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玄猫
作者:卷尘
黑猫在中国古代称为“玄猫”,被视作辟邪之物,但在古埃及则被视为不详,招邪之物。随着近代西方文化的不断影响渗透,现代的人们似乎大多也将黑猫列为不详禁忌。
对这些说法我一直姑妄听之,只因喜爱小动物的唯物信念远在唯心信仰之上,而在小动物中尤以猫狗为甚,也许是因猫狗在日常生活中最为常见之故。
2005年初夏,晚饭后散步之余在路边有幸捡回一只四爪雪白,通体乌黑的流浪小猫。这般黑白相间的毛色,已有【四蹄踏雪】之褒誉,但在我看来,白与黑色泽分明、相映成趣,踏在地面上的小白爪似穿了白色球鞋般富有弹性和活力。此猫久居家中,12岁有余,想来早已成精,戏精,套用钱理群教授的一句话,已成为精巧、精致的利己主义猫。但此刻想说的并不是它,而是另外一只黑猫,一只真正通体遍黑的玄猫。
这只黑猫不知何时又从何处而来,某一日贸然出现在我家房屋后窗窗棂之下,静静的蜷缩着身子好似被施了定身咒般纹丝不动,只有清澈见底的双眼炯炯有神顾盼生辉。我好奇的推开窗望着它时,它也静静的回望着我,不躲避、不慌张、偶尔会一边凝视我一边轻轻的叫两声,声音柔弱的像在哀叹命运的不济,但眼神之中又绝无丝毫悲苦之意,它就那样堂而皇之的与我执着对视,反倒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来,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和它交谈几句还是应该默默关起窗户任由它去。起初自当它是流浪猫并未多加在意,殊不知连续观察几日,发觉此猫与流浪猫显有不同,流浪猫所呈现的特质在它身上未见半分,每天即不为了维持生计觅食游荡,也不与同类结伴相守,只是兀自趴在窗棂下,尾巴神经质般不断抽打着地面似睡非睡般的好似在思考猫生哲学,当我不经意间瞄向它时,它会咻的迅速睁开迷蒙的双眼毫不回避的迎上你的目光,定定的望向你,那种深邃纯粹的眼神感觉自己只是一个透明体,被它的目光所刺穿。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解决生存问题的,也担心某日会突然饿死在后窗下,如若那样我笃定要自责良久,于是,拿些猫粮跑去后面喂它,好在它完全不挑食,埋头大嚼大咽,我走开,它马上跟着我,我回来守着,它就接着吃,再走开又不吃。如此半月,后窗下那一席之地便被它据为己有,自此未曾离开。
我思来想去,竟也唯心的认为此乃天意,世界之大,不,应该说小区之大唯独栖身于我家后窗下且不离不弃,这或许就是上天注定的某种缘分之类的东西吧。毋需犹豫,这个小家伙安然若素的偏执心境已将我成功捕获,随着天气进入深秋寒意渐浓,我毅然决然将它抱回家,成为家族一员,并且拥有了属于自己响当当的名号—煤球。
煤球皮毛黑的相当彻底,似一瓢熟墨端端的倾泄而成,家里有几样黑色家具,它对其十分中意,记得刚到家当日,我四处寻它不着,许是被我唤的不耐烦,慵懒的喵喵叫了两声算是回应,我循声搜寻,只见它平平展展横躺在黑色的电视柜上,血肉之躯的黑与金属质地的黑已合二为一浑然天成,也难怪我到处寻它不到,若不是一双眸子铄铄放光,真似在电视柜中遁形而去,这毫无一丝违和感的画面如被外人看了去,定以为电视柜原本就是这种新鲜有趣的造型,我不太清楚猫对颜色的辨别能力是弱是强,但此后它经常栖身于黑色家具之上,好似壁虎在寻求保护色一般。
煤球若论姿色品相实无法在萌系中充任颜值担当,坐卧之态既不憨状可掬,走路也不虎虎生风,唯独一双黄绿相间的睁圆大眼清澈无比,看不出烦恼、看不出忧伤、看不出困惑,极有神气,一如曾与我对视般纯粹,纯粹到只需一眼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人有形形色色、猫也有千姿百态,有的乖戾、有的乖巧,煤球则属于后者,乖巧的刷新我对猫这种生物的认知。家中已有之前提到的老猫一只,煤球从不与其争宠,不争吃、不争玩,以极其顺从低调的姿态安生立命,有时看着它竟会心痛,多希望它也能凭借我的宠溺有恃无恐、飞扬跋扈,最起码和过去风餐露宿的生活有个反差才好啊,这不才是猫与生俱来的特性么,可它一如曾经在屋外后窗过活时那般的恬静,似信奉佛教般无所欲求,没有情绪、没有欲望,只有纯粹的眼神看透世间万物,好似知道鱼不都生活在同一片水域,猫也不都生活在同一个纬度。它总是那样不动声色静静地趴着,安静的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猫天性使然生来馋嘴,但煤球却有俗可免,我时而会给瘦弱的它额外的开个小灶,打开一听猫罐头偷偷塞给它,它却左顾右盼迟疑不决久久不肯食之,一气之下我将罐头扔在桌上愤愤走开,暗中观察,才发现原来它在等老猫先来享用,等“前辈”吃完后心满意足的坐在蓬松舒适的垫子上舔理毛发时,它才会蹑蹑的走过去小心翼翼盘坐在罐头前埋头细细品尝。猫自有猫的生存规则,煤球却有自己的偏执,老猫并不欺负它,它也不惧怕老猫,这么做只因老幼唯尊的礼节,一个被人类早已忘却最根本的绅士情怀。
