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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快点儿,老头子好像不行了!”
舅舅的话音刚落,分散在四面八方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呼啦一下都围了过来,围拢在老头子铺位一周。
老头子袁山虎,肝癌晚期,病入膏肓,上铺有几天了。家里人已做好准备,知道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按照当地的风俗,家中病人如果不行了的话,就要给他在家中堂屋里摆上铺位,让他睡在铺位上,这就是所谓的上铺了,意味着没几天了。晚上还得请一桌或几桌人在堂屋里打麻将伴夜,伴夜的缘由一是给将死之人壮胆,二是万一人在夜里走了可以给主家提个醒。
现在袁山虎只有出的气没有来的气,眼看着不行了,坐在一旁的袁山虎的妻弟赶紧招呼人过来,给老头子送终。
众人看着老头子剧烈的喘息,以为他就要断气了,没想到几分钟过后,他的气息又平稳了。过了一会儿,老头子睁开眼睛,平静地说:“刚子呢,叫他过来!”
一听这话,老头子的儿女们脸上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心里暗暗嘀咕:都这时候了,叫刚子干什么啊!老头子临死之前还要出幺蛾子吗?
舅舅眼睛一瞪:“还不去叫?”
刚子是一个建筑工头。首阳乡是个建筑之乡,当地的农民农闲时都会拿起瓦刀到各地去做泥瓦匠。成为一个泥瓦匠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成为一个建筑工头,或者自己拉起一只建筑队伍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刚子是一个工头,他有自己的一帮人马。
刚子今天本来要去工地的,早上老婆秀芳说:“姨父上铺已经好几天了,今天你就别去上班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夫妻俩于是带上五岁的儿子明明,一起来到秀芳姨父袁山虎的家。
说到姨父袁山虎,在刚子成长的过程中几乎一直未缺席。在没有跟秀芳结婚之前,那时候袁山虎还不是刚子的姨父,刚子叫他大大,因为他比父亲年纪大。刚子父亲是个十分老实木讷的人,用庄上人的话来说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刚子生病找医生、上学找学校、初中毕业后学瓦匠找师傅,甚至找秀芳做老婆,都是袁大大一手操办的。结婚后刚子也就随秀芳,叫袁山虎为姨父了。
袁山虎家人丁兴旺,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一大堆。刚子夫妇去堂屋里看了一下姨父,见他直挺挺地躺在铺上,原本高大威猛的一个人,现在已经收缩得不像样了,两旁的腮帮子缩进去,看起来脸只有原来的一半大,脸色蜡黄。如果不是看到他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刚子真以为他已经过世了。
见姨父闭着眼睛,刚子跟周围人打了一个招呼,就带着秀芳和儿子走出了大门。姨父家坐落在水塘边,这是一个葫芦一样的水塘,水塘边载种着柳树、桃树和石榴,此时正是石榴花开的季节,火红的石榴开满了枝头。
夫妻俩领着儿子在水边看鱼,刚子摘下几朵石榴花扔向水面,水里的鱼儿立即拥了过来,儿子看得咯咯直笑,也学着爸爸的样子往水面扔石榴花。
“刚子,我爸叫你过来!”
刚子回头一看,是二表哥德强在叫他。刚子赶紧向屋子里走去,秀芳抱起儿子跟在后面。
众人见刚子进来了,纷纷向两边让开,刚子快步走向姨父。袁山虎一见刚子走了进来,抖抖索索地伸出了干枯的右手,抓住刚子的左手,睁大眼睛,盯着刚子。憋进去的嘴巴一张一合,使劲用气声一字一顿地说:“刚子——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儿子,这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
二
说起老头子袁山虎,在过去人民公社时代,他曾是首阳公社向阳大队的大队支书。大队支书袁山虎在乡亲们的眼中是个怎样的存在呢?
威风凛凛!
