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光熙元年,东燕王司马腾镇守邺城,贼寇公师藩、汲桑、李丰等人攻邺,司马腾不敌,城破被杀。原司马腾部众及大批百姓公推李恽为帅,就谷冀州,号为乞活。后匈奴刘聪陷洛阳,刘曜破长安,关中大乱,大批百姓官吏沦为流民,辗转流落至冀州,进一步壮大了乞活军队伍。由于身处乱世,处境险恶,在与胡人长期残酷的生存斗争中,磨砺出乞活军强悍的战斗力。羯赵统治中原,乞活军迫于形势,为求活命自保,被迫与羯赵妥协,委身异族。后冉闵乘羯人内乱,举兵反叛,尽诛石氏子孙,建魏代赵,所依仗的,便是乞活军这支强大的流民武装。
冉闵素以勇猛著称,骁勇善战,且多计谋。在历次的攻伐征战中,对乞活军加以改造磨砺,逐步打造出一支纵横华北的常胜军团,是魏军的主力作战部队。由于汉人多不善骑射,且与胡人征战频繁,马匹损耗较大,未能得到有效补充,魏军骑兵较少,故冉闵并未发展独立的骑兵部队,而是以步军为主的步骑协同作战,舍却机动性较强的轻装“游骑”和“阵骑”,魏军皆为重装骑兵,人披重铠马罩甲,弓矢射之皆不能入,是为“陷骑”。马上骑士均久经战阵,膂力过人,且悍不畏死。每人手执长槊,背负强弓,标配二十支特制羽箭,远射近攻,号“黑槊龙骧军“,是方阵的主要突击力量;步军则人数较多,可分为重装步兵和弓弩手。重装步兵左手大盾,右手长戟,是为“大戟士”,可有效防御胡人轻装弓骑的突击;弓弩手则是长弓短刀相配合,每人标配五十支羽箭,主要任务是掩护方阵突击,必要时可持短刀近身肉搏。冉闵每战必身先士卒,骑兵突击于前,步军掩护于后,撕开对方一道口子,众军蜂拥而上,一举碾压对手,所向披靡。王猛布阵,却在此方阵基础上,略做变动。将三千骑兵一分为二,二千骑兵突前,剩余一千骑兵则分为两个小队,每队五百人,留为方阵断后。远远望去,整个方阵犹如一支巨大的羽箭,直射对方中军大旗:二千骑兵为箭镞,五千步军为箭身,两个五百人小队则为箭翎。在座之中,不乏深通兵法之人,对他此举却有些颇为不明所以,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己方突击力量本就不足,此时分兵,却不知意欲何为?
鲜卑起源于东胡,继匈奴之后称雄蒙古草原。游牧民族的马背生活,鲜卑人承袭了匈奴能骑善射的优良传统。后中原大乱,慕容氏立国,不少汉人百姓流落至北方,其中不乏能工巧匠,吸收了大量的汉族先进文化,鲜卑人已能生产出完整的甲骑具装。北燕立国之后,一度采取缓和的民族政策,吸收汉人和其他异族加入军队,却只是担任守城、警戒等常备性防御,北燕的主力作战部队仍是鲜卑骑兵。北燕骑兵仍以骑射为主要作战方式,在汉人甲骑具装的基础上,鲜卑人加以改良,取之以兽皮为原料,大大减轻了铠甲的重量,使之更加契合轻骑作战的特点,是以北燕骑兵人马均加载轻装皮铠,标配长柄弯刀,在保留骑兵机动性优势的同时,北燕骑兵已具备较强的防御和突击能力,虽说不能与冉魏的重装骑兵相抗衡,然较之于其他诸胡,却已有明显的优势。自匈奴称雄蒙古草原,秦汉政权多次与之战,虽屡次击溃匈奴,却始终未能有较大斩获。盖因匈奴多为轻骑弓矢,机动灵活,呼之即聚,挥之即散,即便被击溃,也能迅速逃之夭夭,徐图后举,是以秦汉以来,边患不绝。直至汉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充分发挥轻骑机动性优势,长途奔袭,一举歼灭匈奴七万主力,汉人政权方取得对胡人的决定性胜利。北燕自慕容皝立国,先后败羯赵,破夫余、高句丽,灭宇文部鲜卑,尽歼其主力,扫荡诸胡,可以说,甲骑具装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后辅国大将军慕容恪深感重装骑兵的强大突击力量,组建了鲜卑人自己的重装骑兵,皆被练五色,号为“虎斑突骑”,只是与燕军整体作战风格相悖,是以人数极少,未能形成有效突击力量,仅作中军护卫之用。朱序布阵,充分发挥燕军人数优势,分为左、中、右三路军,每路三万人马,中路正面迎击魏军,一千“虎斑突骑”护卫中军大旗;左、右两路则从两翼包抄,试图对魏军形成快速合围之势,聚而歼之。