晚上老猫睡觉必上床,若是冬天,还要毫不客气的钻被窝,但煤球却从未越此标线。我并没有特意给它安排睡觉的地方,我喜欢动物能在家里过的自由一些,不需制定那些连人都无法完全遵守的规矩,晚上我靠在床头看书是惯例,老猫也照例趴在身边打盹儿,床头侧面有一放杂物的大箱子,煤球则蜷伏在上面,可能它认为那是离我最近的距离,关灯前,它在那儿,清晨起床后,它依然在那儿,人不给它立规矩,但它会给自己立规矩。之后我在箱子上铺一个小棉垫,能让它睡的舒服些,但它似乎不喜欢这些享受,睡觉时绕过垫子,还是蜷伏在半边光秃秃的箱子上。
煤球的另一偏执便是粘人,秋日午后吃饱喝足趴在窗台尽情享受阳光的亲昵岂不美哉?可它偏反其道而行之,无时无刻都在思考着怎样和主人的大腿牢牢束缚在一起,“缱绻依人慧有余”,如果说欲望的话,这可能是它唯一仅存的执念。只要你嵌入柔软宽大的沙发,不管你是坐是躺、抑或是卧,它都能在你身上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你若不动,它便不动,宛若老僧入定般安然洒脱、淡定从容,若不是肚腹之间有节奏的呼吸起伏和呼噜噜咒语般的念诵,定会误以为前往西方极乐闲游去了呢,时间一久,自己竟也忘却身上还赖着一只猫。正如《村上春树 猫》中如是说“猫软软的,没有任何厚重感,使你觉得它们会凭空消失,有时我会怀疑猫是否只有形迹,而没有实体,这种不真实的存在感,使得猫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猫天生带着妖气,如果没有妖气,猫不能算猫。”
无论是妖非妖,在我眼中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小猫,普通到毫无征兆的就迎来它的死亡宣判书—全身淋巴瘤扩散,抱着一夜之间就骨瘦嶙峋的煤球踏出宠物医院大门的那刻,眼里噙满泪花,面对生命的即将逝去却无能为力,那份无助与当初看到它时它内心的无助也许是相同的,看着它更加枯瘦的身影,万念杂陈,而它在病痛之际所表现出的泰然使我惊愕,那时的它不再依恋人类的温度,自己躲在桌下角落一趴就是一整天,你抱它在腿上,手一松,它就默默的跳下地重回桌下暗黑一隅,也许,它早已深知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为此从不计较得失,从不在意舒适与否,也从不极尽讨好之能事,它的坚强与隐忍已完全超乎我贫乏大脑的想象。痛心之余心中升腾起一丝幻想,若真具有妖气,想必定能躲过此劫吧,说好的猫有九命呢,希望传说不止于传说。但幻想终归无法成为现实,记得老人曾说猫从不死在家里,是为了不让主人看到死后的凄凉,果然只有这个传说应验,病入膏肓的煤球在与我共同走过一年多的旅程后,某日从生活中彻底消失,我很难想象它是怎样拖着枯瘦的连站都站不稳的病体走出房门融入自然中的,又是如何在黑暗的地方默默等待死亡的来临。我费尽心力也找不到它,一如它来时隐去行踪般神秘,就那样消失不见,这般干脆、洗练,没有任何犹豫。“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徐志摩的诗此刻放在这里竟是这般贴切,它走的那日天是阴的、风是清的、心是冰的,眼泪使得映入眼中的世界斑驳陆离,我宁愿相信果真化身为妖踱入另一个与我平行的时空,平行交错,虽无法触碰但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第一次面对生命的转瞬即逝,内心难免脆弱,与动物相处久了,心也会变的纯粹起来,动物率真,它不喜欢你会对你敬而远之,不似人,利益让内心失去标准。它喜欢你会在你脚边撒娇耍赖,不似人,面带微笑,内心却在咒骂。几亿年的进化史使得动物这种强烈、持久的感情品格不但没有被自然选择淘汰,反而作为一种稳定基因留存至今,人类应该说已进化至食物链的最顶端,却生活在由语言编织的复杂扭曲的世界里,孰对孰错、孰优孰劣,泾清渭浊。
煤球的出现或许只为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段足迹,这似乎是它的使命,使命完成绝尘而去,如秋日傍晚透过纸糊拉窗的一缕夕晖,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隐匿。再见煤球,带着你的神秘,带着我的祝愿,祥与不祥在我心里早已有了定义,如果还能再见,你的那份执着的纯粹定将再次将我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