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先发，文责自负
1
说来好笑，大清早为了驱赶家里的大花猫，我与妻子发生了争吵。
我说，必须在这星期天前，将这厮送到乡下去，我再也不想看到它的嘴脸。
妻子说，咋了，它惹你了？看你脸色那么难看，是不是吃错药了？
妻子原是一家三甲医院的护士，后来给住院病人吃错了药，险些酿成事故。事发后，被下放到炼油厂当了厂医。由于受了此事的刺激，她把吃错药当成口头禅了。
她一边说，一边拍拍花猫肥厚的背脊，安慰道，小淘气，乖乖的，妈咪就要上班去了。
花猫也随之示威似的朝我狞叫几声，噌地从她的怀里一下跃到窗台上，得意洋洋地溜走了。
我举起拖鞋，欲想掷去，忍不住小腹又一阵疼痛，赶紧放弃了追逐的念头，奔进了洗手间。
莫名其妙，真是吃错药了！
妻子直嚷嚷，挎上白色的鳄鱼斜挎包，上班去了。只听外面门呯的一声，随着橐橐的皮鞋声由近渐远，热闹的屋间变得寂静起来。
我今天真的是吃错了药！
早餐后，当我拧开药瓶，该死的花猫窜了过来，将桌上的瓶子踢翻在地。其中的两个瓶子的口开着，药片哗啦一声混杂一起。本来药片桔红和粉红色是很容易辨认的，可我是个色盲，把粉红的当作桔红的药片呑进肚子里。过了一阵，当腹部隐隐作疼时，我才确信自己吃的不是消化药，而是一粒刚从海外朋友寄来的通便药。
这时，我的脑子嗡的一声胀大了，此药解除了我的顽疾，但药效非常之大。说明书上说，三天只能服上一粒，可我昨天晚上刚服过一粒呢。
2
其实我经常吃错药，一般来说无伤大雅。可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老总来找我谈话的日子，是有关我职务晋升的日子，捂着肚子，皱着眉头去见上司，可能会对我的仕途产生恶劣的影响，何况我的竞聘对手不止一个，再说老总一向是以貌取人的，我想自己一直很倒霉，关键时刻丢链子。按理说，我是这家外贸企业的老人了，论业务能力和销售成绩，不比任何人差，各项数据遥遥领先于同仁。几年来，我一直是业务部副主任的候选人。可年年候选，年年陪榜，发榜之日，即是我暗自落泪的日子。为此，集团副老总兼业务部主任老杨总是百般安慰我，并且暗示我今年很有希望，因为已经上了老大的黑小本了。
众所周知，老大有一个黑色的袖珍小本，巴掌大小，经常藏在自己贴心的内衣兜里。凡是公司的重大事宜，比如资金投放，市场开拓以及人事任命，凡是他认为至关重要的东西，他都记录在案。他的公关秘书王巧说，每次集团作重大决定前，都要掏出黑小本翻翻，然后伸出毛茸茸厚实的右手掌，就像盖章似的呯的一声扣在桌面上，环顾四周说，这事就这样定下来吧！
在他旁边坐着的副老总和其他高官，都是家族集团的成员，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老大，这事用不着商量，你拍板吧！
3
我们的老大，就是说董事长，是一位赤脚医生出身的知青，其实那时的知青是一个插队落户学生的代名词。他中学毕业，就去遥远的山区安家落户了。
记得一次公司的人才培训班里，老总调侃地说，别看你们在座的都是什么大学生，研究生还有什么硕士生学历的，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小学毕业生，尽管有初中文凭，可在中学堂里没上几节课，连什么物理化学老师的面也没见过几次。可我是数学天才，论心算加减法，你们谁也比不过我。
他继续说，当年老子插队落户的那个村庄，穷乡僻壤，二十公里外才有个卫生所。我是怎么当上赤脚医生的，说起来笑断大牙。大队长有个儿子叫二傻巴，长到五岁时还不会说话。那年冬天，他生了一场怪病，脸孔抽搐，口吐白沫，浑身颤抖，叫来了附近的几个土郎中，让他们灌了几碗草药不见效。这时，村里的巫婆也蠢蠢欲动，说二傻巴昨天踢了村口的祠堂香炉，撞上大神，中邪了！
大队长不迷信，一巴掌打翻了巫婆娘，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村里的知青，觉得这批来自城里的有知识的娃娃，或许能有懂医道的奇人。他攥紧五指，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大声说道，谁能救我儿子，我给他脱产当赤脚医生，每天工分按正劳动力算，十分，中不中？
