消息。我点开一看，全是老乔发来的。准确的说，是他的妈妈用他的微信发来的。
“林久久同学，我是乔然的妈妈。请问你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他？”
“他这两天没有去上课也没回宿舍，没有人见过他。如果你有他的消息，请马上告诉我。”
这个缺心眼的老乔，我给他的微博发了私信，又给他的其他几个社交账号留了言。几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复，我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我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老乔的父母，同去的还有他的室友们。他们问的内容都很常规：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跟其他同学起过冲突，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比如，不想活了？
我没憋住笑了一下，随即看到他父母冷峻的眼神，又迅速收紧了脸部的肌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去。
听到“不想活了”这几个字，乔妈妈忽然泪如雨下，抓着我的胳膊说：“林久久，阿姨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乔然喜欢你，你们平时都说了什么？去哪里玩？你好好想想，他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和提问噎住了。我一直把老乔当哥们，他的那点心思我也能看出来，可我始终守卫着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知道他跟宿舍的人吹了什么牛，又在他父母面前说了什么，我突然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脑子里搜索不出只言片语。
班主任老师见状，扶住老乔妈妈的肩膀说：“乔然妈妈，您先别着急，林久久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她不会故意瞒着您的。您先坐下来，喝口水。”然后转过头对我们几个说：“你们走吧，乔然失踪的事，不要到处说。”
我们几个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迅速离开了办公室。
二
学校附近有一条铁轨，我偶尔跑到那里去看书，或者一个人走在轨道上练“平衡木”，在老乔出现之前，那里只属于我一个人。
那天下午我照例一个人坐在铁轨上，看完了书，我躺下来欣赏天上的流云，忽然耳边冒出一个声音：“林久久，你别想不开啊！”
我闻声看过去，有个傻大个边喊边冲我跑来。我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等他跑近了我才看清楚，傻大个就是我的同学乔然，只不过我们从开学到现在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那次以后我就叫他老乔，这个误以为我要卧轨的傻子成天摆着一张无惧未来的脸，他最擅长的事就是用他没有磁性的声音和永远做不对的英语阅读题来打扰我，他的梦想就是在三十岁之前变成超人拯救世界，至于为什么是三十岁，他说因为超过这个年龄就不帅了。
出了办公室的门，我就直奔铁轨，可是我在那里坐了一下午也没等到半个人影。老乔真的不见了，凭他那个智商，被人绑架了是肯定逃不出来的，我又回想起那句“不想活了”，脑子里刮起一阵龙卷风。
接下来的日子，我总是忍不住搜索当地的新闻，碰见跟老乔身材相似的人我都会激动几秒钟，继而陷入失望，就连街上的流浪汉也不放过，以至于我听见老乔声音的那一刻，极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老师在台上讲着宏观经济学，我在台下昏昏欲睡。
“林久久，起床啦！”
我猛一下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是老乔的声音，但是教室里没有他。
“林久久，别东张西望了，你看不见我！”
我差点从座位上掉下来，我问了一下旁边的同学：“你听见乔然的声音了吗？”
三
老乔真的变成了超人。他还告诉我，他变成了一种能量，以非实体的形式存在于天地之间，至于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始终不肯说，我估计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的声音可以直接被我“接收”，我跟他的对话变成了“自言自语”，在公共场合看起来很尴尬，于是我掏出手机贴在脸上假装打电话。
“老乔，你搞什么飞机？”
“我都跟你说了，我现在变成超人了，你怎么就是不信？”
“你妈妈都快急死了，你非要当超人不可吗？”
“我现在变不回去了，我能怎么办？”
“你的超能力就是隐形呗？这算什么超人？”
“我还有很多技能，以后慢慢展示吧！”
后来，每逢下雨天我没有带伞，天空就会在我出门的那一刻立即放晴；每次过马路都遇到绿灯；买方便面会多一套调料包……我以为老乔变成了全能的上帝，没想到他只是个土地公公。
他那一套蹩脚的超能力令我哭笑不得，我说：“老乔啊，非洲有很多吃不饱饭的孩子，中东的战场上还有无数难民，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帮助流浪猫、流浪狗，能不能干点真正的超人干的事？”
“干不了，我只能帮助我认识的人。”
我服了，连土地公公都不如。
老乔的父母是最抓狂的，儿子变成了“空气”，他们还得天天敷衍邻居们的关心，居委会还在帮他们转发寻人启事，警方也依然在帮他们找儿子。
他的室友们很高兴，有了老乔的帮助，打游戏一路开挂；跟喜欢的女孩表白，老乔给他们安排上彩虹或者晚霞，还有一次弄出了背景音乐，把那个女孩吓了一跳，以为闹鬼了。
而老乔对他现在的状态很满意，他在三十岁之前当了超人，还不用担心帅不帅，反正也没人看得见他。
四
考试季来了，正在考场上奋笔疾书的我突然又听见了老乔的声音：“唉，不对，前面那道题选B。”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监考老师，他正在专注地抠着手指上的倒刺。我小声嘀咕了一句：“不需要你这样帮我。”
“我看得到答案！”
“那也不行，快闭嘴！”
出了考场以后，我又假装拿起手机打电话：“你的超能力是不是该用在更合适的地方？”
“我的超能力提升了，我现在可以预知一小部分未来。他们都夸我呢！”
“他们是谁？”
“就我那帮哥们呗，还有爸爸妈妈。”
他那帮天天打游戏的室友全都通过了考试。至于他的父母，更是拿到了“土豪生活”的入场券。
