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五个舍友还在睡觉,但段文乔醒来了。这或许是某种心理暗示,只要他在前一天晚上设置了手机闹铃就总能在铃声响起之前自己睁开眼睛,他太容易紧张了。段文乔将光溜溜的白胳膊伸出蛛网般脏兮兮的蚊帐,一阵叮叮当当尖细的疼痛随着肱二头肌的拉伸蔓延到全身。他的手在瓷砖地板上乱摸,许久才探着手机的位置,把手机从地板上勾到他的盘丝洞里的过程中,他回忆起来全身的疼痛来自昨天和张忻的羽毛球局。他把手机闹铃关上以免吵醒其他舍友,之后在心里辩论了好几个回合才说服自己将后背从床上坐起来。昨夜宿舍没有拉窗帘,也没有关窗,仲春的冷风摇曳着阳光,在逼仄的房间里作优美而无人欣赏的舞蹈。舍友们安安静静地躺在木板床上,他们的书、电脑、水杯、剪刀、镜子安安静静地放在各自的书桌上招徕阳光下缓慢飘浮的灰尘。在这宁静温馨的清晨,即使是段文乔弄出的各种响声也没能破坏寝室中昏沉慵懒的氛围。从床边到衣柜的这段路程中,他小心翼翼地在地上堆着的鞋子与纸箱的空隙之间走着,尽量不弄出动静,但还是踩到了不知道谁的塑料袋,荡起一阵哗啦啦的玻璃一样的脆响。他打开柜子去找脸盆的时候又不知道碰到什么东西打破了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之间脆弱的力学平衡,一大摞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书一本接着一本泥石流一样地从柜子里“砰砰砰”掉到地上。段文乔对他的舍友充满了歉疚,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出于歉疚脱口而出的那句“抱歉抱歉”可能更增加了噪音的分贝。他停下动作侧耳倾听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悠长呼吸声中混杂着转身的声音,有人醒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许梦阳。许梦阳和他一样睡得很浅。上次许梦阳向王皓这样抱怨的时候,王皓安慰他说所有心思重的人都是这样。段文乔刚刚路过王皓桌旁的时候看见那上面摆着他昨晚打完游戏之后忘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许梦阳的桌上还是那整整齐齐的几排书,不过其中有一本《现代派诗歌百首精选》是他之前没在许梦阳案头见过的。
他们宿舍楼的水房里常年弥漫着发霉臭墩布的味道,段文乔在刷牙的时候从镜子里看背后正在工作的保洁阿姨解闷。阿姨正在用一种一米来宽的大墩布打扫洗漱间的瓷砖地,拖完地之后转身从水池里换了正常尺寸的小墩布去清理厕坑。段文乔无人可看,只好转头看镜中的自己,今天他面色发灰,眼睑下面泛着一种死人样的紫色,嘴唇青白,他即将带着这幅尊容去参加内宣部的周末例会。例会之后,他得抽空和爸妈打个电话,然后去找张忻吃中饭,饭后回宿舍,找点事情消磨过下午,找张忻吃晚饭,再次回到宿舍。他一不小心就从早上一眼看到了晚上,感到十分沮丧,他的这一天算是完了。正这样想着,他发现自己已经洗漱完毕拿着盆往回走,有个人从楼道那一头正朝他迎面走来。他感到一种同冬天的自来水管一样清冷的恐惧随着相向而行的脚步声缓缓升起,他多么希望走来的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但那个逐渐清晰的虚影越来越像是许梦阳,正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他也在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他每走一步就越发地感到不自在,仿佛有无数潜涌在黑暗中的人用绒毛般的手指戳着他的身体,将嘴唇附在他的耳边说话。直到二人之间的距离终于缩小到一个合适的程度,段文乔才睁大双眼挂上惊讶的微笑说:“咦,早上好!”许梦阳也点一点头说“早”。他们擦肩而过之后段文乔又如释重负,回到房间胡乱收拾了东西便背着书包出门了。
北国的冬季与夏季都漫长而沉闷,无论是遍地的灰白还是遍地的蓊绿都单调没有变化,时间与自然的运化都停滞了,直到春与秋这两个生产与衰杀的季节才重新不情不愿运转起那无处不周的巨轮,因锈蚀而发出的厉响惊动了行人的双眼。一年中难得有几天能看到这样显著的变化,课间同桌相识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议论着,“玉兰花开了”,“李花开了”,过几天便是“迎春花谢了”,“教八南面的榆叶梅谢了,但西操场上的西府海棠正吐蕊”,像在讨论一场轰轰烈烈遍及大江南北的革命。风吹过面庞,带来整整一块篮球场开外的花香,搞得人有点酥酥的,酽酽的,不得不产生一些即将发生什么快乐事情的非分之想。街上走的人也都是和平时不一样的春天的人,穿着衣柜里那几件一年到头只有这几天才合适穿出来的春天衣服,带着骄矜自赏的可爱神色,为段文乔的眼睛提供了无数阅读赏玩的材料。他尊重每一个能看到的人,对眼前的一切报以充沛的好奇与关注,当然这其中他不可避免地还是会对女生多加青目,尤其是那些特别赏心悦目的女生。那件浅棕色呢绒长风衣,红绿方格开司米薄围巾,肩头两条天真稚气的小马尾辫,一边一点珠泪般莹白的水晶耳坠,粗重的眉毛,浅浅的眉毛,树莓色杏桃色晶粉色朗姆酒色的双唇,轻佻的开怀的冷艳的自嘲的笑靨,柔软而明媚的肢体,迅疾或滞重或心不在焉的步伐……在这能拯救一切的季节,他不禁忘了自己孱弱而早衰的存在。就同《红楼梦》里那个大观园一样,好像世界上最美的春色最美的青年人都被围在这四方的小小校园里了。面对着这么多素不相识转瞬即逝的脸孔,段文乔突然想到了王绮薇,他不知道该将这个闪着异样光彩的名字贴到哪张陌生脸孔上去。他想像着,似乎那个骑电动车倏忽而过的人,或那个牵着男朋友手臂的女生,或者街上的匆匆路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在走进教室之后在课桌前坐下来,写出《另一座山》《井底的青天》《远笛》《灰房子》《梅花落》这样让人着魔的小说,但又好像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王绮薇王绮薇,王绮薇是一个除了“王绮薇”三个字的名号之外什么信息也没留下的写作者,王绮薇的每首诗每篇散文每部小说里都有一个女性角色叫做王绮薇。
“哎呀,文乔吗这不是?”
他惊惶地抬起头来,向他打招呼的是一个戴着口罩只露出两湾细细眼睛的男生。
“啊……”他一看到那双眼睛便想起眼前这个人是谁,“学长好。”
“带着口罩都认不出我了吧?去上课?”
