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周三,应明大学医学部附属病院的文献抄读日。冬日的下午,血液内科外的走廊上空空荡荡,嗡嗡的人声从里间传出来。
两个男人安静地坐在电梯旁的等候区。年长的那位大概四十五六岁,身材高大,穿着很考究,像是直接从附近商业区的某个洽谈会赶过来的实业家,身边是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两人又等候了约一刻钟后,延期了大半个小时的抄读才终于结束。随着身穿白大褂的男女鱼贯而出,两人起身进入门内,找到在讲台边整理资料的青年。
“成田医生,请问现在得空吗?”
成田让抬起头看着陌生的访客,几秒钟后突然反应过来。“哦,是上午电话里的橘先生吗?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五分钟后,让将人带到了自己的小办公室。屋子里堆叠满了各种文件资料,但收拾得很整洁。墙角里放着一个装饰体面的爬虫箱,里面是一条幼细的白蛇。橘的秘书到外面带上了门,成田让拉开一张椅子,请年长者坐在自己对面:"浅冈医生电话里说的很模糊,我有什么可以帮得上的吗?”
“我这边有一封浅冈医生写的介绍信,里面说明了一些情况,这里还有病历的副本。”橘照弘把文件递了过去,看着对方展信阅读时皱起的眉峰。
成田让先看完了介绍信,又拿起那一沓厚厚的影印病历,上面的名字是橘义明。他从头开始读起。时间流逝着,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角落里没有冬眠的小蛇沙沙地响着。
良久,让终于开口:“我不明白浅冈为什么让您来找我,对于溶血性的疑难疾病,他的导师就是专家,实在不应该来问我。我只是第二年的研修医而已,下个月才会去血液内科轮转,更不可能独立收治这样的患者……”他顿了顿,把病历翻到最后,捻起那几张有点泛黄的纸页。“还是因为,这位病人从前有过自杀史?您怀疑他是APCD患者吗?”
浅冈慎也是让在应明时的学长。两人共同在校期间,APCD这种全名为急性人格转换障碍症候群的流行性心理病在课业压力巨大的医学部颇为高发,为此莫名自杀或致残的青年不在少数。当时,还是新生的成田让曾在校外开设过几次APCD义诊,高年级的慎也便是其中一名受助病患。
果然,橘照弘承认他的来意正如让所想的那般。让翻动着纸页,斟词酌句地道:“APCD的症状很复杂,无论诊断还是治疗,都需要根据一些复合的表现去循证。如果只是单一的自杀倾向,还不能说明问题。”
听到他的回答,访客面上流露出落寞失望的表情。让看着对方眼角的皱纹,突然想到了在松本家中的父母,轻微的罪恶感袭上心头。橘照弘也许是误会了自己——地铁沙林毒气的事件爆发后,一些研究将APCD的发病机制与新兴宗教扯上关系。随着警视厅对相关人士的手段日趋强硬,这种疾病被彻底污名化,在公众共识中成为宗教极端分子的代名词,令人避之不及。其实让并不认同这种观点,但因为另外一些原因,他宁可回避这些事情。
对方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有点意外:“成田医生,其实我看得出来,您的为难并不是因为偏见,而是另有故事。老实说,这些日子,我到处和能联系上的精神科医生同心理咨询师见面。在看完义明病历之后愿意主动提起APCD这个词的,迄今为止只有您一个。浅冈医生对我说起过当年那次义诊,想必您的心境和当时一样,依然可以抱着平和的心态看到这类人。”
“抱歉,义诊也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何况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这方面的资讯,实在是——” 让还想说点什么,但橘照弘真挚的目光和接下来的话教他闭了嘴。
“虽然这么说很唐突,但成田医生,你给我的感觉和我弟弟有点肖似。”无疑,成田让是个面貌和言辞都十分温和的人。但两人刚见面之时,橘照弘就从他沉静的目光中看到几分审慎。这份超乎年龄的成熟并未激起年长者自尊本能的抵触,反而令他感到意外地亲切。 “老实说,我以为您大概一样,曾经也是那种从小成熟过头的孩子。而义明习惯性自杀的倾向,也是恰恰从幼少时期就开始的。当时谁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儿童会有非要这样做的理由。他自己似乎也知道这样的举动愧对家人,为此一直在双亲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们想了各种办法留住他,让他从小去寺院出家,为他请求神佛的庇佑,从物质上溺爱他——他终于长成了一个教他母亲骄傲的出色的男人,也像个真正的成人一样,学会了用虚假的表情让别人感到安慰。但对于他心底里的绝望,他用割腕才能与之对抗的痛苦,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后来,在不到三十岁那年,他失踪了,在当时APCD最严重的疫区荻城。一开始,甚至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件事。”
成田让愕然地看着他,橘照弘脸上是一种苦恼而愧疚的表情。“事情怎么会这样呢?这对于关心他的我们来说,是不是太不正常了?以不愿把他逼得太紧为由,就可以对他的人生放任自流,对其安危放任不管吗?但无论如何,这就是事实。此后四年间,我们没有收到义明的任何消息……直到APCD的疫情平息下来的那阵子——”
让小声问:“是在两年前吗?”