用这四个字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袁山虎身形高大,声如洪钟,加上头顶大队支书的光环,走在路上没有一个人不恭敬地跟他打招呼。那些在生产队里干过偷鸡摸狗之事的更是见了他点头哈腰,唯恐袁山虎再把他们抓去吊在屋梁上用鞭子抽。
袁山虎的主要工作就是开会,参加公社的会议,回到大队传达公社的会议精神。传达会议精神有两个渠道,一是在大队部的喇叭上向向阳大队的全体社员们传达,二是召开各生产队队长和妇女队长会议。其余的时间,袁山虎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背着手在向阳大队的各个生产队转悠。农闲时看看社员们兴修水利,农忙时看他们播种、收割。
袁山虎转到哪个生产队就是哪个生产队的荣耀,生产队长、妇女队长殷勤地接待,社员们热情高涨地干活,想要给支书留下好印象。
刚子的出生就是个意外。
刚子的妈红英是吴庄生产队的妇女队长。那天,袁山虎巡视到吴庄,就在吴庄呆了大半天。其间,他在田间地头跟生产队长和妇女队长红英一边交流工作,一边看社员们插秧。
傍晚时,队长说,袁支书今天辛苦了,晚上就在我们生产队用饭吧。
饭局摆在了妇女队长红英的家里。
队长早就吩咐红英的丈夫在家里准备晚饭了。红英的丈夫顺子,是吴庄最最老实的一个人,能干的红英为什么会看上顺子呢?还不是红英妈看上了顺子的家底。媒人领着红英母女来到顺子家里,红英妈一眼就看上了顺子家的房梁。顺子家的房梁比一般人家要粗得多,说明顺子家底比较厚实。
可是红英嫁过来几年了,也没生出个一男半女。没有孩子拖累反而成就了红英,她的泼辣能干在生产队一众妇女中就凸显出来了,原来那个妇女队长正好年纪大了,就让贤让给了红英。
袁山虎随着吴庄生产队的领导班子走到红英家,堂屋里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满满一桌菜。红英招呼着袁支书上座,队长坐在支书的右边,红英就坐支书的下手,其他几个人,会计、保管员等也都坐下了。
袁山虎说,红英把你丈夫叫过来一起吃吧。
队长连忙接话茬,不用了,顺子太老实了,他不敢见你,他做好饭后现在应该躲到他妈的小屋里去了。
红英先起来给每个人的杯子满上一杯白酒,队长率先站起来敬支书,然后是红英,再其他的领导。你别说,袁山虎的酒量大得惊人,八两下肚没问题,兴致好的话可以喝到一斤。可是,吴庄生产队的领导班子酒量也很大,包括红英在内。他们你一杯我一杯的敬袁山虎,然后彼此之间互敬,最后红英跟袁山虎单挑……
喝着喝着,大家纷纷倒下了,喝着喝着,袁山虎跟红英倒到了红英的床上去了……
半夜,顺子从小屋回到自己的家,发现门虚掩着,堂屋里煤油灯还亮着,一个人也没了。桌子上杯盘狼藉,他想把先桌子收拾一下,然后再进房间睡觉。突然,一阵如雷的呼噜声传了出来。顺子一惊,红英今天酒喝了多少啊,怎么打呼噜打得像个男人?
顺子端着煤油灯,走到房门口,推开房门。哎,房间里的酒气好重啊!顺子把煤油灯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走到床边,撩开蚊帐。
顺子怔住了,他不敢相信,他的老婆红英跟大队支书,两个人在他的床上紧紧抱在一起,chishenluoti……
过了一会儿,顺子悄悄走出了房间,带上房门,又回到他妈的小屋,慢慢躺在他妈床的另一头。顺子妈迷迷糊糊地说,你怎么不去自己家里睡?
顺子说,红英喝多了打呼噜,我睡不着……
三
十个月后,红英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把红英婆婆高兴的,等了这么多年,红英总算给她添了一个大孙子。为了让红英奶水充足,红英婆婆三天两头给红英做鲫鱼汤老母鸡汤,还要给孩子洗尿布、炖米糕,忙得很。忙是很忙,但忙得开心。
孩子满月了,他们办了个满月酒,摆了好几桌,请了不少客人。红英是生产队的干部,所以其中一桌是专门给干部们坐的,这当中除了本生产队的干部,还包括大队干部,当然,最重要的客人是大队支书袁山虎。
酒过三巡后,有人提出,孩子的名字还没取呢,让袁支书给取个名吧。袁支书欣然应允,说男孩子嘛,应该刚健有为,就叫刚子吧。
刚子奶奶把刚子宝贝得不得了,那真是抱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刚子长到四五岁的时候,在外面跟其他孩子发生争执了,奶奶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别的孩子。
没想到,那个孩子的妈也不是好惹的,她说,你有什么好宝贝的,你不看看,这是你家的种吗?