“对,对……”他感到周围空气又渐渐滞重起来,使他无所措足。两个人面对面踌躇了一晌,段文乔便率先败下阵来,口齿粘腻不清地说着:“我有事先走了。再见,再见……”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学长面前走掉的,但他猜测自己的举止一定是生硬得近乎无礼的。他的目光一直没敢碰到学长身上,在距离学长十公分的地面上便停住,只有这样他才能稍微感到舒服些。“他正在可怜你呢……”他不由自主地想着。“他正奇怪段文乔为什么要在街上走来走去。为什么他不能待在屋子里将窗帘拉上好从大家眼前消失呢?他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与自信出现在太阳底下呢?……”段文乔怒斥道:“别再说了!”几个相对而行的路人在经过时奇怪地盯了他一眼。
去年刚入学的时候学长曾经参加他们的开学班会,介绍他所负责的院系篮球社团并且鼓励大家踊跃报名。段文乔对于一切体育运动都没有兴趣,但他记住了学长的样子,那双飘逸的细长凤眼,峻直的面部轮廓,嘴角边一点淡淡的像诗篇中句读一样的痣。后来偶然在图书馆门口遇见,他便脱口问候了一句“学长好”。学长一脸困惑地回应了他,他这才想到那天坐在讲台下有那么多人,学长是根本不可能看清他的脸的。后来这种偶遇又发生了几次,段文乔本来以为他同学长的关系只能止于点头之交,有一天却突然收到了一个叫做周祝清的陌生人的微信好友申请。聊了两句之后他才发现周祝清原来就是学长的名字,这使他的心莫名地漂浮起来,仿佛能够一直飘上五彩的云气之间。又聊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几周前自己曾报名加入一个校级的协会,当时填了张表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现在周祝清是作为这个协会的骨干来为他安排工作。
那个协会并没有给段文乔留下什么印象,他甚至不清楚它的成立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看到周围的人或多或少都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就跟风加入了一个部门。他入会的第一年被分到组织部,周祝清让他自行联络组织部部长,之后就再没在微信上同他说过话,给他派活的一直都是部长。他一次线下聚会也没参加,对部长部员叫什么长什么样子一无所知,只是每次有人让他做什么便应下来草草交差完事。一是他懒得推脱拒绝,二是给他的工作都很机械,不必费什么脑筋。两天前周祝清突然第二次在微信上联系他,说一个宣传部的同学离部了,组织部本来人就多,安排给你的活也体现不出你的才干,要不要去内宣部试试?段文乔确实是不擅长推脱的,况且是于学长。所以他此时此刻正前往学生活动中心的会议室,准备参加内宣部第一次周末例会。他甚至下定决心,这一年一定要振奋起来好好用功,一改原先惰怠畏缩的习气。
“你不可能的……不过暂且还是鼓起劲来吧。现在越斗志昂扬,日后失败了一定就会越绝望。嘿嘿……我正等着瞧呢……”
段文乔深吸一口气,压下了面前的黄铜门把手。会议室中有三个人正在聊天,在中间的一个女生显得格外从容干练,眼神随话语的流动顾盼生辉,同时不断配以生动有力的手势。三人见段文乔进入房间便中止了谈话,一齐将目光投向他。他推测那个为首的女生该是之前叫他来开会的部长,便带上一副伶俐的表情向她挥手道:“学姐好。”三个人都抿着嘴笑起来,其中一个告诉他说:“她是大一的部员。”段文乔红着脸又“抱歉抱歉”了。
他才知道原来这协会的风气一向是以迟到为惯例的,统共十几个人,一直到将近十点才到齐。部长确实是个女生,不过看起来远没有之前那个被认错的女生出众,说起话来像清明节吃的那种青团子一样粘粘糯糯的。等看到人差不多都坐下了,部长宣布例会正式开始。头一项是请段文乔自我介绍,他简单说了几句话,但似乎没有任何人在听,他们都敲着键盘在屏幕后面做着一些深不可测的事。第二项内容是商量中午叫什么外卖,会议室的气氛立刻热闹起来,有说点奶茶的,有说点煎饼的,有说点盒饭的,还有人慷慨解囊提供某店的电子优惠卷……像是一大把维生素泡腾片落入沸水。段文乔大吃一惊,问过旁边的人才知道,这又是周末例会的一个风气,协会每年的钱花不完,所以就要摊到这种时候花。这使得他非常犯难,想要请假先走,叫了几次“学姐”却都被争论的声音盖了过去,没人理睬。想拿出手机联系张忻,发现出来时因为被许梦阳搅得心烦意乱竟将手机落在宿舍里了。这时外卖的事情终于决定下来,会议室里安静多了。他正要请假走掉,想到外卖既然已经点了他的一份,此时要走岂不又给学姐添麻烦。于是只好在柔软的转椅上如坐针毡地忍耐着。
点好外卖后才开始谈正事,由于是学期开始之后第一次例会,要在会上议定新学期大体需完成的工作。部长先吞吞吐吐地汇报了“周祝清学长”向她反映的上学期工作中的几个问题,问大家对此有什么建议。所有人又开始低头敲键盘,偶尔从圆桌的某个角落突兀地传来一句不咸不淡模棱两可的话。这样来来去去几次,沉默中时间被拉扯得像从嘴里吐出来的口香糖一样稀长。部长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欣喜地说:“外卖到了!”于是大家埋头吃中饭,聊着校园里最近举办的歌唱比赛,某老师的课到底是水还是虐,某甲与某乙之间的恋情。等消化得差不多了会议重新开始,不过这下又是从头讲起,好像饭前那么长时间的讨论统统不作数。过一会大家午困上来了,部长才提议说,“那我们还是像往常那样,每两人结成一组做采访吧。”大家立刻打起精神,和之前合作过的搭档对了个眼色就算相互说定,找部长登记之后就出门了,只剩下段文乔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抱歉地看着学姐。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边随随便便地给他派了任务,让他受委屈自己一个人做采访,采访对象是王绮薇。“你知道王绮薇吧?就是会里很有名的那个。对,对,王绮薇。”他不禁愣在那里。他知道王绮薇的小说写得很好,但没想到原来她这么有名,更没想到她居然也在协会里做事。等到缓过神来的时候,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王皓昨天晚上奋战到凌晨两点,终于将游戏剧情刷到了一半的位置,本想趁周末的机会睡到下午,十点多钟的时候却被手机铃声吵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许梦阳坐在桌前背脊笔直,一动不动地读着不久前刚买回来而且还向他推荐过的《现代诗歌百首精选》,好像根本听不到那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却绝不肯停歇的铃声。王皓从床上弹起来,将段文乔桌上的手机挂掉,走回去用被子蒙住头尝试再次入睡。然而不久后手机又开始响了。
等到段文乔拿着从楼下信箱里取出的《碳素》新刊回到宿舍的时候,他的手机上一共有十七个未接来电,其中四个是家里打来的,另外十三个来自张忻。许梦阳在窗前颔首读书,晶莹的阳光使他细长的睫毛也闪烁起来。王皓似乎是在看比赛直播,但看得心不在焉,偷偷瞟着段文乔的一举一动,直到发现段文乔也在看自己才又将眼睛挪回屏幕。段文乔不明白王皓心里有什么鬼。他拿着手机走进楼道,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先拨出了家里的电话。
“回来了?”是段文乔妈妈的声音。她在退休之前是小有名气的牙医,拥有一家私人的牙科诊所。段文乔小时候经常观察妈妈怎样穿着白大褂,戴上半透明的说不上是白色还是黄色的乳胶手套,招呼小李、小范或者小宋为她端来整整齐齐摆放着正畸器械的铁盘,用细长灵巧的手指拈出闪闪发光的剪子,在患者完全张开的嘴巴里充满自信地动手操作。新来的实习医生不会调整第二磨牙的托槽,她让实习生让到一边,接过他递来的正畸钳,将整个身子特别是胸前凸出的乳房贴到患者的身上,好将钳子伸到口腔深处。这时所有打杂跑腿的小什么都停下手中的活,围过来学习她的手艺。她轻轻松松地将托槽紧紧压住牙齿四面,又来回转了几下钳子,矫正丝就牢牢缚住那颗偏远的牙齿了。
他没有想到妈妈的情绪如此平静,以前如果在放学之后因为贪玩没在一小时之内到家,即使只是迟了十分钟她也是要着急到和班主任打电话的。“我之前把手机落在宿舍了,现在刚从外面回来。有什么事吗?”
“我四月十三号要到B市出差,下午开完会正好来见你一面,行吗?”
“行。”
然后他们聊了些各自的事情。快要挂电话的时候他妈妈说:
“对了,文乔,你最近在谈朋友吗?”
“什么朋友……我朋友一直挺多的。我人缘很好。”他想起了会议室中陌生的大笑和谈话的声音,那声音好像离他很远。
“比如说,有没有谈女朋友,这一类的。”
“没有。”
“我听你同学说,你最近总是不在宿舍,上午是不是也跟她待在一起?”
“不是,我去开会了。”
“我听你同学说,有一个女生跟你走得很近,姓张的那个。”
他的脸彻底红了,只好承认几周前确实认识了一个女生,一起吃过几次饭,但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什么”。他妈妈又问了几个关于张忻的问题,然后若无其事地说:“你不要再跟她见面了。”
段文乔大惑不解。
“她是外地的,你毕业之后肯定会留在B市,还是找一个B市女孩比较好,而且她学文科你学理科,两个人绝对合不来的。我也不喜欢文科女生,之前进来的小周就是文科生,做事明显就没有任何逻辑,干什么都要别人教,笨死了。”
他感到血气上涌,气呼呼地辩解起来:“凭什么我毕业就得留在B市?B市又脏又乱,还不如……我待在哪里要你管?学文科又怎么了?我就喜欢文科女生,我自己也喜欢看书写东西。你就是自己不懂得欣赏这些,还不让别人欣赏……”他越急说话就越条理不清,声气中泄露了他的虚弱。
“嗯,我就是想要告诉你,这个女生根本配不上你。”她的声音像冷冰冰的正畸钳一样闪着金属光泽。
“随便吧,你怎么想都成。”
“我在想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爸,你最好还是别再跟她见面了。”
一听到他爸被搬了出来,段文乔吓得眉毛都跳了一下。
“所以你到底跟不跟她分手?”
“……”
“我就是担心,如果你爸知道了这件事,下次你放假回家他又要打你,那时候你可别埋怨我之前没提醒过你。”
“我知道了。”
“嗯?”