“是的,两年前的秋天吧……那时候很多家庭因为APCD失去亲人。因为家父在宇都宫的产业之一,是一栋真言宗的寺庙。某一次,受到一位之前来庙里做过法事的APCD死者家属的邀约,我去出席这位人物的葬礼,就在那样一个场合下,我重新见到了义明。对于失踪的事情,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跟着我回家了。”橘照弘沉思地说,“……身体变差很多,比从前更平静,也更绝望。但在我看来,他心中的斗争还没有灭亡,只是有某种东西正在杀死他,比罹患疾病更可怕的东西,从精神和身体上一起杀死他。”
浅冈慎也是义明第三次入院之后更换的主治医生,关于橘照弘对义明的病症也许与APCD相关的疑虑,他是少有的没有嗤之以鼻的人。橘照弘得知,对方也有自幼与看不见的东西抗争的经历,为此一直想要放弃生命。在医学院的最后一年是他最痛苦的时候——“就在那时候,他遇上了您开设的那次义诊。承蒙浅冈医生的好意,他给了我您的联系方式。”
“但当时的义诊并非是我主导的。慎也没有对您明言,是因为他也不知情。”让解释道。真正开设义诊的主导者并非应明大学的医学生,也没有固定的职业,更枉论拥有相关的从业资格。现在,自己已经半年多没有见过这位朋友,也难得联系上。橘照弘自然是说都不要紧,他看得出,让已经动容了。
在年长者迫切的注视中, 让不抱希望地拨了个电话,对面并不意外地关机了,他强压下放松又失落的奇怪心情。“我会尽力为您联系他的。但无论这件事结果会如何,请您不要因为失望而怪罪我的朋友……”让抱歉地说,“另外,请问您有他联系方式吗?还有病历之外的资料,详细点为好。适当的时侯,我们会请义明先生过来面诊。”
橘照弘答应下来,给了成田让一张义明的名片,便起身告辞。
当晚,收到橘照弘秘书发来的邮件后,让在办公室下载了里面的附件照片。放大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上时,倒是令人印象深刻。照片里的橘义明是个身材高挑,相貌出色的男人,气质沉静秀雅,宽阔的肩幅也和全套西装很相称。看着他二十五六岁时的模样,很容易理解母亲会如何地为他骄傲。只是这个人为什么会无端端地失踪又出现,那些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以致于到现在,他的精神和身体会背负上那样严重的负担,亲人甚至只能通过声名狼藉的APCD来拯救他。
让叹了口气,把打印出来的照片和其他资料别到一起,打算再见面时交给那个人。
次日,橘照弘的助理却打来电话,义明昨晚在外出途中晕倒,被送回东京的医院急救。病症和前几次一样,依旧是原因不明的急性DIC和严重溶血,一周下来也没什么起色,只是靠输血和肝素维持着。
紧接着就是新年假期,至此,面诊的事情只得暂时搁置起来。到了耶诞夜,橘照弘已经先回去了宇都宫市,医院的事就让地产公司新来的助理葛城一藏照看。病情自然一直是瞒着母亲的,说是趁着假期在外休养一段时间。
入夜之后,病院彻底安静下来。单人房中,只有监控仪器轻微单调地闪烁着。直江信纲独自横躺在白色的床褥中间,在低烧里半昏迷似的浅睡着。这段时间,夜里的体温往往会上来一点。
门突然打开了。现在不是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却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短发染成了金色。直江突然惊醒,欠身看向来人:“一藏……怎么回来了?”
对方露出孩子气却略带嘲讽的笑容,熟悉得有些奇怪——那是绝不可能出现在一藏脸上的表情。一股隐约的冷气爬上直江的双腿,血管突然违反意志地瑟缩起来:“……你是谁!”