按理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这个大队长平日很霸道，是个十足的土皇帝，谁也不敢惹他。因此他家有事，大家能躲则躲，恐怕羊肉没吃，倒弄得一身骚。可我不怕，初生牛犊不怕虎嘛，仗着学工学农时，当过班级卫生员的几分医疗知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粒退烧药，塞进了二傻巴的嘴内，用背水壶将大口水灌了进去。原来我摸他的手脚冰凉，断定是发高烧的前兆。果然药服后半小时，二傻巴躺在地上，不再发羊癫疯了，恢复了正常，而且能吃下老娘喂他的蛋汤了。从此，我成了该村的神医，大队长敬佩我，全村人都称我是活华佗。凡是有头痛感冒咳嗽的，都巴望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粒药丸，塞进他的嘴巴里。后来家里寄来的退烧止咳的药片都用光了，我自制用白茅根磨成粉搅拌在玉米糊里，撮成了丸剂，分发给病人吃，取名为百灵丸。此丸没有副作用，大家吃了都说味道不错，不顾有效没效，总治好了几个人。公社那个副主任还特地上门，说他的老大，老二都那个喉咙痒痒，咳个不停，要求我多赏几颗给他，后来连镇长的夫人月经不调，也他妈的找上门来……
哈哈，大家听了都前俯后仰地笑了起来。
我没有附和着笑，我觉得世上所谓的真理都有权势的人制造出来，哪怕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骨子里都流淌着奴性的血液，要不怎么会有指鹿为马的成语存在？如果在台上坐着的是我，讲着同样的笑语，恐怕有人会戳着我的鼻子骂道，你当我们是傻瓜，别编故事了。可台上坐着的是我们的老板，面对着打工者，他可以任意打诨取笑，他可以口无遮拦，黑白颠倒，编造谎言，没有一个敢当面顶撞反驳他，看来大家都被他吃错药了。
4
在电梯内碰到了人力资源部的两位干事，他们是跟随老大前来考察干部的。两位干事一胖一瘦，胖的慈眉善目，态度和蔼，瘦的鹰鼻尖腮，冷若冰霜。我回避不及，只好苦脸挤出笑容，两位领导好哇！
胖的拍拍我的肩膀说，见到你很高兴。看到我捂着肚子，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什么，有点拉肚子。
瘦的冷笑道，关键时刻出状况，可是不吉之兆呀！
他的话很刺耳，我听得不胜惶恐，浑身惊出了一身汗。电梯到了五楼，我知道那里走廊有个厕所，待电梯门一开，像兔子一样窜了出来。
厕所不大，还是男女合用的，敲了半天，不见动静。我等得龇牙咧嘴，捂着肚子，两腿不停地蹦跶着……门开了，一位年过半百戴着眼镜的老女人，徐徐走了出来。原来是行政办公室宁主任，我暗暗叫苦，因为这个老女人爱管闲事，喜欢嘲笑人。
哎，小方，原来是你在敲门，今天吃错药了么？怎么跑到五楼来了？
对不起宁姐，上面厕所坏了，只好……
我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刚想脱裤子，突然想到什么，掀开门一把揪住她的手，又是点头又是哀求地说，宁姐，对不起，请赏给我一张纸巾用用好吗？
老女人气急败坏地抽出了手，满脸通红地说，你发什么神经，让人瞧见多不好意思！
宁姐，帮帮忙，纸巾忘记带了。
宁主任听懂我的意思，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撕了半张给我。
奶奶的，这个老女人，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吝啬的了。
幸亏我是最后一个接受老总晋见的人，让我有充分的时间清理肠胃，整理衣服，保持平和的心态。拉了三次肚子，腹部似乎不痛了。我对着洗手间的镜子，觉得自己的脸色有点苍白，眼皮略显浮肿，但整个仪表容貌还是比较端庄和帅气的。在我前面老大找谈话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名叫陆飞，毕业于著名的经贸大学，硕士研究生。论外贸和经济理论，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二个小时。可老总今天问他三个与专业无关问题，他涨红脸孔，支支吾吾地想了半天。
第一个问题，你和太太结婚三年了，为何没有孩子？
第二个问题，你家里有爸爸妈妈和三个兄妹，你觉得自己相貌和性格像谁？你喜欢像谁？
众所周知，陆飞和妻子貌合神离，分居已有三年了，可至今两人还没分手。大家背后偷偷议论，说夫妻俩各自都有相好，互相心照不宣。老总提这个问题是颇有深意的。关于第三个问题，老总对其家庭情况很熟悉，大概考察他的遗传情况吧。
这时隔壁的茶水间内传来女人的声音，看来是一对闺蜜，两人窃窃私语，时不时地发出嗤嗤的笑声。尽管她们声音压得很低，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老大考察人，老不正经的，尽问人家的私事干什么？陆飞人老实，换我就不客气了。竞争什么破官，无非涨几块工资……