这句话戳中了老太太的心事了。刚子小时候跟他妈长得很像,可是长着长着这孩子变样了,既不像他妈,也不像他爸。老太太心里本来就一直在嘀咕,被人这样一说,联想到红英结婚好几年没生孩子,心里就郁闷上了,但又不好发泄。
有心事不发泄闷在心里不是好事,没两年,老太太得病去世了。说来也怪,老太太去世没多久,红英又怀上了,后来生了一个跟顺子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
刚子在向阳小学上一年级了,跟袁山虎的小女儿春月分在同一个班。两个孩子特别有缘,没多久就成了好朋友。放学的时候他们手牵手往学校大门走去,正好碰到春月上五年级的二姐秋月。
秋月一见妹妹跟刚子牵着手,立马跑过去把妹妹一把拖过去,对着刚子骂,小杂种,干嘛牵我妹妹的手?
秋月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怎么会骂这样的话?
怪就怪刚子的长相,跟妈妈长一样不好吗?干嘛长得跟袁山虎那么像,比袁山虎家里的两个儿子还要像袁山虎。这早已是全向阳大队都知道的事了,袁山虎的老婆能不知道吗?
可是知道能怎么办?袁山虎不仅在整个向阳大队威风,在家里也威风。在家里他是说一不二的,虽然他很少发脾气,但只要眼睛一瞪,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马有失蹄,人有失足,除了那次酒喝多了,他袁山虎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老婆、对不起这个家的事。
风言风语传到袁山虎老婆耳朵里,他老婆只能偷偷地流泪,偷偷地发脾气。家里除了最小的女儿不谙世事,其他几个孩子基本都知道了怎么回事。他们不敢在袁山虎面前说什么,只在背地里骂,骂红英是狐狸精,骂刚子是小杂种!
刚子小学二年级时,突然得了脑膜炎,不消说家里有个三四岁的弟弟怕传染上,全庄子的人都害怕刚子传染给其他孩子。红英只得带着刚子在生产队的一间仓库住下了,算是隔离。红英急得不得了,但顺子似乎一点也不上心。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小儿子要照顾。红英其实也有感觉了,自从有了小二子,顺子对刚子的感情已经大不如前,他的眼里只有小二子。
袁山虎听说刚子得了脑膜炎,也很着急,那毕竟是他儿子。脑膜炎死亡率很高,就是治好了的话,变成傻子的也不少,他袁山虎的儿子怎么能变成傻子呢?
经过多方打听,他听说邻县有个老中医治疗脑膜炎特别有经验。袁山虎立即从公社找来一辆吉普车,拉上红英母子开了四五十公里的路,找到了老中医。老中医真的名不虚传,经过治疗,吃了老中医开的中药,前前后后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刚子又活蹦乱跳了。
红英很欣慰,对刚子说:“刚子,袁大大多有本事啊,如果不是袁大大怎么得了!你要一辈子记住,你的命是袁大大给的!”
刚子抬起小脸,一脸崇拜地看着袁山虎:“袁大大,我长大了,也要成为跟你一样的人!”
四
刚子在家心里是有点失落的,自从有了弟弟,爸爸好像对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了。他跟爸爸说,爸爸,我的铅笔没了,我要买铅笔。爸爸说,去去去,找你妈去!他说,爸爸,我有点头疼,爸爸似乎没听见,抱着弟弟喂他吃饭……
刚子哭着对妈妈说,爸爸怎么这样?妈妈劝他,你是老大,弟弟那么小,家里的事情这么多,爸爸忙不过来……
小学毕业要上初中了,按照学区划分,刚子应该是在隔壁一个村子上村办初中。据说春月要去镇上上中心初中,刚子也想去,虽然春月这两年不知什么原因也不大理他了。
这当然不是问题,刚子的事袁大大一直放在心里的。两个孩子都上了镇中心初中,但是春月提出坚决不要跟刚子在一个班,刚子心里很难受。
渐渐地,刚子发现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为啥弟弟跟爸爸长得那么像,自己却一点也不像?为啥春月小时候跟自己那么好,后来却不理他了?为啥总觉得背后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的,他一转头,那些人全都闭嘴不说了?袁大大又不是自己的爸爸,为啥要对自己这么好?……最重要的一点,刚子发现,自己跟袁大大长得竟然……
少年的心里不舒服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自己不能跟常人一样?为什么自己的家里这么奇怪?