不,那不是一藏,或者说不仅仅是一藏,而是被别的强大的依凭灵主导了。
对方把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看了看窗外睡着的护士,示意直江噤声。 “是我,高坂。”年轻人答道。他眉间隐隐透着白刃的凛然之气,也许是因为在石上神宫对抗织田信长的战斗中,高坂弹正成为了玉缠玉太刀的付丧神。
“你怎么进来的?”直江的语气虽然是在质问,身体却因为警报的解除,本能地放松下来。
“见到两年前就以为依旧净化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吧。”高坂把灯光慢慢调亮,俯视着倒卧在输液架下的男人。对方的眉头在光线中微微皱起,看起来比两年前在南势町的医院见到的时候更憔悴。留置针被胶布封在淤青的血管上,双手枯瘦苍白如同纸鹤。
“对你这种人付出温情的幻想……看看武田信玄是什么下场吧。”
“听到这种景虎特供的抱怨真是毛骨悚然。”高坂一如往常地嘲讽道,“柿崎呢?不会是看到我过来就吓得跑掉了吧?怎么样,觉得新井公彦的宿体用着还舒服吗,我知道他还没有净化。”
直江慢慢靠坐起来,把自己撑在床头: “你来干什么?”
高坂没有回答,他慢慢踱到床边,略微俯身查看刺入直江静脉的针管。和房中许多其他设备一样,胶布底下纤细的金属被一层毗沙门天的灵力包裹着,浮光只在灵查时隐约可见。前次入院的时候,由于直江血液中鬼八毒素的浓度太高,几台仪器都出现了故障,静脉中的留置针被取出时也已腐蚀变形。这次入院后,晴家特意过来病房,给器械做了必要的防护措施。
“你们是怎么瞒过医院的,下暗示?”
直江摇头:“不全是,医生刚好是认识的人。”
这一次的主治医生浅冈慎也,是直江曾经帮助过的事主,给了一些默许和方便。虽然,无论是对于直江的病因,还是七年前曾被㺊镜木缚为牲礼的那一段经历,慎也都毫不知情。毕竟,在心御柱被拔除两年后的今天,这个世界已经再一次忘记“精神生存者”的存在。
这样的变故,在石上神宫的战斗结束后不久就悄然发生了。那段时间,关西地方淡路与新泻一带先后发生大地震,列车出轨,悬崖崩塌;灾后数月,一些新兴宗教组织在各地地铁和街头喷洒神经毒剂,公安委员会在四国查获上百吨矿料与军用直升机后,认定“赤鲸宗”的袭击计划与奥姆真理教一致,便将其并案监控。此后,社会上关于精神生存者的讨论逐渐降温,相关伤亡事件都被记录成恐怖袭击,地震或次生灾害的后果。表面上看,似乎只是一连串恶性事件转移了公众与霞关的注意力。但在直江看来,更像是某种类似于巨大的记忆净化场的东西,如同隐匿起袭的疾病一般,在时间的流逝中抹除着怨灵在人类社会留下的痕迹。
就连当时向世人公开真相的录像带也都没有留存。晴家伤愈出院后,曾去过京都电视台寻找长于孝司,想问他要一份高耶录制的VTR留念,却发现对方已经离职。而高耶与斯波英士灵体在新东海放送播出的辩论,则从来没有留下过有效的拷贝——也许是因为,灵体只是精神的投影,根本无法被普通的机器摄录吧。
这样的收场,倒也不是很奇怪。直江有些好笑地想着,历史上所有的灵骚现象,从未有任何直接证据保存下来,不就是因为有时间这只无形的巨手在善后么?到最后,死者自以为所缔造的瑰丽壮烈自我感动的一切,在活人眼中不过是海市蜃楼而已。最多像麦田怪圈那样,被考据为愚昧而毫无技术含量的恶作剧。
遇见浅冈慎也,只不过是再次证实了这一猜想。现在的慎也依旧有着预见死亡的能力,也记得苏醒后与“橘义明”的见面,但那场离奇车祸后长时间的昏迷期,已经成为他记忆中的空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像麻衣子在信中提及的那样,在修习完酒店管理的课程后继承家业,而是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行医道路。好在即使做着每天面对死亡的工作,慎也在抢救病人时从来竭尽全力,不问结果。虽然几周下来,他对直江的病情依旧一筹莫展,但倒是分外关注他的心理健康。
至于自己的病因,应当算是当中最讽刺的一桩事情了。即便体内已经十九个月没有任何思念波传来——似乎早在半年期限到来前,高耶的灵魂碎片就早已化为粉末——而黏附在魂片上的鬼八,却居然成为了直江体内生生不息的寄居者,时不时提醒着他身体里尚有异物这一事实。与对直江的态度截然不同,