“就按你说的来吧。”
段文乔心烦意乱地坐在桌前。张忻没接他电话也没回他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在生闷气。想起采访王绮薇的任务,他打开那本新一期的《碳素》,所谓“碳素”取的是碳素墨水的意思,或许是因为与钻石有着亲缘关系,含碳的墨水也比普通的黑墨水更不容易褪色,于是学生会文艺部的人就用这两个字命名他们的文学杂志,并且单辟出来一个栏目叫做“小说擂台”。每月这个栏目刊载两个人的小说进行对垒,经评定获胜的一方就成为擂主迎战下一期的挑战者。段文乔已经记不清王绮薇连胜了几个月,大概已经有小半年了。这在他的印象中是史无前例的。只是王绮薇并没有因此在校园中声名鹊起,因为《碳素》本来就是一本订阅量并不大的杂志,况且杂志这种传播媒介也早就式微了,从中找不到什么刺激的东西能立即挑逗起少年少女们沉重而麻木的神经。
他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小说擂台”那一页,这次的挑战者从照片来看是一个颇具气质的女生,嘴唇虽说有些厚,涂了口红之后却别具一种妩媚的诱惑。擂主王绮薇仍旧是一张简笔画充当作者像,个人简历也还是那短短一句“直到重返我出场之前的那个结尾”。段文乔有点失望,虽然已料想到这次她仍然不会放上自己的照片。他将“联系方式”那一栏王绮薇的邮箱地址记下,然后开始看这一期的小说。小说篇幅似乎不长,题目叫做“治疗”。
“哎,王皓,你看我有没有黑眼圈啊。”
“没有。”
“你仔细点看看,过来,凑近一点,对。”
“真没有,一点也没有。”
“那真奇怪了,我老感觉自己黑眼圈又加重了。”
“你又失眠啦?”
“那倒不是,晚上睡得还早的,就是早上起太早了。”
段文乔把开头一段读了三遍之后仍旧没读进去任何东西。他一直在听许梦阳说话,总感觉许梦阳对王皓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对他而发。许梦阳好像能够和所有其他舍友亲密接触,但是尽量避免与段文乔有任何交流,段文乔对许梦阳也是一样。或许是因为同宿舍的这么几个人中只有他们两个最相像,惟其相像所以彼此之间竟有几分忌惮。
他在两人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中烦躁地将杂志向后翻了几页,眼前跳入一段文字:
说来真是特别奇怪,我们明明是高中同学,却是毕了业流落到不同城市之后才开始熟络起来。你给我发的第一条短信是“我要翘课去你的学校看樱花”。本来以为你就是做做白日梦,没想到早樱盛开的那天我真的在宿舍楼底下看到了你。那一刻我真的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风吹过,白色花瓣漫天飘零在你我身边,仿佛时间一拍一拍地慢下来,仿佛又看到穿着松垮校服玩世不恭地走在校园小路上的余桢。但我表现得波澜不惊,只是嘲弄地向你耸了耸肩。你说:“好久不见,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看樱花?”我说已经太阳都落山了,走到园子那儿的时候肯定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如明天早上再去看。你说没有钱住宾馆,再者明天清早就得坐火车回去,下午还要考试。没关系,花是会发光的。于是我只好领你去樱园。游客和学生都走了之后,只剩下几十株樱树立在草坪上,正仰着头安静地欣赏月色。夜晚的花朵真的会发出素雅的光,好使那些乘兴而来伴花对坐的可爱的人不至于扫兴而归。即使看不到你的脸,我还是能看到那小小的玲珑得令人怜惜的白色花瓣在一刻不停地缓缓飘落,如同迷途的萤火虫。在樱花树下我们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谈话,直到那时才发现原来我们彼此之间有那么多相同的痛苦与欲望。那么多!……你一定要躺在草坪上过夜,你说樱花也是这样落一晚上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也在你身边躺下了,我们都无法入睡。许久之后你轻轻地叫我的名字,我睁开眼睛,看见当空那颗没有血色的月亮苍白得令人惊心动魄。
“你看这首诗真的好,你过来看看。”
“噢……我不懂诗。”
“没事啊,诗这个东西……多看总会有感觉吧。下周六系里在卉园办春天诗会,你也去参加吧。就是大家轮流朗诵,别人写的诗自己写的诗都成,还送纪念书签。”
“无所谓吧,你要去我就跟你一起。”
“咦王皓,你最近很闲啊,我看你这两天还能一直打游戏。”
“嗯,从那个什么部门退下来之后立马就消停了。”
“真有你的,刚进去待了一学期就出来了,不知道人家会怎么在背后想你呢……”
段文乔把文章推到一边,说:“王皓,我新订的杂志到了。”
“是吗,不过我不看杂志。”
许梦阳果然马上把头转向他,说:“不会是《碳素》吧?”
“到底是不是呢?可能是?可能不是?王皓,你觉得这是不是呢?”
许梦阳抢到段文乔身旁,背后的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金黄色的光圈,将他柔软的头发染成淡淡的蜂蜜颜色。他俯下身子翻了翻段文乔桌上的杂志,段文乔闻到他嘴角清凉的薄荷牙膏的味道。“为什么我的《碳素》还没到?”两个人挨得太近了,段文乔感到心中升起一阵猝然的惶恐。他们都是《碳素》的老读者,有一天段文乔看到许梦阳案头一堆外文文献下面压着的杂志,才发现彼此又在一件事上是同道中人。
“太好了,这期又有王绮薇。”许梦阳翻到了《治疗》那一页。
“你也喜欢王绮薇?”
“是啊,她的小说,有一种……玄妙的感觉。写的确实都是日常的事情,但仿佛在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房间里,好比在我们寝室这样一个有些邋遢有些臭烘烘而且成天都得待在这儿的房间里,突然凿开了一扇通向天堂的窄窗,然后你眯着一只眼睛凑到那一叶窗户缝中看到的东西是……不可描述的。”
段文乔胆战心惊地听着自己的心声从另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但他一言不发,像是什么也没理解,像是什么也不屑于回应。他宁愿装作对许梦阳毫不在意也不想和他分享自己的感受,即使他们或许能在某一天某一个偶然之后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天啊,我太激动了,我前几天还给她发了邮件,邀请她去春天诗会。她没回我,我知道她不可能回我的,要是她回了我她就不是王绮薇了,可万一她会去诗会呢?我就是说万一?我真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的声音听起来如何,她在说话时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动作……”
王皓撕开一袋薯片,说:“感觉你要恋爱了,我还是不去打扰你俩的二人小世界为好。”
“别胡说八道,她就是真来了,我也只会跟她聊文学上的事情。王皓你答应过我了,到时候不许不去。主要是系里老师让我负责组织这事,要是人来得太少就有点尴尬了。”
“梦阳,你们那个诗会我能去吗?”
“当然可以,多多益善。”
“最好再叫上张忻。”王皓没心没肺地插了一句。
“你说得对,最好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有张忻这么个人。”他说完这句话马上就后悔了,因为没有人接他的话,使得他显得特别没趣。
张忻下课走出教室的时候看到段文乔正坐在楼道里低头看着什么东西,她一路走到他跟前都没被察觉。她倒着读出书页上的字:“这是一个谜语有关生死我要么在时间耗尽之前参透并活下去要么参不透然后带着困惑死掉……”段文乔合上《碳素》,抬头看到正向他微笑的张忻。“走,我们吃饭去,你之前怎么不回我消息?”她眼睛一转,说:“不是正在上课嘛!”“你该不是生气了吧?实在抱歉,之前那个会没想到居然开到那么晚,我在短信里也跟你解释过了……”她打断段文乔的话:“不用道歉了,没必要的。我又没什么道理要求你解释每天的起居作息,这些都是你自己安排的事情。”他想张忻心底是生气的,所以说这种话撇清他们之间的界线。现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的确像他对他妈说过的那样“没有什么的”。
每所大学的食堂都是这样,堂皇,轩敞,亮得晃眼的地板、桌面、椅子、餐盘、碗筷、天花板,铁的餐具碰撞的声音,平静的骚动,光滑均质的噪音。他们对坐咀嚼,一言不发,如同两个独食的陌生人。段文乔想象着张忻在沉默之中对他萌发的恨意,拼命想着该说点什么,张忻突然主动开口了,但他没有听清。
“什么?我听不到。你大——点——声——”
“我说——后天我们再一起打羽毛球去吧。”
他下意识地揉了一把仍在隐隐作痛的肱二头肌,嗫嚅了一下说道:“那天我可能要——”
“你凑近一点说。哎呀怎么这会儿食堂这么多人,我真的脑袋都要被吵炸了。”
“我说——好吧。我一会儿就去订场。”他吞下了那口唾沫。
“今天还好吗?下午你都做了什么?”
“没发生什么事,下午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想到那个电话使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
“电话里说了什么吗?”
“没有说什么,什么也没有说。”他不想让张忻听了他妈妈说的话之后难过。这种刻薄的话他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了。
他怕自己的心落下去,继续强打精神说道:“不谈这个了。我正在看一篇小说,感觉还挺有趣的。整个小说是由几种文本拼接起来的,‘我’的讲述、绮薇的手札、她的日记和信……”
“等等,我好像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起过这个绮薇?”