刚进初中时刚子的成绩还是不错的,至少在班里能排中等。初一下学期时,刚子的成绩直线下降,名次在班里垫底了。老师到家里来家访过,说他上课不好好听讲,课后不做作业
红英也感觉到刚子不对劲了,刚子现在不跟她好好说话,问他什么都很不耐烦,或者干脆把门一推,走出家门,到外面溜达去。红英没有办法,每天生产队都要出工,家里还有个小的,顺子对刚子的事几乎不闻不问,她只是没有想到刚子的成绩会差到这种地步。
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求助袁山虎,红英想,袁山虎在刚子心目中还是蛮有分量的。
袁山虎来到了学校,春月班主任一看连忙跟他打招呼,袁支书,春月的成绩非常好,你不用担心的。
袁山虎有点讪讪地说:“不是不是,我是来找刚子班主任的。”
刚子班主任把刚子找来了,他们三个在校园里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班主任照例当着袁山虎的面把刚子的“罪行”控诉了一遍。刚子两只手揣在口袋里,头犟着不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袁山虎一看刚子这架势,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上来了,如果是家里的那两个小子,他一巴掌就要抽上去了。
想了想,袁山虎还是把心里的这股火压了下去,耐着性子说,刚子,这样下去初中都不能毕业,你对得起谁啊,对得起妈妈吗?
刚子呼得把头转了过来,小脸通红,双目怒睁,像极了袁山虎发怒时的样子,狠狠盯着袁山虎:“关你什么事!你管得着吗?”
说完,不管不顾,刚子向校门口跑去,一溜烟,跑出了校门。老师和袁山虎在后面跟着追,可哪里能追得上呢!袁山虎毕竟已年过半百,班主任一介女流,他们怎么可能是这个十几岁少年的对手啊!
那一天,可把老师、袁山虎和红英急死了,天黑了,刚子还没有回家。这孩子,究竟跑到哪去了呢?他们在学校周围到处找,在刚子家一周到处找,可就是不见他的踪影。
最后,袁山虎想到了一个办法,悄悄向春月打听。
春月先是不理爸爸,袁山虎说,你不想刚子出危险吧,现在深更半夜了,刚子还不回家,万一掉进河里,或者遇到老拐子……
小春月一听,眼前彷佛出现了刚子掉到河里拼命挣扎的样子,赶紧说,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知道刚子有几个好朋友……
最后终于在一个同学家找到了刚子。这个小子,他已经跟同学睡下了,完全不管外面鸡飞狗跳。
红英揪着刚子的耳朵回到家,刚子抛下“我不上学了”这几个字,就进了自己的房间,从里面把门给销上了。
学怎么能不上呢?他们让刚子在家里平静了几天,后来还是老师上门做工作,他们一致同意,不给他在成绩上施加压力,至少要上到初中毕业。
就这样,刚子又回到了学校,一直上到初中毕业,哦,应该是混到了初中毕业!
五
刚子初中毕业时农村开始实行分田到户了,刚子家承包了几亩地,除了农忙时忙一阵,其余时间也就没事可干了。十五六岁的刚子闲在家里没事可做像什么啊,那不成了二流子了吗?
做什么呢?
首阳乡(对了,此时首阳公社已经改成首阳乡了)的建筑队伍非常庞大,成年男性除了务农的,不少都去从事建筑工作,其实就是做瓦匠。原先属于乡集体的建筑队也改成私人的了,那些稍有点能力的人纷纷拉起了自己的建筑队伍,奔赴全国各地,首阳建筑的旗帜于是也飘扬在全国各地。
去做泥瓦匠吧。
袁山虎给刚子找了首阳乡响当当的建筑老板吴德余,准备让刚子跟着吴老板去学徒。
刚子很倔,他对红英说,我干嘛要听他的?我就不学瓦匠,我要去做漆匠!