鬼八虽然侵犯了高耶的灵魂,却几乎在一开始就接纳了高耶的身体,把他视为同类——给予他操纵烈火的力量,通过他向世间万物喷洒毒素与怨恨。但它从来只会把直江视为异类与敌人,无论是高耶还活着的时候还是现在,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每一次受伤劳累,毗沙门天的灵能与抵抗力变得疲弱之时,就会被抓到可趁之机。全身血管中流淌的鬼八毒素如同觉察到体外异物的免疫系统一般,疯狂地攻击直江的血细胞和骨髓,令他像个严重的血液病人一样发起高热,浑身疼痛,咯血,休克……
有时候几乎觉得,连同精神也被这种毒素污染着。病痛袭来时,心境似乎又回到了橘义明还年幼时,从未与高耶重逢的那二十多年间。虽然已经有了可以抑制割腕冲动的理智,但纯粹的悔恨与恐惧湮没上来时,几乎是压倒性地令人绝望——这绝望不仅来自过往,更来自对未来的动摇与不安——他明白,那是漫无边际的孤独,是遥不可期的结局,是独自走向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令人无法自拔的恐怖。窒息般的迷惘与自我厌恶绞榨着灵魂,一旦投降,他就会被鬼八从信仰的大地上拔除,甩入漩涡里永远沉沦下去。到了这个时候,身体的痛苦又反过来成了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在鬼八面前,本能有时候比信仰来的坚强,就像发烧,其实也是因为细胞在与毒素顽强搏斗着。
只是大概持续不了多久了,直江疲倦地阖着双目想着,兀自陷入思绪中。
浅冈慎也是个不错的医生,但鬼八是他学识体系内无法解释的病灶。随着病程的延长,骨髓的造血能力正在毒素的侵蚀下退化,溶解的血细胞不断凝成紫癜和血栓,阻塞着氧气的输送,全身的器官正在缺氧中慢慢衰竭。体质的滑坡已经无法在哥哥面前隐瞒下去,被母亲知道也只是时间问题……
一旁高坂似乎百无聊赖,拿起桌柜上的手账翻看行程:“听说住院前,你是打算陪兄长去一趟京都的。不过现在这个样子,怕是不能成行了吧。”
前些日子,一位和母亲有亲眷关系的夫人来宇都宫家中拜访。她的丈夫池田光岭教授从任教的学校回来后,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上。直江得知当地确实有大斋原的灵骚异动,便答应去对方研究所查明情况。只是因为这次意外入院,预定行程只得延后半个月。
高坂似乎对这位事主颇有些兴趣,不知道从什么途径打探到了这件事。他哗哗地翻着直江已经作废的机票行程单,热切地追问:“柿崎呢?不会又是他替你去摆平吧。”
“他不想去,把你手上那个放下。”直江冷淡地说。家中托付的事情,自己并不想假手他人。何况对晴家而言,去亲手调伏荒木村重场所旧地重游,恐怕也不是什么美好的新年礼物。“我下周会出院,你到底想干什么?”
高坂扫了一眼他胳膊上的针孔: “别这么紧张,只是想请你为我引见一下池田而已。”
直江觉得有点可疑,但还是答应让高坂同行。对方达成目的后却不着急离开,似乎不经意地往台面上丢下了直江的手账簿子,却突然转身,拉开了桌柜的抽屉。直江猝不及防,僵硬地看着高坂从里面拿出一个稍扁的铁盒来。里面装着几枚比弹珠大些的水晶玉,当中隐约浮现着调伏种字,盒盖夹层里有一排安瓿瓶,连同一套针管注射器和压脉带。
“放回去!”
看着直江蓄势般弓起的脊背,高坂冷笑了一下,掂了掂手中的铁盒:“上杉的夜叉什么时候变成瘾君子了?”注射器和玻璃药品在夹层里滚动着,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上杉军已经解散了。”直江把沉重的身体靠回到床上,面色惨白。“东西放下,请你走吧,从一藏身上。”
透过一藏的眼睛,高坂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直江闭了闭眼睛,避开对方的目光,像是忍耐突如其来的眩晕似的。几秒钟后,高坂突然解除了依凭,一言不发地从病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