“我是跟你说过。我有一个特别喜欢的作者叫绮薇,她写的所有小说里又都有一个绮薇。所有的这些绮薇都不一样。总之,在这篇小说里,‘我’是绮薇的朋友,但是绮薇后来移民欧洲,近十年没有和‘我’联系。最近‘我’听说绮薇要回国小住,于是立刻动身去找她。没想到她的航班因异常天气取消,回国的时间推后了半个月。“我”在绮薇家中与她母亲聊天,她得知我的身份后将十年前绮薇的一本‘治疗手札’交由我阅读……
他突然停止了讲述,他一个字也不说看着张忻。“怎么了?”她有点不知所措。“没什么,我不习惯独自说这么长一篇话,好像孤身一人走进大陆的腹地。”她起身笑道:“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我们走吧。”从食堂回去的路上,月亮在渐渐升起,他看到很多人径直从身边经过,也看到一个老校工正坐在物理楼的楼梯与墙面搭出的黑乎乎的三角形里偷懒发呆。这个瞬间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看到了那个老校工的人,甚至连老校工自己都没看到自己。
段文乔先把张忻送回去,然后重心不稳地向宿舍走。宿舍楼前种着一长排沉甸甸的淡紫色丁香,他走在那香里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似曾相识的人。那人冲段文乔点了点头,他不小心露出了困惑的神色,那人赶忙解释说:“我是和你一个英语班的。”段文乔眨眨眼睛,那人肤色微黑,身材矮胖,只有一对明亮的瞳仁在圆形的眼眶中转动得格外灵活,像两尾欢悦的游鱼。他补充道:“范一忱。”段文乔这才想起上周的英语课他好像确实遇到过一个主动向他打招呼的人,自称之前曾经在古文史课和篮球课上见过他。段文乔刚要道歉,范一忱说:“我还有点事,下次再见!”张嘴笑出一口白晃晃的牙。
回到宿舍之后,他仍然苦恼地想着那个之前在路上看到的校工。段文乔想变成他,想变成一个被看着的人。一只灰色的小腻虫从他面前飞过,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将虫子赶走,然后继续投入忧思。忽而眼前又飞过两只同样的腻虫,时远时近,相和相依,像一对默契的舞者,使他的脊椎骨一阵发痒。
“宿舍什么时候进虫子了?”
“不是外面进的,应该是什么东西烂了长的虫子。”
许梦阳放下书道:“确实是哎,王皓,我说最近宿舍那股怪味怎么越来越浓了,肯定是谁柜子里的东西发霉了。到底是谁呢?”
段文乔闭上双眼,想象柜子深处里什么长着寸许黄毛的绿油油的东西正在一声不吭源源不断地孵化出数以百计的密集虫卵,那些灰色的飞虫没头没脑地从出生之地爬出来,振翅欲飞。直到他们终于看见了这些不祥的征兆,刚开始是一两只,后来就俯仰皆是、无可辩驳,在耳边吵得人心烦意乱。直到他们终于闻见了意味着异样与腐败的气味。直到他们终于发现了那个失控的柜子,直到他们终于揪出那个不言不语却不被容许继续存在的人……
男生宿舍是这个已步入文明时代的社会中少数未被驯化的野蛮存在,整整一个年级的男生住在五层的灰白色水泥建筑中,早已发育成熟却毫无经验也无处发泄的身体在嗡嗡作响的幻听中尖叫,膨胀、凝神静思、四处游荡,总有一些意味不明的气息、眼神、手势、斑点、喊叫,门总是忽开忽闭发出刺耳的声音,好像体内刚要蹑手蹑脚爬出来的荷尔蒙被羞红的脸迅速推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一转眼又重新冲回来企图收复被夺去的阵地……那么女生宿舍楼则与此相反,是无比精巧、明亮、天真、散发出善意与香气的微型天堂。段文乔正站在女生宿舍门口等到张忻下楼。他看到那个瘦小的女孩急不可待地跳下最后两级台阶,迈着轻盈欲飞的步子向他走来,她的眼神鲜妍活泼,如同树林中栖居于花下或泉傍的精灵。她是如此聪颖、灵敏、充满活力,然而又像一面镜子使段文乔从中看到自己的面貌,使他在心中痛苦地倒吸凉气。
“这次我也带球拍了。”之前他们和张忻另外叫来的两个女生一起打羽毛球,他看见另外三个人从书包里拿出球拍才想起自己不应该空手而来,于是四个人只好轮流上场用那三副拍子打一对二。
羽毛球拍从去年开始一直放在柜子的最深处。昨晚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把胳膊伸进去摸了一会后感受到一个形状像球拍的东西。他将那东西生硬地拽出来,像渔夫在尝试收网,这个过程中许多挡在路上的零碎东西又掉到了地上。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的柜子好像较先前空了一些,于是他干脆打开手电筒彻底把柜子里的东西检查了一遍,找出几个烂掉的苹果,趁舍友没注意将它们扔出楼外。
张忻正在抱怨她们院的一个老师讲课口齿不清,留那么多作业还批评他们听不懂课。这个时候段文乔收到一条短信,当张忻吐槽着这周的课程作业如何又麻烦又无聊,段文乔举着手机喊道:“她居然回复我了!王绮薇!”
她抢过段文乔的手机,皱着眉头说:“她同意你采访了?这又是哪一个王绮薇?”
“我不是跟你说过多次了吗?就是写小说的那个。我马上要采访王绮薇了!她之前都没回复我舍友发给她的邮件。”
她耸了耸肩:“随便吧,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感到一丝寂寞,一丝负气的不甘心,固执又无谓地补了一句:“这太好了,说不定我会是第一个知道王绮薇长什么样的人。”说完之后他也觉得自己太过分,张忻的侧脸开始变得线条僵硬。他知道这个时候应当“抱歉抱歉”,应当搬出“其实我……”等一大堆精神分析样的说辞解释自己的心理以求得张忻的原谅。但他突然感到劳累,一种静默在他身上沉降,太阳很温暖甚至有些燠热,他却感到了寒意。他又开始看街上行走的人和路旁开花的树,像是独自一人时常做的那样。他们一路上都没再说一句话。
他们来到了羽毛球场,那片通风不畅散发着胶皮味道的室内空间被划分成八块场地,每块场地上都有身着紧身短袖运动衫的中年校友会成员或叽叽喳喳心不在焉地挥动球拍的大学生。四面墙上贴着那种只能在运动场馆内看到的标语,沿着墙是一溜方便运动员拉伸的横杠以及可供场间休息的革面长椅。那些棕黄色的革面已经发脆,蔓延出白色的皱纹,有些棉絮从开裂的地方窜出来,给人寒伧的感觉。仿佛这里的所有一切和谐地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有机体,一个圆融的没有线头的世界,让人只可能与其合为一体却没办法走出去。段文乔想说:我走了,我一点都不想打球。但这样未免显得太过幼稚。他随着张忻的样子将东西放在长椅上,学着她做准备活动,眼睛一直向入口处瞄,等她的同学过来打破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漠然。可是张忻活动完之后就握着拍子上场了,他问:“你同学呢?”她回答道:“她们不想来。”
段文乔的大臂还没有从上次的球场经历中恢复,他从小到大没有培养起什么运动方面的爱好,也毫无从事体育竞技的头脑与体格。上次来的时候他先请张忻讲了半个小时羽毛球规则,“单打发球不能超过左右第一条线,可以超过后场的一条线;双打发球可以到左右第二条线,后场只能到第一条线”,教他怎么拿拍子,让羽毛球从指尖上落下来,击中它,网面和树胶球底碰撞出令人安心的“砰”地一声响。经过上一次的尝试,他基本上能接住高远球了,只有发球还无法完全掌控。此时他紧张地接过张忻递给他的球,第一次发球打在了网上,第二次球高高飞到自己头顶正上方然后落在身后。他自嘲地笑笑说:“才几天不打就不会打了。”张忻直直地站在网那一边看他忙来忙去,说:“没关系,不着急。”第三次发球,他把球拍到旁边那块场地上了,一个穿粉衬衫的高个子女生友好地将球捡起来放在他手心里,他说“谢谢”。张忻撩起网子走到他那半场,将发球的要领又向他灌输了一遍。言末,十分语重心长地压了一句:“我说的话你要用心些听。”他受了刺激一般地反问:“你烦了吗?你如果烦了不用做这些的。”她说:“我没有在说你,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有点改变会比较好。”第四次发球时段文乔的心脏砰砰直跳,他挥拍的时候没有挥正,球拍边上那圈铁环撞着球迸发出某种清亮的金石之音,但那一次球偏巧过网了。
