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读完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本以自杀者身份书写的绝笔小说。
这些时正在看《绝歌》(日本神户连续儿童杀伤事件),一本以杀人者身份叙述的心路历程。
房思琪的原型林奕含,终究没能和童年的伤痛和解,于出书后不久自杀。她是受害者。
肆意伤害、践踏他人的14岁少年A,倚仗“未成年”的天然保护,于感化教育后重回社会。他是加害者。
自杀与杀人、受害者与加害者,分明是两个极端,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到一块儿写?
——因为我总觉得,造成两起事件的根本原因十分相近:当事人对生命缺乏完整的理解。
···
人跟普通动物一样,依靠感官来认知世界。将目之所视,耳之所闻,手之所触获得的信息在脑中统合、录印、加工,从而理解当前的状况并采取相应的措施。
然而,人的思考能力与学习能力远强过动物。这份智慧落实到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里,使我们拥有了凌驾于物质的精神境界。
同样是进食,动物籍由本能决定自己吃肉还是吃草,其行为完全取决于身体的需求;人类则根据营养知识和口味偏好选择食物,不但创造了“好吃”、“难吃”这样的情绪化判断,更产生了“健康”、“漂亮”、“高级感”之类的丰富联想。
你瞧,面对不一的事物,我们有喜怒哀乐的情绪;面对渺茫的时间,我们有清晰笃定的信念;面对浩瀚的未知,我们有上下求索的欲望。所以我们才能按自己的标准喜欢或是厌恶、接受或是抗拒——每个选项之间的差异,人类比其他任何生物都体悟得深刻。
那么,我们该怎么看待人生中最核心的、不可避免的母题——生存和死亡?
关于死亡,一般动物害怕的,是生命流逝时伴随的痛苦;人类恐惧的,却是五感、记忆和思维顷刻回归虚无的终结。
——那个地方,没有色、没有声、没有心跳、没有吐息、没有冷暖、没有疼痛、无法梦、无法忆、无法思……只是想想,就有一股恶寒从脚底蔓延至脊髓。
“一死生为虚诞。”
只有无比确切地感受到活着的真实,人们才会畏怯死去的空幻。为了让这份真实更加真实,有的人嗜辣、好苦,希望自辣的刺痛、苦的艰涩中体味生活;有的人偏爱玩蹦极、漂流、滑翔翼,欲求从极限项目里模拟争夺生命主导权的壮举;有的人喜欢登高俯瞰、卧地仰观,祈愿于宏大之景和渺小之身的摩擦间,感受心脏鼓动的幸福……一切的一切,皆是生与死在脑内的激烈碰撞。
——想要自己活着。
——想再听听他的声音。
——想看那部番剧的结局。
——连疼痛……都想让它持久一点。
生命的重量,正是因这般矛盾,而被人们所意识。
···
我们回到房思琪和少年A的故事中,来看看两人的表现。
遭到李国华的性侵后,房思琪深感自己的肮脏。为了不崩坏,她开始自我暗示“要喜欢老师”。不敢反抗,不敢求助,不敢直面内心,倒是不断麻痹自己的意志。可是,扭曲的自我催眠没能使思琪解脱,而是将她一次次带至李国华身边,成为死循环。
书中反复出现着一句话:思琪很快乐。
——我不敢想象里面承载了多少泪水。
疯掉,是房思琪唯一的慰藉;自杀,是林奕含最后的逃避。
如果说房思琪是用“接受”的方式稀释痛苦,那么少年A则是以“拒绝”的手段无视痛苦。
成长自经济大萧条的九十年代,亲历“阪神大地震”、“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的A,跟当时的其他人一样,处于迷惘且空虚的精神状态。但是,他并没有深入内心、探求“物质和精神、何者为第一追求”,反而封闭了自我。既不在乎他人,也不关注自己,只是一味逃避着现实。
他的文笔流畅而华美,对细微事物的敏锐洞察更是令人惊叹。然而,一旦提及自己犯罪的缘由,他总说:我不清楚。
——他写书,不是为了向被伤害的人忏悔,只是单纯地期望自己能够记住那些事罢了。讽刺的是,就连写书这件事,也成了他自我欺骗的一个环节。直到最后,他依旧不曾对自己敞开心扉。
[一个人的一生太长了,能坚持看完全部内容的观众,只有我自己。旁人所了解的我,从来都只是某个时期的我、某一身份的我。]
[因此,我自己是最重要的,我只为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而行动。倘若我废寝忘食的工作,那一定是在我心里,完成任务带来的成就感比吃饭睡觉有意义;倘若我见义勇为舍弃了性命,那必然是以我看来,贯彻信仰获取的满足感比苟且偷生有意义。]
[我之所以加入集体,是因为从该集体分得的个人利益高于独自奋斗产生的利益。为了让自己持续赢利,我们相互协作并彼此制约。]
[我理解这世间的种种感情。如果有人遭遇了不幸,我会将他们的痛苦投射于自身,因而感到怜悯、感到悲伤、感到叹惋、感到愤怒、感到战栗。]
——珍视自己的生命,亦会认同他人的生命。
遗憾的是,支离破碎的心灵,无法触及生命的“重”。
迷失了自我的少女。
抛弃了自我的少年。
读书、写作,终究成不了他们的救赎。
···
昨天下午,我在一家空荡荡的书店里翻完了《催眠师手记》。尽管只是作个消遣,书中的一句话却余音绕梁。
“两只眼睛,一只窥视外界,一只审视内心。”
——这么做的话,想必就能感受到,那被自己紧紧攥住的、沉甸甸的生命实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