我听出是策划部主管吕英的声音，她性格爽朗，大大咧咧，对一切抱无所谓的态度。
你厉害，过去晋升，老大问你什么？
他也问过我私事，什么脖子上的项链是谁买给我的？还有我大学时谈过恋爱吗？我一句话就顶了回去，这是我个人隐私，拒绝回答。
哈，老大不发火？
他反而嘻嘻一笑说，你回答好，应该这样。其实我是在考察你的忍耐力，说明你性格直爽，应变能力很强。
这个老大真有点变态。谁也猜不透他的心事，不知道他的夫人如何与他相处？
有人说他怕老婆，内惧得厉害。有次发现他与坐台小姐厮混，就罚他跪着数床单的花格子……
哈哈……两女嗤笑着跑了出去。
5
上午十时半左右，在人力资源部胖子的引领下，我来到了八楼集团办公室。
老大坐在一把宽大的藤椅上，双手把玩着一把朱红色的明代紫砂壶，据说这把茶壶是名家孟臣制造的，他从北京佳士得用高价拍卖而来。两旁沙发上坐着二位副老总，胖子坐在角落里做记录。
老大今天心情不错，见了我便打趣说，从来没见你穿得这么帅气过，是不是为了这次考察谈话准备，给领导留过好的印象吧！
我双脚一并拢，像军人似的回答说，老大确实是这样。你老不是这样说过一句话，穿好衣服不仅是自己打扮，而是让别人看得舒服，是对人的一种尊重的表示。
老大赞许地点颌，突然抬头问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老，我有这么老吗？
我理解你老是一种尊称，并不代表实际年龄，其实老大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六十岁的人，看起来只有五十出头……
哎，瞧瞧，我们的小方现在多会说话，刚进单位时沉默寡言，见女人还脸红呢！这是归功于刘副经理调教得好。
杨副经理应口说，这个小伙子挺不错的，客户反映很好，去年销售业绩三次上了冠军榜，还多次向公司领导提合理化建议，是个可造之才呢！
唔唔，老大频频点头，突然从衣兜内掏出了黑小本。
一见黑小本，心里没来由猛地一跳，好像条件反射，肠胃开始痉挛起来，我下意识地弯腰捂住了肚子。
老大撂下本子说，小方，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发作起来。
瞧着老大炭黑的眼睛，像射箭一般刺向我的心窝，怕他怀疑我得了和当年二傻巴一样的病，连忙说，没事，没事！
老大说，怎么会没事？看你脸色苍白，额头流汗……
为了不让他误会，我只得实话相告。
我吃错了药。
你吃错了药……
哈哈哈，当我详细叙述后，老大笑得眼中流出了泪水，其他的人都附和地大笑起来。
老实人，实话实说，真有趣！真有趣！
老大拍了拍我的肩胛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他自己研制的百灵丸，塞到我的嘴里，这个不会错，保管灵……
我当着众人服下了百灵丸，遭逢大赦地脱身奔向了厕所。
奶奶的，什么百灵丸？搞得我胃一阵阵发酸，我又泻又呕，折腾了半天才起身。
……
当我重新回到会议室，老大等人已不见踪影。说好还要走打分程序，聆听众位领导对我的评价，可如今他们却没有继续，可见吃错药的后果还是挺严重的。但还有一种可能，在我上厕所的当儿，老大表态了，我的晋升之事敲定了，就免去了余下的程序。而且后一种可能性很大，因为我听老杨曾说过，什么晋升不晋升，全凭老大一句话，程序是做给人看的，如果真的老大不同意的话，就要开始给你演戏了。
我独自在会议室盘旋了一阵，脑子像过电影似的回忆老大的言态举止，正当我离去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老大的藤椅底下，有一个黑色的小本，它皱着身体躺着，显得战战兢兢的样子，看来是不小心从他主人的裤兜里漏了下来。这时，我的心怦然直跳起来，人事晋升的秘密全藏于此，如果不是傻瓜的话……我环顾四周，敏捷得像一只野猫似的钻进了会议桌底下，将小黑本塞进了自己的内裤里，然后若无其事地溜出了门外。
就在我寻找安全的港湾，分享黑小本的乐趣时，隔壁会议室，乱成一锅，许多人都在寻找黑小本……
只听秘书王灿用哭的声调说，怎么没有了？清洁工，清洁工，人在哪里？
打扫卫生的王麻子走了进来，他是老大同村的人，用不耐烦的口气说，大小姐，什么本子不本子的，刚才你们开会，我在理发室下棋，听你叫喊才过来呢，没见过老大的本子啊！
老大说了，一定要把本子找到！
副总老杨气急败坏地说，凡是进过这间会议室的人逐个盘问，我不信本子自己生翅膀飞走了！
大楼里有老鼠，要是被老鼠叼走怎么办？
王麻子担忧地说道。
被老鼠叼走倒是好办，被人偷走那就回不来喽！