羽毛球在屋顶飞翔如同一个白炽的小太阳从东向西再从西向东,它在到达抛物线顶点的时候仿佛真的能放射出一刹那绝对神圣的光辉,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他抬头仰望着蓝色的带弧度的天花板垂下的大灯在他的镜片上形成反光,从那片反光的盲区中小小的羽毛球正向他降落,像陨石即将砸向他然而他却束手无策。
“你要,跳上去接住那个球,明白吗?不是向后退,要迎上去,明白吗?”他说“好的”。他看到羽毛球划出“嗖嗖嗖”的声音向自己扑来,甚至仿佛看到了一连串耀眼的细长火焰拖在那簇羽毛后面。他成功地接住了那个球。张忻说:“就是这样。”他又打回去,她说:“好!”来来回回几次之后她就不再说了,一言不发地给他喂球,面无表情。他偷偷观察着一直站在原地挥拍的她,好像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武林高手般气定神闲,甚至在等待球向球拍飞来的时候打了个哈欠。他感受到一种善意,一种俯视姿态的怜悯性的善意,比整个羽毛球场世界更蛮横地包裹住他,使他像茧中的蚕蛹。他没有接住之后的那个球。他弯腰捡起羽毛球想要发出去,这次依旧失败了,不得不把球交给张忻去发。“你要主动一点。”他说:“好的,好的……”他像一只漏气的轮胎在球场上没精打采地滚。他听到羽毛球飞来时携带的语气:询问、忍耐,小心地维护他的自尊,他也听到自己的话,听到左边和右边场地上的话,听到长椅上的话,听到和母亲通电时的话。这些声音散发着恶臭沸腾。
段文乔在距离规定时间还有十分钟时对张忻说要提前走,“我有点累了。”他希望得到张忻的安慰。她把球装进筒里,仔细地将球拍套好。“对不起”,他还在坚持着。
“文乔,我认为你如果能有些改变会比较好。你总是习惯走那些一直在走的路,做你熟悉做的事,你发现了吗?上次也是这样,我跟你说了好几次。你想接那个球的话就做出要接的表示,不接的话就赶紧让开给我腾转的空间。你没尝试去改变,这次也没去尝试。”
“我已经在努力了,不过可能没有什么效果。抱歉这是第二次让你扫兴。”
“我只是希望你能更主动一点。我倒是没什么,你打成什么样我都无所谓。”
“那么下次还是先不叫上你的同学了。”
“噢,她们是自己说不想来的。”
他感到被钝钝地刺了一下,张忻的每句话却好像都在印证他内心那些自责的正确。“明明只是羽毛球而已”,他想要自宽,明明只是那样一件小事,做不好能有什么关系。可是这样的安慰没有让他的心情轻松起来。由此他又想到了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和别人的差距,每一件做错的事情,无限遥远的未来,苦闷为他设下的一个个陷阱和一颗企图刺痛他的铁蒺藜。他反复地抬头叹气,无比渴望挣脱那铺天盖地无法拂去的枷锁,渴望有人能给他一种无论多么微小的确定性。然而张忻对这一切浑然不觉。段文乔开始由抱怨自己转而去抱怨她,甚至脑海中浮现出惩罚她的冲动。分别之前,段文乔问她下周六如果有时间能否和他一起参加在卉园举行的春天诗会,她在一开始的那个瞬间显得惊讶而困惑,然后她说:“你如果想去就去吧,我随你。”
那天的天气极好,遍地白光让午后空气中悬浮的尘絮清晰地显形,那些金灿灿的细小颗粒如同顽强的蜉蝣,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浑浑噩噩地沉浮。宿舍窗户正对着一棵杨树,鸟雀的啁啾传入室内,撩拨少年人走下楼去一赏春光。他站在屋子正中间,看着六张空床铺静静发呆,体味挥霍时间带来的富足与贫穷的感觉。然后他的目光捕捉到许梦阳那件蓝白衬衫的一角,他向前挪了一步,原来他并不是此时宿舍中唯一的人,向前突出的衣柜遮住了那位正趴在桌上小睡的朋友。他又向前移动了几寸,直到悄无声息地站在许梦阳正后方。段文乔默默读着他书架上那些五颜六色书脊上的标题,每当一个字从他微翕的嘴唇中念出,他的心便激动而痛楚地抽动一下,一直到最边上的那本《现代诗歌百首精选》。段文乔的目光自书架下降,落在许梦阳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后背上,那没有一丝皱褶的衬衫下显出分明的肩胛形状。在许梦阳所有的衣服中他最喜欢这一件,蓝色与白色交叠成一个个小小的方格,像月色与水色十指相扣,像一幅毫无愁虑待人欣赏的尘世之外的景致。而他正漫步于这月下的水畔,杳然自忘。一阵怯懦的敲门声随即惊醒了他,使他惊觉自己并不是一个行吟诗人,他只是一个卑琐的偷窥者。
范一忱站在门外,问段文乔愿不愿意和他结成一组做英语课报告。还没等段文乔明确表态,他又提议选择柏拉图的《斐德若篇》作为研究文本。“肯定会很有趣的,你有什么想法?”“行,好……”范一忱眼睛发亮,像在等他说完未尽的后半句话,但他也找不到还有什么话好说。“你看,我们宿舍里有同学正在午休……”“哦,我们可以去楼道里谈。”段文乔紧张地抓了一下鼻尖,说:“应该也没什么其他的好谈吧,就《斐德若》,挺好的。”虽然他完全不了解这篇对话,也不打算在死线将近前去看。他关门的时候弄出的声音有点大,于是立即担心起范一忱会不会因此伤心。但这顾虑也只是瞬息间的事情,如同湖上的波光闪烁了一下便被后来的浪推了下去,沉入丝绸一样幽暗的水底。“是风把门砸得这么响的。”他想道。
段文乔悄悄地看了一眼许梦阳,发现他已经挺直脊背继续看书了。这时候再和他打招呼似乎不大合适,什么都不说却又显得有些冷漠。还好这时王皓破门而入,满头的发梢全都湿漉漉的。许梦阳朝他道:“这是干什么去了?”“打了一上午球!”他扯下一条毛巾开始擦汗,一种专属于二十出头男孩子的汗味弥漫开来,不过并不令人厌恶。“哎,我又看见虫子在飞了。”王皓看到许梦阳的眼睛仍未离开书本,走过去贴着他的耳朵说道:“我说,许梦阳,我又看见虫子在飞了!”
卉园是学校东南角一圈铁栏杆围成的一小片花圃,自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进入,迎面是一块刻着校训的石板,从左侧或右侧绕过去,背面刻的是描绘战时学生运动的浮雕。两侧花草皆可把玩,起先种的是郁金香,次则牡丹,再次月季夹种玉簪,各色野花野草如二月兰蒲公英之类也正盛开。由草本至于木本,过一座半月型的石拱桥就可见桃树李树杏树,小池塘边砌以细石,细瘦的竹子在风里飒飒作响。他们的活动设在鹿鸣亭上,段文乔很早就拉着张忻到了,一边和她讲《治疗》剩下的情节一边等其他人,似乎对她厌倦的神色故意视而不见。“我”发现王绮薇写那本《手札》的目的是为治疗自己的抑郁症,她必须在将自杀欲望付诸行动之前找出这种欲望的起因,于是她像一只洄游的鱼一样沿着时间与记忆的河逆流而上,企图找到自救的方法。她最先怀疑的是几周前好友W的死,W是她小时候的邻居,去外地念书后和她的联系就只限于每年一两次的通话。因为不适应新的环境,W在考试中发挥严重失常,只能进入当地最差的一所初中。她在初中经历了两次群架与一次流产,和王绮薇的人生轨迹越来越远,直到有一天王绮薇接到W父母的电话,告诉她25岁的W死于戒毒所中。在梳理了与此事件相关的所有日记与字条之后,王绮薇又转向了第二件可能的事:她与前男友的分手。王绮薇的前男友是……“尽量简洁一些,谢谢。”张忻看了一眼手机。好的——总之并不是因为失恋,也不是因为父母婚姻破裂,或中学老师的体罚,或没有从事心仪的工作,或小时候在老家偶然遭遇的性骚扰……所有这些她生命中的伤痛都可以得到某种程度的安慰,在时间的反复漂洗与记忆的不懈规训中渐渐褪去触目惊心的颜色,即使仍有些事让她焦虑或担忧,也都还不至于致她于死的地步。“我”心惊胆战地读着《手札》中出现的越来越多关于自戕的记录,突然在下一页看到了一份粘在上面的婚礼请柬。王绮薇写道:“这是三个月前你寄给我的请柬,记得当初收到时我高兴得点了整整五盒冰激凌外卖送到你家门口。这个一直叫嚣着自由与个性的家伙终于也决定安稳下来过日子了。可这与我的治疗有什么关系呢?真正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后来我究竟是为什么没有去参加你的婚礼呢?”
