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一声龙吟从天空中传出，所有的妖和神都下意识的抬了抬头，不知道这头龙又在发什么疯，希望不要牵连到自己才好。

一朵雷云从无边的远处飘过来，带着耸人的雷声。黑龙从雷云中探出了头，它刚刚巡视完这方小天地的禁制，现在它要去血海底下看看，看看那些牢笼是否还稳固。

这方小天地是“血海”——又被称为，战败者的牢笼，处地之北极。

神统纪，在诸神之战结束之后，这里关押了许多战败之神，他们应天地规则而生，规则不灭则无法被杀死，只能通过囚禁的方式把他们困在这里。黑龙作为龙神，就是在那时候被赋予了看守的职责。

诸神之战结束，天地逐渐稳固，各类生灵纷纷习得修炼之法，妖在那时候开始出现了。随着妖族力量的发展，神族和妖族不可避免的发生了一场战争。生灵涂炭，各种大神，大妖陨落。最终妖族被镇压，少许残党销声匿迹，神族也元气大伤。战败的妖被关进了血海天地，神族需要休养生息。于是，大神女娲造人，教会人族修炼之法，把统御天地，恢复天地元气的任务交给了人族，神族则陷入了沉睡。

黑龙，是这篇血红色海洋的牢头。看守着数以千万计的妖，神。

在“血海”中，没有妖知道这条衔着蜡烛的黑龙已经在这里飘荡了多久，仿佛这方小天地初开之时，它便已经存在，这里年纪最老的妖，也没有黑龙的年纪大。

按大妖们的说法，它几乎快要与这方天地同化了。

每年一次，黑龙都要衔着蜡烛，巡视一遍血海。看看有哪些神，有哪些妖，终于散尽了灵气，无法抵抗血海的侵蚀，成为血海的一部分。斗转星移，日积月累，能够活下来的神，妖已经寥寥无几，但无一不是法力绝强之辈。

在这方天地待得越久，黑龙就越发地感觉到寂寞，只能通过人族不时的供奉了解到外界的消息，而就连这些供奉也已经断了不知多少年。

也许，每条龙都曾在生命的某个时刻体会到这种空灵与玄妙。当你凝听着那个从虚空传来的声音，想要确认，想要捕捉，可是声音很快消失了。

在这里，幽静伴随着血海天地一同运转。没有苍山空寂，没有明月清朗，没有幽谭清澈，没有花开花落。幽静的背后是下一个更为深邃的幽静。

其实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这个小世界中响起，有愤懑不平的怒吼，有清朗悠扬的笑声，有气势宏大的佛语，有悲切低回的哭泣，在声音的此起彼落之间，烦躁的黑龙会发出一声龙吼，然后声音又逐一消退下去，陷入幽静。

黑龙很讨厌这种感觉，所以最近又开始从头读起了人族的供奉。女娲沉睡时，只交代了修炼之法，人族对天地的认识还很浅薄，所以不时的会通过供奉来询问黑龙的意见。

黑龙知道人族的发展，知道人族也出了很多的大神通人物，人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智慧，这是否是他们不再询问自己的原因呢？

黑龙陷入了思考，声音愈是低微愈是安静，心就愈静，所以最近龙吼越发的多了。

血海上方，黑色雷云幻化出一座黑色王座，黑龙幻化成的男子端坐在上方。对面一尊菩萨，跌坐虚空，金色佛性涟漪一层又一层，气象万千，宛若金刚。

这尊菩萨，自愿入这血海，扬言要度尽这里的妖与邪神，血海不空誓不成佛。

“菩萨，你怕我吗？这里囚禁的所有生灵都怕我。怕我利用这里的规则灭杀他们。”黑龙问。

“我即是佛，佛即是我。畏佛怎可成佛？”佛答道。

“你说我是佛？”

“你是佛，我是佛，一切生灵都是佛。”

“你说他们也是？”黑龙指了指血海下方被镇压的囚徒。

“不错。”

“那他们都是佛了，你还度他们作甚？我是佛，也没见我有什么金光，有什么佛家神通。”

“从根性上来说，万物皆是佛，佛无处不在。”

黑龙觉得这个菩萨莫不是个骗子，是妖族派来的卧底，此行前来不是为了度妖度邪神，而是为了谎骗我放了这些囚徒。黑龙决定要问问清楚。

“那菩萨，妖又是什么？”

“妖即是佛，佛即是妖。”

黑龙觉得自己遭遇了此生最大的危机，自己让一个骗子进了家。于是悄悄使了使神通，天空中顿时电闪雷鸣。

菩萨换了个坐姿，光头顶上冒出了一粒金色汗珠，心想这条龙莫不是个憨憨，此行危机有点大啊，一不小心就是身死道消，于是换了一种说法。

“妖，草木动物之精也。”

“这么说，现在的人认为我也是妖？”

菩萨心想：你即是佛，佛即是妖。自己的佛法没有理解错。

“善哉善哉，你是妖。”

一道雷法落下，菩萨掉入了海中。

黑龙最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是：

“所谓的妖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而且，应该是怎样的呢？”

每当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黑龙就不能无视这样一个事实：按照现在执掌天地的人族的观念，自己似乎也是妖的一个种类。黑龙不明白的是，自己也曾跟随神征战沙场，也立下过赫赫战功，但现在，自己跟战败者没有差别。

黑龙知道这里很多大妖，神的真名，神通，过往。这不仅仅是因为它是牢头，听这些妖，神讲述自己的故事更是它在无尽岁月里无聊的消遣。但也不是每一位都愿意袒露自己，即使本身灵气也快散尽。