一场生死大战一触即发。
魏军率先发动攻击。巨大的弓矢阵型缓缓向对方中军大旗移动,战马长嘶,缓慢调整步伐,马上骑士拈弓搭箭,遥指前方;身后“大戟士“组成圆形方阵,长戟对外,盾牌相护,将弓弩手团团护于方阵中央;两个五百人小队则游离于方阵侧后两百步距离之外,整令前行。燕军中军发动反冲击,左右两翼则纵马狂奔,急速向魏军后方穿插,意图合围。
两军交阵,一时箭矢如雨,杀声震天。魏军弓矢皆为前羽林卫巧手工匠所制,箭锋锐利,穿透力极强;且马上骑士膂力过人,皆能挽百石以上强弓,魏军占据绝对优势。第一波攻击,北燕中军损失惨重。弓矢将尽,“黑槊龙骧军”弃弓操槊,纵马挺进。燕军未战先怯,不能抵挡,纷纷向两侧避让。魏军宛如一只巨大的搅海墨龙,乘风劈波而进,直指对方宝纛大旗。然燕军亦知此战之生死攸关,且有捍卫中军主帅之责,虽然往两侧避让,却并未逃遁,纷纷迂回至本阵后方,重新整队前行,以血肉之躯,层层抵挡魏军之猛烈冲击。
这一轮大战,足足持续将近一个时辰,魏军方击溃北燕中军主力,杀伤其绝大部分兵力,侥幸存活者寥寥无几,均负伤挂彩,失去战斗力,纷纷在外围逡巡游弋,丝毫不敢上前。然而此时,横亘在魏军面前的,却是更大的挑战,准确的讲,这是一面盾牌,一面巨大的盾牌,由人马组成的巨大盾牌,人盾。
北燕前锋与魏军接战,十战皆败,士卒皆有畏惧之心。慕容恪有感“黑槊龙骧军”强大突击力量,深知魏军人马不足,必然倾尽全力直攻己方中军大营,意图斩将夺旗。乃以中军主帅为诱饵,引冉闵径向来攻,而候左、右两军击破魏军断后之步军,合而围之,一举擒杀对方。于是挑选五千死士人马,结为方阵,每排五百人,皆以铁索相连,人马均不能随意进退,是为连环马,号“死骑”,秘密潜于中军前锋身后。一则不使魏军过早察觉,进而转变攻击方向,甚至突围逃遁;二则在魏军击破中军主力之后,尽可能迟滞对方冲击中军大营,为左、右两军合围争取时间。朱序布阵,沿用慕容恪此战法,二人可谓世之名将,堪堪棋逢对手,所见略同。
魏军为连环马所困,一时攻击受阻,停滞不前。概因连环马乃一整体防御方阵,人马受创,因两旁铁索相缚,既不能逃离闪避,亦不会坠马落地,人马皆亡而方阵不破,虽是置方阵人马于必死之境的笨拙之法,却是应对“黑槊龙骧军”突击的有效之举。此时魏军箭矢已尽,方阵中弓弩手乃手持短刀,自方阵后方涌出,斩断连环马铁索,与“黑槊龙骧军”相配合,层层向前突进。骑士槊死对方人马,弓弩手斩断铁索,燕军固然自缚手脚,引颈待戮,魏军弓弩手亦是绝无退路,悍然直前,直至力竭倒下或被对方杀死,瞬间被己方人马踏为肉泥。一人身死,继后者立即上前补位,直至倒下。整个战场杀声震天,这里交战的双方却异常的沉默。战马鼻孔呼哧呼哧冒着白气,马上骑士沉默的挥槊,刺入对方,挑落,再刺入,再挑落;对方沉默的挥动长剑,沉默的等待铁槊刺入身体的一刹那冰冷,沉默的缓缓倒下;弓弩手沉默的突前,挥刀,斩索,倒下,再突前,挥刀,斩索,倒下……
这是一场直面死亡的厮杀。双方几乎都没有战术可言,所拥有的,只是杀死对方,然后等待被对方杀死。
死亡是种痛,
活着是另一种痛,
悲痛用尸体来描述,
死神成为伴侣。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
