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告诉你，我失眠了，你会不会笑？
如果再告诉你，因为今夜难眠，我可能成了一头因为思考而失眠的猪，你会不会笑？
呵呵，连我自己都笑了。
可能是真的太老了，离死不远，也可能是她们谈话的内容对我的猪脑和猪心都产生了冲击。
1.
当时我们正在晚上加餐，女主人正在给我和孩子们的食槽添食，有人喊她，喊了好几声，一直喊到我的圈旁。然后她们就在柴房里家长里短起来。
“我家那个还在你家吧”？女主人最先开的口，一边说，一边按息了我们这里的灯。
“在！大家还在喝酒打牌，一群人呜嚷呜嚷的。我收拾完了找我家那个，想商量要不要再给小兵打电话，到处找不到人，问他们，谁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就想可能去大哥家了，又看到在下雨，他伞也没拿，就给他送伞去，结果走到拐角，听到他在哭，我就没敢过去，躲在墙角看，他就蹲在大伯的棺材边上，一边抽烟一边哭，说，‘大哥啊，你倒好咯，现在死了还有我们埋你，可是我和大熊他妈怎么办？我们死了哪个来埋我们’？说完就是哭，我看得眼泪水也只是淌，搽都搽不干”……她那时应该在哭吧，感觉这些婆娘们都是这样，平时嗓门大得不得了，骂架撒泼都厉害，但真遇到伤心事，也还是会悄悄哭的。
“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我都没见他怎么哭过，今天还是头一回见他哭得这么伤心。男人自尊心又强，我就拿着伞悄悄退回来了，但他那句话就一直在我耳朵里啊”。
“唉，嘴巴说男人厉害男人厉害的，其实也有脆弱的一面，你家大熊是有点不听话，但他现在也还小嘛，等再过几年讨了老婆，生几个娃来自己当爹当妈的时候，才算长大，现在你们也不要想那么多，想多了倒自己烦，还天天睡不着”。
听着女主人对她的安慰，不知道她信不信，我是不太信的。过来诉苦的这个女人是小主人们的大娘，生了一子一女，因为家里有钱，所以在李家坎向来是要人高看她一眼的，养的孩子也从小飞扬跋扈，听到好几次有人议论，说她家的孩子从小就是要什么给什么的，恨不得天上的太阳月亮都够下来给他，很多人说这样养孩子的方式不对，可是他们都把这当作是嫉妒。直到前两年她儿子偷了家里很多钱的时候，他们才开始发觉问题的严重性。听说，那天这女人在家里对儿子破口大骂，把儿子惹毛了，操起扁担就朝他妈砍过去，女人夺命而逃——母亲在前面边跑边喊救命，儿子在后面扛着扁担边砍边追，老爸听说了从地里赶来，一边叫人帮忙抓住儿子一边也在追，姑娘站在村中央哭。那场景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李家坎的大新闻，人们摆谈嘲笑了好久，女主人也是其中之一。
“就他那样，结了婚能管用？有没有人嫁给他还不一定呢，脾气那么坏，一动手就想要人命，哪个敢嫁”！
“你家有钱嘛，多给点彩礼总是有人嫁的，再说，古话都说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总有个人能降得住他”。
“唉！以前可能我还信，现在就都不信了。你看大哥家，他家小兵没结婚吗？娃娃现在还都五六岁了，小兵还不是那样！‘三岁看老’！小兵从小恨他爸，初中没毕业就逃学去广东进厂，去了就没回来过，前几年回来结婚还不知道大哥是怎么软磨硬泡回来的，我们都以为他回来了，家也有了，老婆也懂事能干，就会好好待在家里，结果，人家等娃娃一生出来就走了，估计是想让他儿给他爸养老吧”？
“唉，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养个这样的儿有啥用？大哥还从小兵他妈死后就没想过讨老婆呢！那时候小兵才多大？两三岁吧，那么多人劝他讨一个，他就怕后妈对儿不好，硬是一个人把小兵拉扯大，结果到死都还是这么造孽！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讨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哪怕重新生个小的也比小兵这样强”！
“唉，谁晓得呢，最难猜的就是人心，生出来还不是要看妈怎么教，教不好还不是一样”……
“起码老婆在啊，女人心软的多，那时候讨一个嘛，怎么会死了几天都没人知道！要不是你家大熊发现，怕死要烂在屋里”……
“可不是，我让大熊去他大伯家借斧子来劈点柴，不然没得烧，他去了不见人，喊也没答应，就推门进去，就看到死在床上了，一大股臭气，说是都发涨了的”……
“唉，造孽啊！养个儿有啥用！还是不如养猪好，只要你好好喂它，它就好好的，像我家这母猪一样，一年给你下几窝猪崽子，照顾好了一年还能卖个几万块！养儿养女的还没它划算”！