可是故事听得越多，它就越对战争，越对自己感到困惑，不解。战争是什么？为什么战败者要被关到这里？自己又是什么？

黑龙去问血海中的生灵。

一位在神妖之战中战败的妖说：“神赢了战争，并不能说明神更文明，也不能说明神的修行之法更对，也不能说明神对世界的理解就是对的。我被关押进来，仅仅是因为神赢了战争而已。”

那位自愿进来普度众生的菩萨也说：“众生平等，万法无高低。”

黑龙不止一次的看到这位浑身散发着金光的秃头在血海里跟大妖，大神讲道理，可是每一次都会被揍，头上起了不少包。秃头说，当自己头上全是包的时候，就离成佛不远了。黑龙说自己愿意帮忙，秃头说这个包不是那个包。黑龙只觉得这个秃头更有问题了。

这种困惑在近期愈发的干扰它的心：远古时代，人曾是那么弱小的生灵，连修行之法也不曾掌握。本着万物有灵的想法，它作为保护人类的神被供奉，保护千年。

现在，人类修行有成，把人类自己送上了神位，它就成了妖。可是，它还是它呀。它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从未离开，它甚至几乎就快与这方天地同化了。

黑龙觉得自己并没有变，那变的就是人了。

人太骄傲了，他们才修行了多少年，他们错误的把握了自己和宇宙的关系。宇宙并不是以某一类生灵为中心的，世间万物所有生灵都应该具有的正确的修行目标就是舍弃自我。

这是黑龙在神战爆发时就懂得的，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不同生灵之间的战争。人类太年轻了，还不曾经历过。

黑龙抱着这样的想法，决定去问一问秃头，他是这里唯一的人了，或者说，曾经是。

佛端坐在血海之中，浑身散发着金光，周边血煞气，妖气近不得身，依旧宛若金刚，可是黑龙觉得他还是骗子。

黑龙问佛：“我是谁？”

佛说：“汝即是梵。”

黑龙绕着佛游了一圈，血海翻腾。

黑龙又问：“以前他们管我叫龙神，现在管我叫妖龙，管我叫牢头的也不少。你个金光大秃头怎么又管我叫烦？我是挺烦的，可我不是烦。”

佛微笑对黑龙说：“此梵非彼烦。你的称呼，不过是你显露出的表象之一，就好像大部分沉没在水下的冰山浮现在外的一角。”

黑龙又问：“那如何才能知道我到底是谁呢？”

佛睁开了双眼，一指点向黑龙，说：“不难，脱了去，用阿赖耶识，用心眼去看那个最终的存在。”

黑龙不懂，它不曾修行过佛法，不知道什么是阿赖耶识，什么又是心眼，于是又问：“请佛教我。”

佛对黑龙说：“你最引以为傲的神通是什么？”

“我能御雷。”说完，血海上方慢慢积聚起来一朵黑云。

“这雷又是什么？”

“雷就是雷啊金光大秃头，我御雷劈你一下你就知道是什么了。”

佛头上缓缓流下一滴金色汗珠，“外边人管我叫佛，你管我叫金光大秃头，本质上并无区别，我就是我。所谓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

说完便闭上了双眼，无论黑龙问什么，都不再言语，再说这条憨憨龙怕不是又要御雷劈我。

血海中缓缓冒出一个头，这是九黎部落战神刑天的头颅，是神战时代后存活至今的一尊神。头慢慢张开嘴，声震千里：“你是神，你是妖，你是龙，你是牢笼的守护者，你是这里的囚徒。你也是这座牢笼本身。”

“你是谁不是由你来决定的，是由外面的战胜者来决定的，只要你一日还在看守着这处牢笼，每过一个时代，你就会有一个新的身份，新的称呼。你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谁。等你与这方天地同化，你自己甚至都不会存在，你会是这里的每一滴海水，你会是这里的每一朵云，你会是我们这里的每一位存在。佛说脱了去，是让你离了这里，寻一个自由的身份，这样，你才能知道自己是谁。”

听到刑天说出的话，越来越多的神，妖浮出海面，纷纷张开嘴：“没错，没错，离开这里，去到外面的天地去追寻答案吧。”

刑天又开口：“在这里，看似你是牢头，其实是血海监牢和妖神囚徒在载着你行走，而不是你在负载着血海监牢与我们这些囚徒。”

黑龙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自己若是走了，这些神，妖也就离脱困不远了。吼了一声，血海上空顿时黑云滚滚，电闪雷鸣，几道闪电劈了下来，闹腾的几个大妖化为血水，血海又安静了。

黑龙又陷入了沉思。

血海之下，众多困神，困妖欢呼雀跃。

“那个傻龙，这有什么好想的，在这里，是神，是妖又有什么区别？”

“不，应该说有很大的区别，对我们脱困来说，有很大的区别。在这方小天地之内，蠢龙与天地合道，我们不是这条蠢龙的对手。这次我们借用一些化外天魔的手段，攻心。”

“哈哈哈哈，没错。只要这条黑龙被我们说服，舍了这方小天地，到外面去，没了它的压制，我们就能脱困了。”

此后大妖们劝说黑龙劝说的更勤了。每天都有大妖，大神在黑龙的雷法之下化为血水。

直到有一天，一位远古时代留存下来的神对黑龙说：“人，是如此的自负，他们以为宇宙之中除了他们的神之外，便没有其他具有神性的生物存在。人原本是怀着敬畏之心看待我们的，可是现在人忘记了敬畏，忘记了我们的生命形式与他们并无区别。没有其他的生灵，这样下去，世界终究会灵气紊乱。你现在出去，昭示自己神性的存在，重新让人懂得对生命的敬畏，这是在帮助他们。”

黑龙觉得他说的没错，如果要避免自己曾经帮助过的人自我毁灭，那么现在就必须重新教会人敬畏。

当日，北之极，小天地。天门洞开。

一条黑龙裹挟着雷云，身后无边血海涌出，门内神妖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