张忻看起来完全没有在听。他沉默不语,张忻也没有要求他继续。参加诗会的人陆陆续续地到了,来的人比预想中稍多,石桌旁坐不下便坐在亭子外围的六条边上。他尤其惊讶的是见到了学长,因为学长看起来并不像爱好文学的人。周祝清似乎和张忻之前就认识,但等学长走后他向张忻问起这事时,她又在关键的问题上故意语焉不详,使段文乔极其恼火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座中的人他基本都认识,大多是同系的熟人以及几个有过一面之缘的诗社成员。范一忱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得到了关于活动的信息,也坐在石凳上朝他微笑。有个女生刚一出现就吸引了段文乔的目光,她的头发染成麦子一样的金黄色,扎成一条麻花辫盘在脑后,针织外套是墨绿色的,浅灰的裙子下是线条优美的小腿。她在亭中坐下之后就从包里拿出一册书静静读起来,书上包着紫地白花的布面。段文乔在心里轻声呼唤:“王绮薇,王绮薇。”
他看到许梦阳站在中央作为活动的主持人,便向张忻不无得意地介绍起他的室友来。“我们之间有很多共同兴趣,还经常一起讨论呢。”他神采奕奕,脸上难得地露出自信的微笑。但张忻只是叫他把声音放低点,不要吵到其他人。开场之后就是读诗和品评的环节,张忻事先没有做准备,坐在这里纯粹就是为了陪段文乔。段文乔则写了一首诗,是昨天熬到十二点才完成的,题目是《创造》。
水面是鱼的天空
天空是海的镜现
镜子是我怀中的一片茶叶
我站在水上
是万物之梦的断片
我们要挂许多许多风铃
让最羞涩的五月也歌唱
春天自有声音,
我们要在风中泼洒许多蓝色颜料
使她显形。
还要在庭园中放无数个水缸
有多少个水缸就有多少个月亮
让我们回忆
让我们收藏
在你之后
我才得以用你的容颜想象自身
如同初识 在湖畔
我俯下身子
忘记了自己看到的倒影是哪一个
在你之前
我是木兰、黄金、漫无涯涘的
白云下的草原
手拉着手
你应把我埋藏
像一颗种子足够致密
才能抱紧膝盖、黑暗和死亡
你应亲吻我然后无言离去
槭树、槐树由下至上一层层变绿
像你亲手为我盖上被子
我会做梦
雨天 土地中的草根花瓣
会酿出酒香
晴的夏夜
天上挂满繁星
其中有我最心爱的那一颗
我对你一无所知
但我将永不厌倦地亲吻着
你的星辰
念完之后,他有点紧张地等待大家的反应。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圆,嘴唇紧抿,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到张忻,张忻好像在偷偷瞄着学长。主持人向他提了个问题,他没注意去听,主持人重复道:“你还没有告诉大家这首诗的作者是谁。”
“噢。……这首诗是一个不太有名的当代诗人写的,我在杂志上偶然看到了。”
“作者的名字呢?”
“我想想,”段文乔敲了敲额头,“好像是叫余桢,是的。”余桢是治国《治疗》中主人公“我”的名字。段文乔这个月还没看到《碳素》出现在许梦阳桌上,他希望许梦阳依旧没收到杂志。
大家的表情没有变化,像是很赞同这种安排。范一忱大声说:“我知道余桢,她的作品很有名的,我非常喜欢。”段文乔礼貌地向他点点头。天啊,这个人的皮肤怎么能这么黑,他暗自想道。同时他朝那个小麦色头发的女生瞟了几眼,她的神情十分专注,似乎原谅了段文乔的小心思。
他之前已经预计到了听众的冷淡反应。沉默越来越坚硬,没有其他东西可供嘲笑于是只好开始嘲笑自身。他的面部肌肉无法控制地僵硬抽动。范一忱问:“有个地方我不太明白,想请文乔解释:为什么‘我对你一无所知’,还会亲吻你的星辰?我们能去爱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吗?”段文乔有点紧张,没想到真的有人如此认真地聆听他的朗诵。他回答道:“我想真正的爱只可能存在于两个所谓的陌生人之间吧,但这种“陌生”并非隔绝了一切关联,这两个人相互陌生的人创造了彼此,他们在将对方称呼为‘你’的时候才变成了‘我’,只是或许对此没有自觉罢了。”他讲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每当找不到合适的词就将手可笑地左右摆动,但范一忱的表情似乎显示出他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
又有两三个人上场,接下来是范一忱。段文乔感受到口袋里手机在震动。他知道一般只有银行贷款和中介公司会给他打电话,于是并不打算理睬。响了好几声后,他不得已掏出手机,看到是妈妈打来的电话。范一忱开始了他的第一行诗,他的语调低沉而有力,像从某种古老但保存完好的乐器上发出的声音,“我诞生于一个幼小美丽的休止符……”段文乔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惊。他的手机响得更加绝望了,他知道挂断妈妈的电话会是什么下场,但又想听范一忱的诗。他接通电话,电话那一头好像非常生气地朝他质问着什么,他企图告诉她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范一忱还在继续,他们目光相接,段文乔非常抱歉他无法安安静静坐在下面。
许梦阳走到段文乔身旁,冷冷地让他去外面接电话,搞得周围许多人都转头看他。段文乔面色通红地走到拱桥上,从那个角度刚好可以望见范一忱墩实的侧影。妈妈还在继续朝他耳边抱怨着,他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等一下,我刚刚接不了电话,你再重新说一遍。”
“你在哪里?我等半天了,差点要晒晕过去。”
“啊?什么?”问完这句话他突然明白了,上周电话中妈妈说的“四月十三号”和许梦阳说的“下周六”原来是一天。
事情就是如此简单,他好像一个只知道硬币正面是硬币却不知道硬币反面是什么的傻子。
“什么?”她嘲弄地学着段文乔的口吻,“不要告诉我你这次又忘记了。”
“不,我没忘记。”他故意说,“只是部门突然找我有急事,“非去不可。”
“什么事能着急到让你把自己老妈扔在校门口站着啊?该不会是要陪你那个小女友吧。”她冷笑道。
段文乔对妈妈这种语气感到非常不舒服,“你觉得是怎样就是怎样。”
“反正我正站在你校门口,没带个人证件进不去。你出来我们一起吃个中饭吧。”
他想了一回,觉得张忻会因为他要陪妈妈吃饭而暗中瞧不起他,而且他还想在诗会结束之后当着张忻的面与王绮薇商量访谈的事。
“我实在太忙了。而且,我午饭也得和部门里的人一起吃。”
“段文乔”,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静,那说明她是真的生气了,“你之前答应我四月十六日一起吃饭,今天我坐了一小时公交,到了你们学校门口,然后你又请我原路返回。”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想惹怒她。妈妈又说了一些他不知应当如何回应的责备话,他听着听着,然后突然挂掉了电话,好像因为无聊关掉正放着连续剧的电视机。四周突然变得很明亮,很安静,湖上的光刺得他必须把眼睛微微眯起才能看得见亭子上的一切。诗会大概结束了,他看见人们开始收拾东西。他开始向那个地方走去。
学长朝他道了声再见,然后走开了,他过来之前学长好像在和张忻说话。许梦阳对他说:“我先回去了。”范一忱对他说:“下次见。”他想找王绮薇,但她早已离开。张忻已经把东西收拾好,有点不耐烦地等着他。他问张忻有什么感想,她刚开始都没弄懂是关于什么的感想。张忻说:“挺好的……虽然我不大懂诗。”段文乔问:“你觉得我念的那首怎么样?”她还是那句“挺好的”。“挺好的?”段文乔感到怒不可遏,“挺好的?那是我最喜欢的诗,你们都不懂得欣赏!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文科生会好些,没想到还不如我了解得多。”
他们走在路上。接连下过几场雨后,天气就渐渐地热了起来。太阳已经有了夏天的气势,段文乔还后知后觉地穿着薄毛衣,被烘烤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今天到底有什么活动,大伙好像约好了似的都一股脑从门里走到街上乱逛,花枝招展,大惊小怪,都像找个机会就要撞到你身上的飞虫。在这花花绿绿的人群背后,一阵灰中带黄的土尘自下而上缓缓升起,走在路中间的人随之尖叫着躲到两边,原来是从背后开来了一辆巨大的推土机。推土机经过段文乔和张忻身旁时仿佛脚下的地面都要被履带碾碎,他们目送着这钢铁的庞然大物庄严地开过,留下一股气味刺鼻的黑色浓烟。等他们又走了好几步,段文乔才突然惊觉原来学校正在施工,想到了这一层后他才发现四周到处是电钻的嗡嗡声,混同在路人的闲聊中,搅得人心神不宁。她问张忻:“那篇小说的结尾你还要听吗?”张忻说:“我不懂得欣赏,不如你下次找到王绮薇时同她聊。”但她的声音之中没有醋意,她甚至还浅浅地微笑着。段文乔这才意识到在他和张忻开始时常见面的这几周里,只有他自己的心是时刻不安的,像只顽猴一样一刻不停地上窜下跳,必要找到什么真正好、真正美的东西才能得片刻的满足。而张欣从始至终就没有动过心,平日里她说什么“无所谓”什么“自便”,他本以为那是气话,没料想人家是真心如此的。他竟连让她不悦都做不到。他之前从来没看到张忻心里真实所想,这个人简直应该去和他妈妈一样当牙医,她的内心是幽暗深邃的,要么就是麻木不仁。段文乔感到自己变得渺小而脆弱,他和张忻并肩走着,但身边仿佛并不是和他同样的人,而是和他完全异质的能将他撞得头破血流的石头。张忻不是属于他的,张忻独立而陌生。