那天下课后我从教学楼里出来，看见一个穿着皮草，踩着高跟鞋的女人从远处走来，就在她跟我擦身而过的时候喊了一声：“哎呀，林久久！”
“老乔妈……不是……阿姨，您怎么来了？”若不是她的声音没变，我很难把她和在办公室里哭泣的样子联系到一起。
“我来给乔然办退学手续。”
“退学？可是他现在没失踪啊，他只不过是……消失了。”
“那不还得按失踪人口处理吗？不然我们怎么跟别人解释？”
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那您跟叔叔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们要移民到国外去，这里发生的事就都留在这里了。”
“那不得花很多钱啊？”
“有乔然呢。”老乔妈妈环顾了四周，压低了声音说：“他给我们说了几个彩票的号码。”
接着她又拉住了我的胳膊：“哎呀，我光顾着跟你说话，你还没吃饭吧？走，走，我请你吃好吃的去，把乔然的室友们也都叫上。”
“不用了，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那我就不勉强你啦。”说完她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离去。
看着老乔妈妈的背影，我想是时候跟老乔谈一谈了。
“老乔，我不反对你当超人。可是你现在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
“为了让你们都实现自己的心愿啊！”
“老乔，实现心愿之所以美好，是因为过程，而不是因为结果。”
“老乔，你的人生应该关于你自己，而不是我们。”
“老乔，不要再来找我了。”
老乔的声音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五
凌晨十二点，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下个季度的企划方案。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请进。”
助理推开门：“林总，再过十分钟就要跟纽约的部门开视频会，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好的，我马上过去。你去跟加班的同事们说，今晚的宵夜我请客，想吃什么随便点。还有，明天都休息一天，周末也不用加班了，养精蓄锐，周一再回来工作。”
“好，那我替大伙谢谢林总了！”助理微笑着关门走了出去，几十秒钟后，我听到外面传来小小的欢呼声。
视频会开完，又做了简单的总结后已经快两点了。我回到办公室，拉开折叠床，拿出柜子里的毛毯，脱下外套和鞋子躺了下去。临睡前我看了一眼微信，群里有人组织同学聚会，还特地询问我是否参加，我回复：没时间，实在对不起。
毕业以后，我从未参加过同学会，也不知道老乔的那群室友身在何方。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听见老乔的声音。
我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楼下的咖啡馆买咖啡，我很喜欢那家店的老板娘，她总是打扮得很少女，每天涂着不同颜色的口红，看不出来她是二十多岁，还是三十多岁，抑或已经四十岁了。
“今天来得比平时早啊，昨晚又加班了吧？”
“是啊，最近特别忙。今天店里的人不太多呢！”
“快下雨了，可能大家都不想出门吧！喝什么？还是跟以前一样？”
“可以，再帮我倒杯水行吗？”
咖啡端上来的时候，我听到了雨点拍打窗户的声音，老板娘走回吧台后面，清理咖啡机里的咖啡渣。
店里的人不一会就只剩我们俩，老板娘拿来抹布，擦拭着其他客人刚刚用过的桌子。雨声越来越大，把外面的喧嚣都隔绝开来。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打破了沉默。
“你说。”
“就是，有一个人他对我很好，但是呢，我好像不想让他对我那么好。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你说的这种情况，我还蛮有同感的。因为我也不喜欢不劳而获。”
“那么……想要变成超人，算不算想不劳而获？”
她停下手中的活：“我觉得，想要变成超人，可能是认为这个世界不够好吧！”
“可是，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完美的啊。”我看向窗外的瓢泼大雨。
喝完咖啡，我扫码结账准备离开，老板娘喊住了我：“我给拿你把雨伞。”
“等我走到外面，雨就停了，你信不信？”
“那你试试，要是雨没有停，再把伞拿去。”
我心里很忐忑——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带过雨伞；十年了，每一次我都会淋雨。
我拉开玻璃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随着我的脚步落下的那一刻，大雨截然而止。
“哎，真神奇，雨真的停了！”
“今天是几号？”
“13号。”
老乔，你今天三十岁了。
六
雨后的路面还是有些湿滑，我尽量踩着碎石子铺出来的小道前进。铁轨上还有未干透的雨水，我看见前面的轨道上躺着一个人。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话说，七仙女下凡是为了洗澡，白素贞成精是为了体验凡间的生活。请问一下，土地公……不是，超人显形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让大家看他帅气的样子！”他坐起来说：“好久不见啊，林久久。”
我看着老乔稚气未脱的脸，十年的光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老乔还是当年那个出走的少年。
我从包里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咕咚喝了一大口。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你不知道吗？”
“你来开！”我把车钥匙往他手里一塞：“我也要体验一把不劳而获的生活。”
酒喝了大半，我问他：“为什么回来了？”
“你不是说了吗？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完美的。”
“扯淡，肯定是因为你绩效不合格，被你的神仙老板赶出了厂子。”
“你当老板了不起啊？还瞧不起打工人了？”
“来，我敬你，伟大的打工人！”说完我一饮而尽，把空罐子捏瘪扔进包里。
老乔走到我前面，背对着我蹲下：“上来，我背你。”
“一瓶啤酒而已，我还没醉到走不动路呢！”
“你不是要体验不劳而获的生活吗？”
我趴到他背上，他站起来，背着我朝前走去。
从此以后，我拥有了一个不会消失的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