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巴顿的黄金岁月
巴顿是我的外孙，三岁蒙童，烂漫天真。他承受着万千宠爱，可以恣肆嬉闹、坦荡歌哭；他终日优游，从来不问生计，却衣食无虞；他是个真正的自由公民，现实中任何的法制规章他都可以拒于九天云外。他整天生活在幸福和快乐之中。我常把现在的孩子在两三岁而尚未进入幼儿园的这段时光，喻为他们一生中不可再得的黄金岁月，巴顿正处于这样一段黄金岁月里。
本来今年秋季开学时，曾拟送巴顿入幼儿园，但我觉得现在的幼儿园，在教育方式上大都存在揠苗助长、急功近利的流弊。幼儿园已非幼儿释放天性的乐园，相反可能是孩子作别天真的樊笼，内心里我不忍让巴顿过早地接受那种管制。基于这种想法，巴顿秋季入园的计划取消，而缓于明春。于是巴顿成了一条漏网之鱼，得以再延续着一段调皮嬉闹，无法无天的散漫生涯。
巴顿一直在外公外婆身边生活至今，外婆全职照顾他，片刻不离左右。他的吃喝拉撒睡哭玩，无一不浸润着外婆的心神。外婆劳而不烦，心中感受着一种莫大的喜慰，巴顿也因此获得更多的快乐，他的快乐又成了我家平淡生活的完美点缀。
大约在今年年初时，我晚上开灯关灯偶而教着巴顿学说 “一、二、三”的口令，他说到“三”字时，我就应声将灯亮开或熄灭。我这本来也只是逗逗乐，不想几次之后，在他心里竟成了规矩，破坏不得，否则让你大费周章。这不是？有个晚上临睡时，巴顿外婆把巴顿安顿上床后，就随手关了灯自己也上床躺下。谁知刚刚还兴高采烈的巴顿这时却带着哭腔，嘴里不停地嘟囔起来。那时候巴顿说话还不清晰，好一阵愣是听不懂他说的是啥。他外婆耐心，一边问一边听，才勉强知道原来是刚才关灯时没让他说“一二三”呢，要重来。当时天气尚冷，他外婆磨蹭着不愿起来，就哄慰他说明天再让他说，试图使他安静下来。然而巴顿不买账，仍然不依不挠。没法，他外婆只得下床把灯打开，准备关灯时让他说“一二三”的口令，但巴顿可不这样想，怪他外婆开灯时没等他说“一二三”。他外婆只好又把灯关掉，一身单衣站在灯前等他喊了“一二三”，把灯重新打开，然后又等他喊完“一二三”才再把灯关灭。如此一番折腾之后，巴顿终于破涕为笑，很快便进入梦乡了，真让人恼笑不得。 那时“一二三”每被巴顿说成“一二沾（zhan） ”，又常把那“zhan”字拖了一个悠长的尾音，成了“一、二、zhan——”，于是巴顿那稚嫩的童子音喊完这个口令时，有点像银铃儿碰响之后，常留下袅袅余音。自彼时起，每晚我家开灯关灯之时，辄由巴顿发出“一二三”的指令，俨然一条铁律，违反不得。
巴顿很喜欢和人玩捉迷藏的游戏，不过他的捉迷藏与一般的捉迷藏颇不相类。一般的捉迷藏主重一个“藏”字，即将自己尽量躲藏在某个较暗的隐蔽处，让人迷迷茫茫地难以捉寻。而巴顿捉迷藏往往只选在自家门背、床头底下或者廊道里某家关着门的凹窝内，或站着、或蹲着将身子蜷缩起来或撅着屁股弓着腰，然后总不忘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在确信自己 “藏”好后，再高喊一声“来呀！”，让你去找他了。每当此时，如果你一边找还一边故作迷惑，说 “咦！巴顿呢？巴顿这是藏在哪儿啦？”，他就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待你终于“找”到他时，他就越发 “咯咯咯”地笑得欢了。清亮脆嫩的笑声荡漾在房间或廊道内，妙若天籁。
有时则更为简捷，巴顿只在你面前转个身，小手往脸上一贴，把眼睛掩上；或在床上蹭进被窝，将被头拉过来蒙住头，这就算是捉迷藏了。在他的想象中，只要他看不见你，那你也一定看不见他。想不到两千多年前掩耳盗铃的“智巧”，如今竟又被我巴顿如法炮制了！比巴顿年长的孩子现在对巴顿这种“假迷藏”的把戏，多半只是看得乐呵 ，却不再愿意参与其中了，只有我和他外婆常常同他配合，不厌不疲，那一幅幅祖孙偕乐图在我家常展常新。听着他甜美的笑声，看着他滑稽的模样，生活中的一切苦恼和烦忧不由霎时消净，人也仿佛在那一刻返老还童了。