我们要睁大双眼;
与死神牵手的一刹那,
我们保持沉默……
失去弓弩手的保护,北燕左、右两军对魏军断后之“大戟士”方阵发起猛烈的轮番冲击。此时,游离于方阵侧后方两个五百人小队的“黑槊龙骧军”的巨大威力便凸显出来。两个五百人小队始终与方阵保持两百步距离范围,燕军发动冲击,突入方阵之机,两个小队急速回援,冲击燕军后续之攻击部队,燕军不能抵挡,迅速后撤回避,后续攻击旋即被遏制,侥幸突入方阵者,瞬间被斩杀。燕军几番冲击,始终未能形成有效的持续攻击波,从而对魏之步军形成破坏性杀伤。然燕军人数占据绝对优势,潮水般的攻势之下,魏军方阵犹如大海上一片落叶,风雨飘摇不定。两个五百人小队数十次往返冲击,早已折损过半,人困马乏。马上骑士早已忘却基本的战术闪避动作,只是机械性的挟枪挺槊,冲刺,勒马,调头;再冲刺,勒马,调头……直至战马力竭而倒,人马瞬间被踏为肉泥.
最后一名小队骑士倒下的时候,魏军前锋已突破燕军连环马,进逼中军大营。魏军连破北燕两道中军防御,“黑槊龙骧军”折损过半,仅剩千余;两千弓弩手更是更是十去七八,残存百余人,拱卫左右。他们身后,是一片殷红的血肉之泥,鲜红的血水早已浸染土壤,残肢碎肉与大地永生,濒死的战马发出呜咽的嘶鸣,仿佛死神的号角。
北燕最精锐的部队“虎斑突骑”缓缓列阵而出。人马皆披练五色,形如猛虎;骑士则手擎长枪,战旗飞舞。
魏军挟勇而来,置之死地而后生;
燕军以逸待劳,陷之亡地而后存。
鹿死谁手?
巨大的“山河车”上,红色人偶已推进至蓝色宝纛大旗附近,与一具蓝色人偶相持不下;身后则是少量红色人偶,正被数倍于己的蓝色人偶团团围住,险象环生。
此时的局势已然很明朗。倘若红方在己方断后之步军被击破之前击溃蓝方中军防御,斩将夺旗,则红方取胜;倘若蓝方左、右两翼先一步击破红方断后之步军,则能与己方中军合围红方,聚而歼之,蓝方必胜无疑。
众人屏气凝神,大厅鸦雀无声。
“山河车“设计精巧,操控者自掌心输入内力,操控车内人偶进退攻伐。红方兵力捉襟见肘,柳轻歌左支右挡,加之王猛布阵精巧,双方鏖战近两个时辰,方能与蓝方堪堪战成平手,柳轻歌内心早已是暗暗叫苦不迭。更可怕的是,对方内力犹如江海般无穷无尽,自己每前进一步,对方马上报之以更加猛烈的反扑,犹如滔滔巨浪,不停的翻腾,撞击,只等待自己那脆弱的防线一刹那间溃决,波涛汹涌而出……
天师道素以内力雄厚绵长见长,孙恩更是天师道近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其内力之深厚,据说已不在春秋府掌门孔大先生之下。
柳轻歌催动掌力,红色人偶前进一步。
蓝色人偶已无退路。
他只要再前进一步,就可击倒对方,斩将夺旗。
但他偏偏再也一动不动。
孙恩发力,数十个蓝色人偶靠近,将有限的几个红色人偶挤压至更小的空间。
他只要再前进一步,就可彻底聚歼对方。
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柳轻歌不动,他也不动。
一时间,红蓝人偶仿佛在巨大的山川地形图上落地生根,似乎一开始就生长在那里,亘古不变,丝毫未曾移动过。
又一个时辰过去。
柳轻歌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白得几乎透明一般,隐隐可见血肉里缓缓流淌的蓝色血脉,一双深邃的眼睛竟微微透出些宝蓝色的光彩。
孙恩的脸上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金光,金色越来越浓,双目精光爆射,犹如早已羽化登仙的黄金天神。
柳轻歌的手臂越来越麻,越来越酸,仿佛千万只蚂蚁不停的爬动,噬咬,似乎连灵魂也要被撕得粉碎。