“谁说不是呢，从发现大哥死那天大家就叫小兵回来，人家先说请不了假，后来又说买不到票，哪个不晓得他是讲谎话，到后来你大爷发火了，他那边就丢了一句话：‘不管’！随我们埋也好烧也好，让他自己烂臭也好，人家就是不管了！你说你能咬他？想咬又还咬不着，气得牙痒痒！你大爷气得几天吃不下饭！所以啊，我越细细回想我家那个的话，越想哭，我家有钱，可那是我和你大爷天天拼死拼活挣来的，人谁不想活得好看一点？没钱在农村就是遭白眼的，又招笑又招闲话，哪个晓得，等我们苦了大半辈子，还是招笑招闲话，这还不说，像大熊这样，将来我们老了又半天死不了的时候，还不知道他要怎么对待我们！真不如你说的养猪呢，养出来就可以卖了，根本不用担心将来怎么样怎么样的，就算都死了，也就损失几万块钱，可是养个儿啊，是这样怕那样怕的”……
养我们比养儿子好？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不知道是谁忘记把茅坑上的木板盖上，我没满月的小猪崽子们跑出去玩，结果掉进去几个，上面点的蹬着下面的跳上来算是捡回一条命，下面的两个就淹死了，当时我在圈里听着急坏了，墙又高又跳不出去，家里当时也没人，等到终于有人回来，他俩都硬在厕所里了，他们只是叹了几口气，骂几句，又心疼一下损失，就过去了。
这自然比他们养儿子的好了，我们的任何意外最多只是让他们少赚些钱，可是，在儿子身上出现了损失，就是可能会成为“老无所依”的悲剧了。
可我的猪脑子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到底是他们在儿子身上投入得太多了，还是期望得到的太多了呢？或者，只是因为感情的不同，所以痛苦不同？
有一次听大主人跟同学在柴房里聊天，也拿我们举例子，说我们母猪之所以对小猪崽子没那多多感情，是因为生存方式改变了，因为我们不需要它们来为我们养老送终，在我们这里，发情是因为需要，生崽是因为需要，连抚育后代也只是因为母性的需要。他的意思，人因为比我们复杂，所以发情、生崽、和养育后代等一系列事情也比我们复杂？
我还不懂这种复杂，只是单在李家坎这么个小地方，就已经听到太多这种“养儿防老”失败的事了。所以，某些时候，我常感觉人类是羡慕我们的。尽管那两个死在茅坑里的猪崽子还是让我难过好久的。
“老辈人早就说过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家大熊不听话嘛也少要你花钱啊，早早的出去打工了，自己挣钱自己花，我家李哲李页是又想要读书，又不听我的话回来好好考公务员，前两年天天闹李哲，结果一毕业就跑上海去了，那种地方，灯红酒绿的，去了还想回来？我是气都气不够！现在李页也马上毕业了，也是说不听，这钱花出去了也不知道回不回得来。唉！人这一辈子，没意思得很”！
“是没意思得很，读书的也有不孝的，不读书的也有孝顺懂事的，主要还是看个人怎么想！你看隔壁霖星她妈就命好，人家姑娘儿子还不是只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的，人家就成器，打工的钱都寄回来让他妈存着，两三年就把房子修了三四层，装修得跟电视剧里一模一样，钱花完了又去两三年，回来就结了婚生了娃，前年办喜宴那天多好看呐，听说光彩礼就给了十几万，啧啧！大熊要是结婚我才帮他讨不起这么贵的。对老人倒是都很好，就是贵。现在霖星两口子也不出去了，霖星跟着人家搞装修，又能挣钱又能着家，他老婆偶尔在附近做点散工，一家人就是要这样才成个家的样子嘛”！
“是嘛，人家会教，所以娃娃都听话，人家的一辈子才是值得的”……
我又不懂了。或者是因为活得太久，又常听她们各种唠叨，所以也学着思考起我们猪的一生了。人活得值不值得，就是看老来幸不幸福，那我们猪呢？我们这些幸运地可以活好多年的母猪，我们的一生怎么才是值得的呢？
刚来她家的时候，我总是听到隔壁的女人天天喊着霖星这样，霖星那样，有时候得到和气的回答，有时候也吵，后来开始听到霖星的女人天天喊她小儿子这样那样，话还是一样的话，只是喊的人不一样了。
我在圈里一波接一波的生着猪崽，也都是一样的生，只是可能有时候生得多，有时候生得少，吃睡上几年来基本没变过，所以有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们是一样的。
“唉！人比人，气死人！不讲了。哟，都要十二点了，我回家去了，看你大爷还在灵堂吗还是回去了”。
“嗯，你也不要多想了，有人养就好，没人养就算，好好坏坏的都大半辈子过去了，过一天算一天，比不得谁”！
“嗯，你不用送我了”，她从我的圈口过，朝里看了一眼，“还是做母猪好，管它儿被卖被杀的，反正都有人养”
……
她们干笑着走了，我的猪脑子到现在却还有很多没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