“你看——玉兰花。”他向张忻指着路边一棵树,想听听她说话,而不是只顾一味低头向前走。其实那花大多谢了,还剩的几朵也因开得太久而发黄了,花瓣完全张开,大剌剌地露出其中暗黄的蕊,像个不知羞耻的老荡妇还在那里卖弄姿色。张忻顺着他看了一眼说:“我中午约了同学,就先到这里吧。实在抱歉。”段文乔说:“你之前都会提前跟我说的。”张忻说:“我忘记了,真是不好意思。再见。”他知道这大半是托词,她实在是感到无聊了。以后她大概不会再同他联系,即使他再约她,估计也要被种种方式婉拒。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自取其辱。他从来也不是自取其辱的人。只要不让自己的情绪败坏就好,其他人他是顾不上的,而且他现在也并不十分难过。转角突然出现的那片草坪叫他小小的吃了一惊,原来之前这个位置有几间平房,被拆掉之后才露出后面的景致。一棵大树孤独地立在草坪之上,自带一种静默的端庄。他近前细看,树干绑着的金属牌上写着“樱树”,树下一块石头,用红字镌着“中日友谊樱”。
那种天气下的阳光衬得一切颜色都鲜亮,天是异样的蓝,树叶子是异样的绿,绿得让人心生恍惚。这么一片大草坪上这么一株好看的大树,他一点不怀疑这树上专门有一位树神,一点不怀疑这树晚上会发光——当然它得有花。他已经错过看樱花的时候了。王绮薇一定很久以前就看到了这树,她是那么一个永远也不停止观察的人,而且这树是多么深重地感动了她啊!那些花朵曾经如此灿烂,即使飘零了仍然使人怜惜,一直飘到她的小说中去。
王绮薇是想参加“我”的婚礼的,可那天早晨她发现自己情绪低落到无法出门。她当时并没有把这事看得如何严重,只是到记录《手札》的此时,过去那一桩桩看似毫不相干的往事才通过某种神秘而宿命性的方式产生了关联,它们一个接着一个,首尾相续如同多米诺骨牌的序列,直到通向一个令人诧异但又情理之中的结果。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毕业后选择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为什么和之前的男朋友陷入感情死局,为什么W的死讯给她带来如此大的震撼,使她痛感人世的所谓“无常”。那一晚“我”和她一同躺在草坪上,后半夜突然戏剧性地下起了雨。王绮薇回到宿舍而“我”执意留在雨中,第二天“我”对她说,樱花是真的落了一整夜。清晨,花园中所有枝条一片荒芜,王绮薇错过了那一年的樱花,也错过了“我”,即使后来她们依旧是能够分享彼此秘密的朋友。
那个起点,那个具有神话般鲜艳色彩的源头,依靠回忆与讲述的力量被定位并赋予内涵,使得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如此自然而然、不得不然。段文乔曾经多少次越过意识中一道道关隘与崎岖的岔路,在幽暗闷热的雨林中披荆斩棘,最终到达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在那个酒店舞池的角落,他和四五个同样被舞伴抛弃了的男生可怜兮兮地站在一起,拿着一次性纸杯看两段音乐间歇的抽奖环节。黄色的强光将打了粉底抹了口红的一张张面孔照得妖艳而失真,如同许多漂浮在水上的面具。他无事可做,但像这样以冷酷而贪婪的目光分析那些不停扭动的人,观察他们如何忘我地投入到交谈与舞蹈中去,这种超脱的姿态难道不是更接近上帝吗?一个女生也加入了他们的“旁观者角落”,她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衬衫,外面套一件淡蓝色薄毛衣,裙子看起来皱巴巴的。一个还没学会如何在舞会上穿衣打扮的女生,段文乔在心里为她下一考语,然后继续去看其他人。当她走来邀请段文乔一起跳舞的时候,他顿时阵脚大乱,畏畏缩缩。“马上就要开始下一场了,我们快上去吧。”她拉着段文乔到舞池中央。“我……不会跳舞。”“刚刚教的时候没学吗?”他当时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一对对搭档是怎样满脸羞红、目光低垂,将左脚踩到对方右脚上,然后赶忙一连串地“对不起”。“好吧,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你,当时我还是学会了一点的。”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段文乔如同身处一个色彩斑斓的噩梦之中,一切都好像离他无限遥远,他抚上女生腰部的手,他的脉搏,他的汗珠,他租来的西装上散发出的狐臭,甚至他眼睛捕捉到的一切也不再是他的猎物。他被拉进来了——像生活在岸上的人突然被拽下水,或者在水下生活的鱼突然被抛上岸。那层薄薄的界面被穿透时,他就被迫进入另一个使他一向如此畏惧的陌生场域。终于他摆脱了那一直纠缠他的芜杂思绪,他的内心如此安静,因为他耳边被心跳的巨响充塞。他不再孤独因为他已遗失自身,全神贯注在面前这个人身上,而这个人也成了完全的他。她咯咯轻笑,说:“你是我见过最僵硬的人,你可以放松一点吗?”他想去感受自己的肉体,但一无所获,他仿佛完全地融化了。“我做不到。我太笨拙了。”“但是你太可爱了。”像一小段音乐旋律一样。像那种桥头、湖畔、灯下的沉静时刻会缓缓从心底升起的一小段只属于自己的音乐旋律一样。此时此刻,段文乔仍然能听到那段旋律,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又一次地拧紧发条,小小的八音盒就会为他奏响。
段文乔的情绪最近落到了最低谷。
春假和周末撞在一起,他们一连有五天时间不用上课。校园里总有提着拉杆箱前往火车站的人,段文乔寝室的几个舍友也趁着这机会回家了。往常他妈妈总会在这种稍微长一点的假期开始之前打电话来要求他回去,但这次家里毫无动静,他和父母从诗会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宿舍飞虫事件终于完全解决,有一天他回到宿舍之后发现自己柜子里的东西被整理得井井有条,腐烂的食物也被全数扔掉,从柜子的深处甚至散发出一股消毒液的清香。许梦阳措辞委婉地提醒他要注意寝室卫生,他则决定再也不理会许梦阳,当然在做这个决定的同时预感到用不了多少天自己就会忍不住背叛这个誓言。他没有想好怎么联系张忻,令他深感难过的是张忻也没有主动联系他。有一天天气清和,凉风习习,淡淡的云层使阳光不再咄咄逼人,他便突然想出去走走。他将不多的几个熟人的名字在心头过了一遍,然后想起了那个梳着小麦颜色麻花辫的背影。他试着联系了王绮薇,但她说自己有事脱不开身。那天他沮丧地在寝室床上躺了一整天,看颜色、形状与光晕如何透过蚊帐上一个个小小网格漏进来,如何变幻,如何闪烁如何黯淡。看到累了就将眼睛闭上,感受内心思绪的流动,以及那水流中偶然泛起的某些画面。他说不清自己是在回忆、幻想,或是在恍惚之中做了许多梦。
有一天他临近中午起床,看到部长学姐给他发的消息,催他尽早交王绮薇的采访稿。他对着手机发了一会呆,这件工作从布置给他的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太长时间了,他心里有些着急,但急了一会后还是打开了游戏。过了两个小时游戏界面上弹出了周祝清发来的消息:“内宣部的工作进行得还顺利吗?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找我。”他这才真正紧张起来,回复了周祝清和学姐,然后马上打开蒙了一层灰尘的电脑给王绮薇发邮件。王绮薇最近几天身体不舒服在家休养,不过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约段文乔到她家附近见面。他心潮澎湃,刮掉野蛮生长了几周的胡子,连续换了好几身衣服还要求许梦阳替他参谋。他期待着许梦阳好奇地向他发问,但是许梦阳漠不关心。他只好宣布自己要去采访王绮薇了。“哦,是吗?”许梦阳的语调中有一点嘲讽,段文乔觉得他是在嫉妒。
以前他并不知道王绮薇的家就在B市,他在地铁里被上上下下的人挤来挤去,想象着这些过量的人、污浊的空气、黑沉沉的遂道、金属吊环上的细菌,都是他与王绮薇所共享的。同样生活在B市,她却能从这些令人绝望的日常景象中以近乎超人的坚强与勇气提炼出其中的意义,一种“美”。无论是多么微量的,只要那确确实实是“美”就够了,只需要一扇窗子,以观看的方式治疗并拯救那些尴尬琐碎的日子,使人继续在呻吟、隐忍、卑微之中痛苦然而真实地——活下去。然而那种“美”又是什么,“美”给了段文乔一种拒绝日常生活的可能,一个逃避现实世界的场域,这种愿望推演到极致,说到底便是对使人失望的各种形式的生命的否定,便是向往着死灭的欲望。这样的念头不禁使段文乔不寒而栗。是什么使他支撑到现在的?又是什么让车厢中的所有人,一个又一个的、独立的、特殊的、奇异的、形形色色的人,支撑到现在的?既然生是如此不纯粹,纯粹的美又处处否定着生?