他只有忍耐。
他尽量使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些。
绝世高手倾尽全力相搏,局势已非局中之人所能掌控。
双方俱以十成功力相抗,一方撤退,对方功力便如决堤之洪水倾泻而下,一发不可收拾。
轻者经脉尽断,武功全失;重者当场毙命。
胜负之分,往往也是生死相隔。
又一个时辰过去。
柳轻歌的眼睛越来越沉,眼角的肌肉不自觉的跳动起来。
他已经开始绝望,气馁,感到力不从心。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
这是一场内力,耐力,毅力和勇气的较量,不激烈却险恶,不精彩却汹涌。
他绝无退路。
便在此时,陡闻孙恩一声大喝,“山河车“再也承受不住二人巨大的内力相抗,片片碎裂开来。
一时间,大厅木屑横飞,残片碎石纷纷而下,红蓝人偶散落一地。
二人各自后退三步,堪堪顿住身形。
柳轻歌固然胸口气血翻涌,孙恩亦是嘴带血丝。所幸二人并未受伤。
这一场较量,竟是平分秋色。
众人惊呼之声未绝。谁也不曾料到,这场大战,竟是这样一个结局。而个中凶险,除了当事两人,更非他人所能想象。
孙恩凝视柳轻歌半晌,沉声道:“想不道阁下倒是深藏不露,孙某人这回可真看走眼了。”
柳轻歌惨然一笑,道:“在下已尽全力,再过片刻,只怕非死即伤。”
孙恩道:“不必过谦,我并没有胜你的把握。绝对优势之下,这一局,我输了。”
他本心高气傲之人,此番言语,却是发自内心。
二人襟怀坦荡,均有惺惺相惜之意。
却听云慕公道:“一代名匠公输鲁大师毕生之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可惜,可惜。”
苻坚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显得很是高兴,道:“能够见识几位高人之绝世风采,区区“山河车”又算得了什么?即便整座院子毁去,也不足为惜。”
言语之间,对众人推崇备至。
云慕公看了看地上的红蓝人偶,道:“这些人偶很是有趣,不知小王爷可肯割爱?”
苻坚道:“山河车既已损坏,留之无用。先生既然喜欢,就赠与先生。”
云慕公道谢,自去捡看人偶。
苻坚极力挽留众人,旋即安排晚宴。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走廊的纱罩宫灯也被点燃起来,整个庭院弥漫在一片氤氲的气氛之中。
宫装少女来回穿梭,安排丰盛的晚宴;衣甲鲜明的卫士整队巡逻,拱卫驿馆安全。
柳轻歌却注意到,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不时有凌厉的杀气涌出。
绝世高手正如神兵利器,虽未伤人,却散发出逼人心魄的杀气。
想必是除了明岗以外,另有高手暗哨,严密防护山庄安全。
主事之人,定然绝非泛泛之辈。
苻坚没有丝毫王族公子的架子,俨然一个殷勤好客的主人,招待众人饮酒吃饭,礼数甚为周到,众人均生莫名好感,席间其乐融融。
酒至半酣,苻融急急奔来,在苻坚耳边低语几句,神色颇为紧张。
苻坚听完,双眉紧蹙,目中尽是迷惑之意。
沉思片刻,朗声道:“据探马来报,有一队人马约两百人,自邺城方向正急速向乌家镇而来,意图不明。不知诸位可知晓其来历?”
柳轻歌急忙道:“是我的朋友提前到了。在下这就告辞,后会有期。”
也不待苻坚回答,急忙往外奔去。
苻坚道:“既是柳少侠的朋友,大伙一并前去接应可好?”
众人应允。
苻融早调配五十名精锐骑士,一行人马,径奔镇西北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