负责保安的老李阴阳怪气地说。
一定要追查到底，不留死角！
为了消除嫌疑，我第一个出来接受盘问，老杨并不怀疑我，他笑了笑对我说，今天上厕所几次？
六次……
哎，快去医院看看罢，你早些下班吧。
六
回到家，我一翻开小黑本，就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傻事。因为小本上并无我感兴趣的人事考核信息，涉及到谈话的对象，也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代替，整个本子几乎全是隐语和数字，可见老大是一个心思缜密，办事谨慎的人，性格上大大咧咧，一派浑然豪爽的样子，其实仅是表面现象。
本子扉页上写着一首打油诗，颇耐人寻味。
黑塔远看黑乎乎，上面细来下面粗，
有朝一日翻过来，下面细来上面粗。
奶奶的，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一首打油诗，颇能反映他的心境。
城府深深似海渊，机关算尽也枉然。
笑看人间风云变，我自悠然坐钓船。
我有点后悔拿了老大的本子，本想窥探军事秘密，结果尽是些毫无头绪的东西，让人一头雾水。但是我仔细审视，还是看出几许名堂来，尤其是隐语中凑成的一张礼单，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来。
那不是送给某某局长，某某处长，某某主任……
还不把本子毁掉，这个害人精！
妻子发现了我的秘密，害怕地叫道。
有什么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让人知道了，要毁了多少家庭，你真是吃错药，脑子进水了……
接着妻子给我说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说有位职工在老板手下打工，老板生意做得很大，风光一时，职工偶然发现老板的秘密，恐怕他说出去惹祸，就暗地雇佣人把他杀了，现在你就是这样的情况，还不把本子处理了，否则有朝一日等着挨枪子吧！
妻子的故事不无道听途说，夸张虚构的成分，但足以把我说得心惊肉跳，惶恐不安了，仿佛世界未日即将降临我的头上。
一连几日，我辗转反侧，夜不成寝，甘食无味，脑海里似乎有千万条思绪呼啸而过，终于理出一个头绪来。我对妻子说，我决定把这黑小本还给老大，互相做个了断。
你疯了，难道不怕他做了你……
妻子睁着一双恐惧的眼睛说。
我不怕，我扬了扬手中的本子说，它是我克敌制胜的法宝。
妻子点点头说，我懂了。
但是她不懂，她还以为我是捞取资本，有所图谋。
七
老大正在办公室等我，最近他脸色不好，睡眠不佳，除了丢了本子原因外，听信他所崇拜的女演员做的广告，长期误用一种药酒，这种药酒对他脾胃系统带来损害。
想不到我也会吃错药。
他自嘲地苦笑说。
年轻人，坐下吧，咱们聊聊。
这事没得聊，看你开出的条件了。
我决定任命你为销售部经理，怎么样？
我沉默不语。
那么叫老杨把位置腾出来，让你当集团副老总怎么样？年轻人呀，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我可以把本子还给你，我可以不当什么职位，我鼓足勇气将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但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请讲。
第一，为你公司利益考虑，把外贸集团做强做大，你必须把你安插在内部的七大姑八大爷统统请回去，用高薪供养起来，千万不要外行领导内行了。
第二，求求你以后别搞此类送钱公关这一套了，以后要害人害己的。
第三，你不用这小黑本记事了，应该配一个电脑。
说完，我将小黑本还给他，从容地走了。
老大始料不及，铁青着脸孔吼道，小子，你疯了，答应你的条件，等于要了我的命……
回来，给我回来！咱们坐下再商量不成吗？
我回到了房间，老大给我倒了一杯水，态度和悦地说，我何尝不想改革公司的内部体制，可想当初我创业时，是他们勒紧裤腰带，帮我凑足血汗钱办起外贸公司的，现在赶他们跑总得个理由，还有社会风气不好，我们民营企业办事不靠公关打点行吗？
可这条道只能是越走越窄，看现在多少家民营企业都赶了上来，连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都快保不住了……
老大听我说得诚恳，终于伸出那只毛茸茸的厚实大手，像盖章似的朝桌上扣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