他在路上花了一个半小时,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座位,坐下之后他边想着哲学问题边睡着了,因此坐过了两站,最后干脆打出租车到王绮薇楼下。他发短信告诉王绮薇自己到了。院子里,几个刚放学回来的小学生正手扶墙壁练习滑板,槐树的白花纷然飘落,老太太坐在台阶上扇扇子,守着她的老松狮狗、音乐播放器,和一箩筐铺在花布上晾晒的萝卜干。段文乔想到自己上大学之前居住的那个小区,那宁静之中的颤动与每个黄昏准时升起的菜香味,从他出生到已经离开的如今一直没有变过。这颠扑不破的悠长记忆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然后他看到了出现在健身器材后面的范一忱。他先是为范一忱也住在这里而感到惊讶,接着之前每一次与王绮薇打交道的经过在他眼前匆匆闪现并促使一个令他恐惧的结论缓慢地浮现并定形,如同一个滑稽的判决般让他感到可笑却又严肃得让他笑不出来。范一忱径直向段文乔所在的位置走来,脸上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疾病造成的憔悴与虚弱还隐约可见。他对段文乔说:“文乔,抱歉让你久等了。”段文乔向他点了点头。
他本来想按部就班将采访大纲上列的几个问题赶紧问完然后走掉,但事情接下来的走向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范一忱说要请他去某餐馆吃饭,他接到采访通知后特意给这家餐馆打电话预订了位置。在他们走向餐馆的路上,范一忱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最后蹲在树坑边上呕吐起来。他们谁都没有带手纸,附近也没有可供清洗的地方,于是只好原路返回小区楼下。小学生和老太太已经不见,天边泛起缥缈的紫色。范一忱在单元门口发现他出门时没有带家门钥匙,这让段文乔感到无比烦躁,十分想直接转身告辞,但范一忱又开始恶心想吐了。还好他家还有一把备用钥匙寄存在他的一个发小那里,两个人便坐在长椅上等着发小过来送钥匙。那位发小的动作非常磨蹭,等他过来的那段时间里范一忱又吐了一次,固体食物都吐完之后就开始吐稀薄的胃液。晚上他们叫了粥店的外卖,因为范一忱的父母都出差不在家,段文乔又什么东西都不会做。段文乔本来可以在吃过晚饭后离开,但觉得将范一忱一个人留在这里实在太过狠心,于是主动提出和他待一晚上,明天陪他去医院开药,范一忱十分感激地同意了。他们都不想说话,范一忱把遥控板找出来递给段文乔,让他看自己想看的节目。电视里播出的无非是古装剧和四十年代的革命电影,段文乔想树立某种个人形象,于是和范一忱看了两个小时的篮球赛,但其实两个人都不懂球。范一忱让段文乔睡他的卧室,他睡沙发,段文乔当然是坚决反对,结果最后两个人一起睡在床上。他的房间堆满了书和稿纸,这再次让段文乔更感性地意识到:对,这就是王绮薇,你不得不承认,你别无选择。
两点多范一忱起来又吐了一次,客厅的灯被打开,透过卧室半开的门将地板照得惨白。段文乔被开门声吵醒,起来向范一忱要了水杯,为他泡了一杯热蜂蜜。他们面对面各自坐在餐厅一边,被拉起的窗帘沉重压抑,除了灯下这一小片光明外屋子的其他角落隐没于黑暗之中。他注视着范一忱额头上的虚汗晶莹地闪光,想起之前的自己其实何尝不是一直被注视着,而且还是被王绮薇。奇怪的是,终于得到了这样的注视并没有使他如何满足,他仔细地审视内心,企图为这一切赋予激动人心的意义,然而最终毫无效果。他尤其感到困惑的是完全无法再次理解在地铁里的苦闷心境,他到底在矛盾什么?美和生命之间哪里有什么冲突?或者说真的存在什么能让他服膺的完全超越尘俗的神明一样的美吗?那种东西大概只是一种虚构,如同他关于王绮薇的虚构。可剩下来的事情更加复杂,既然美不是一种宗教,他就只有亲自耕种那片荒芜的田地,重新经历所有的无聊与苦难,直面那深不可测的虚空与悔恨。这一点让他恐惧,但唯有如此才有可能诞生出一点点的、超脱于生活之外的东西。范一忱小心地吹凉水杯中冒出的热气,杯口凝结了一大片透明的液滴,像小女孩手臂上的汗毛一样细密。他看到段文乔的目光,向段文乔惨淡地笑了一下,仿佛一种无言的安慰。灯光下范一忱的脸陌生而庄重,他们好像是世界上唯二还醒着的人。
他们又躺回床上,段文乔听到窗外传来火车经过的声音,范一忱主动说:“我去把窗户关紧吧。”段文乔说那倒不必,开点窗户正好凉快。确实是这样,深红色的风从外面吹来,如此清爽,像清晨时分的海风。被风吹得鼓胀起来的窗帘则是船头威风凛凛的帆,就连火车经过时哐啷哐啷的单调声音也幻化为柔美的涛声。那么他们便是两个睡在船上的人,他和范一忱,满屋的书籍、纸张、笔、小说和梦。明天早上起床,他们或许就将穿越那个险象环生的海峡到达某个全新的小岛,他们的目光将会因为兴奋与好奇而大睁。段文乔听到范一忱均匀平和的呼吸,空气中仍有一丝呕吐物的酸味。他想范一忱应该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段文乔这么一个人,也看出了段文乔的误会以及今日的失望,但范一忱始终温和而宽容。他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如此,这样他或许能够与生命达到某种和解。
早晨段文乔睁开眼睛的时候,范一忱已经坐在书桌边写东西了,看起来精神已经好了很多。段文乔想进行采访,范一忱则提议不如将问题发给他,他直接把自己的回答写在上面,还能免除段文乔整理录音的工作。段文乔点点头,阳光下范一忱的脸依然平庸而粗俗,他不知道昨天的幻想以及对生命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范一忱说:“文乔,其实我不是王绮薇。”段文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我找错人了?”“王绮薇是我姐姐的名字。她七岁的时候生病去世,后来我妈和她当时的丈夫离婚,然后才和爸爸生下我。但是她经常向我讲有关姐姐的故事,还给我看了许多她的照片,各种年龄的都有。我妈有些抑郁症的倾向,她必须时常倾诉才能保持心态平衡。没有办法的事情。”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段文乔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摸了摸他的背,这动作显得很莫名其妙,但范一忱理解了,他很感动。段文乔也很感动,在范一忱面前他没有罪责感。
范一忱说他妈妈上午就会回家,让段文乔不必担心。这时段文乔终于能心安理得地离开了。回来的路好像比来时更短,他感觉刚一眨眼就到了学校门口,但一切看起来又都如此不同了。他收到学姐的消息,本以为是来催稿的,没想到学姐告诉他采访的事情不用着急,因为指派给他的采访对象突然退出协会了。“什么?他退出了?”学姐回复道:“是。起威又要忙校篮球队的事又混辩论社,能在协会里做这么多事我们已经很感激他了。”段文乔没有继续回复,但他很想见一见这位王起威。他还想给张忻打电话,便向许梦阳请教怎么表达比较合适,许梦阳面露难色,王皓告诉他张忻和周祝清学长在一起了。这是昨天发生的,系里同学全在谈这件事,可是恰恰你不在。
段文乔在阳台上趴了一会,看楼下行人与树的姿态,施工的噪音还在猖獗地聒噪着。这段时间发生的这许多事都值得细想,可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愿去想,他也无计可想。看了一会儿,他感到没有什么事做,决定去图书馆借《斐德诺篇》。他走着走着逐渐对这篇对话产生了兴趣,王绮薇建议他做报告的文本究竟是什么内容呢?一个女生从斜后方超过他,高跟鞋“答答”地响着,小麦色的麻花辫随着脚步一下下叩着后背。段文乔心中一动,他想要叫住她。他张开了嘴——王绮薇……不,她不是王绮薇。那么她是谁呢?她为什么不是王绮薇呢?那个女生扭头看了他一眼,当然或许是在看他身后的某个人。段文乔借着这个机会又一次得以欣赏她的五官,她的双眼与嘴唇确实精致而秀美,同时她的五官之中毫无表情。她已经完全地忘记了自己曾经在一次水榭中举行的诗会上见过这个苍白瘦高、行止笨拙的人了。
2018.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