巴顿在黄金岁月里处处是煦日春风，因此他总是神色飞扬，小圆脸儿明灿灿的，像开了一朵鲜花。不过也有例外，有时他会无理取闹一番，而且颇为剧烈，势如江河咆哮，硝磺爆燃。兹陈两例，以示一斑。
巴顿对看电视尤其迷恋，几似荧屏可餐。打开电视，什么《猪猪侠》、《超级飞侠》、《恐龙乐园》、《星甲战队》、《汪汪队》等一些动画片，他看起来会永无休止。为避免看电视太多可能对巴顿造成不良影响，我和他外婆总是尽量控制，减少他同电视接触的时间，因而也常引发他的犟脾气。有一次巴顿外婆让巴顿休息一下眼睛，就把电视关了，巴顿老大不高兴，执意要开，他外婆未允，他立即虎着脸将手中的电视遥控器甩掼于地， 遥控器被摔得瞬间解体。他外婆忍不住呵责着巴顿，说他太任性，不听话，不是个乖孩子，云云。可是巴顿哪里肯听，又抡着小拳头在冰箱上砸得“呯呯”响，手砸痛了，就又抓着冰箱的门反复的用力一掀一推，极尽报复之能，欲先毁之而后快。
还有一天傍晚，我和巴顿外婆陪着巴顿在玩。因还有几件脏衣服，巴顿外婆准备先去洗了衣服再一起吃饭，巴顿却泥着他外婆不放。可衣服总得要洗，何况还有外公陪着呢，因此他外婆就没依他。巴顿见他外婆径自去了，脸色立变，愤而欲追。洗衣处虽不远，就在大卫生间内，但巴顿若去，定是胡缠。我遂将他搂住，想继续陪着他玩。可他根本不顺我情面，极力挣脱我，放声嚎啕着冲出门外。我跟在他身后，听他嘴里还嚷嚷有词：“外婆不要洗衣裳！外婆不要洗衣裳！”，便问为何不让外婆洗衣裳？他哭答：“洗衣裳难过啊”！嗬！洗衣服“难过”就可以不洗了？这是哪门子歪理？旁人听了都喷然而笑，大人们的事全然被他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多么天真的孩子！巴顿跑到他外婆跟前，双手抱着她的腿直往回拽，非要她放下衣服不洗。他外婆于是好言哄他，作色唬他，奈何巴顿原则已定，软硬不灵。我看见也就剩一件衣服洗了，就拉开巴顿往回抱，他在我怀里发疯似的挣扎，小脚乱蹬，哭得涕泗滂沱。到了房里我把他放下，他不倒地耍赖，而是再次向他外婆奔去，好在这时他外婆衣服也洗完了，一场持续了十几分钟的哭闹终于消停。孩子的臭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目的一达到，立马云淡风轻。哭累了的巴顿靠在外婆的怀里休息了不多一会儿，就又欢欢喜喜地和外公外婆一道共进晚餐了。
巴顿混沌初开，不谙事理，常常自以为是，被“拂”了意，就乱发一通“脾气”，在我看来，这并不减少他的可爱。有时烦了，我也“训”他，“揍”他，但毕竟是色厉内荏，不敢打击他的天真。巴顿是个完全公开透明的真人，在他的心底没有一毫私的情绪，喜则笑乐，怒则犟闹，一概率性而行，大人们那种矜持造作的虚伪或委曲逢迎的无奈，于他都显得可恶和活该。
日子一天天的过，巴顿也在一天天的长，对此我“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所喜者，巴顿现在还是个幼童，承上天福祚，日后将会茁壮地长成一个少年和成人，为家庭为社会出力。所惧者，若干年后巴顿成人，现实的真面目逐渐向他暴露，彼时的巴顿非复此时的巴顿，再不会羊羔似的承受外公外婆的呵护娇宠了，他将是社会中人，内心虽脆弱，外表却必须刚强。时值岁末，转眼就是春天了，巴顿即将告别他的黄金岁月，加入幼儿园小朋友的行列。在幼儿园里，他脱离了外婆的视线，没有温暖的怀抱可依，也无人昵唤他宝宝了，这些都将成为他往后独立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序幕。想到这些，我竟有些怅惘莫名，我唯有赶紧在巴顿的黄金岁月里撷取一些喜乐妙趣的情景，痴心地记存下来，以慰日后想念。
写于二O一七年农历十一月中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