首阳乡除了是建筑之乡,也是油漆之乡,从事油漆工作的也不少。如果排一个名次的话,首阳乡建筑是第一,油漆排第二。红英一想,做油漆工也不错,某种程度比瓦匠还好点呢,瓦匠成天风吹雨淋日晒,漆匠是在室内工作啊。
就这样,刚子跟着一个亲戚开始了第一份工作——漆匠。
可是,没做几天,刚子的身体却出现了极不舒服的现象。先是眼睛不舒服,有点痒,揉啊揉啊,揉得有点舯了,后来身上到处痒,刚子忍不住用指甲挠,结果把身上的皮肤挠得破破烂烂,眼睛也肿得只剩一条缝了。
去看了医生,医生说这是过敏,油漆过敏,刚子显然不适合做油漆工。
现实面前不得不低头,刚子只得跟着袁山虎重新去找吴老板。袁山虎昔日的威风已不再有,自从人民公社改成了乡,大队改成了村,大队支书的头衔没了。再加上快到花甲之年,袁山虎现在其实就是一个普通老头。
吴老板之所以还卖袁山虎的面子,这是袁山虎做大队支书时积下的德。想当年,吴德余还是一个小青年时,去学瓦匠需要大队开证明,可是他家成分不好,是上中农,按理大队不能给他开证明。可袁山虎拍着胸脯说一切后果由他来承担,于是力排众议给吴德余开了证明。
这个恩情吴德余一辈子都不会忘掉。当袁山虎陪着笑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吴德余时,吴德余连连摆手,老支书啊,你太客气了啊,有什么事尽管说!说完赶忙掏出烟递给袁山虎。
袁山虎把藏在他后面的刚子拉出来,说,又要麻烦你了!
吴德余说,这是什么话?你放心,放在我身边学徒,我会给他找一个技术最好的师傅,保证不多久就让他成为大师傅!
刚子就在吴德余的建筑队上班了。没几年,刚子就成了吴德余的得力助手。他不仅瓦工技术是一等一的,管理能力也很厉害,吴德余建筑队的许多工作都交给了刚子。吴德余正想提拔刚子的时候,刚子提出了自己要单干。
谁也挡不住刚子的决心,十八九岁的他真的拉起了一直建筑队伍。先是小打小闹的,比如帮谁家翻建新房,修筑一小段水泥公路……后来他的队伍越来越大,开始承包规模较大的建筑工程了,比如镇中心初中新校区的建设,比如一家毛绒玩具长的厂房建设……
工程规模大了,头绪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刚子明显觉得精力不够用,他需要找一个会计。
秀芳初中毕业后去读了一年的会计培训班,正处于找工作阶段。已经在一家厂里做会计的春月,就领着秀芳来找刚子,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刚从会计学校毕业,你要是不要?
刚子对于春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春月一点也不像农村的女孩子,长得很秀气,甜甜的,心地又善良,又不像秋月他们那几个总对他摆脸色。春月给他推荐的会计他怎么会拒绝呢?
小姑娘秀芳,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很快熟悉了业务,账目做得清清楚楚,省了刚子很多的心事。秀芳还是个特别体贴人的姑娘,她看到刚子脸上都是汗,立即打一个冷水毛巾给他擦擦脸;看到刚子讲话讲多了咳嗽,赶紧给他倒一杯水……
时间久了,秀芳觉得刚子太帅气了,年纪轻轻的就能承包这么大的工程,做起事来有板有眼;刚子也觉得秀芳能干温柔又漂亮,是的,仔细看的话她跟春月还有几分相似。两颗年轻的心渐渐靠近,渐渐喜欢上了彼此。
叮铃铃,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在走廊上听到电话的刚子,快步走进办公室准备去接电话,正在办公室收拾的秀芳已经接起了电话。
姨父啊,你找刚子?刚子不在……哦,刚子来了……
刚子走过去拿起话筒,放到耳边。刚子,我有件事情要找你……听筒里传来了袁山虎的声音。
接了电话,刚子皱起眉头,秀芳,你刚才叫袁山虎什么?
姨父啊,他是我姨父,春月妈是我妈的姐姐啊!
秀芳心无城府地说。
六
袁山虎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依然耳聪目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对刚子建筑队的事情一清二楚。
那日,袁山虎的小姨子领着女儿秀芳来家里,要求袁山虎给秀芳找一份会计工作,袁山虎就放在了心上。秀芳比春月小两岁,是袁山虎看着长大的。这孩子聪明伶俐,心眼也好,模样长得也周正,如果能放在刚子身边,对刚子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倘若能成为刚子老婆,那简直是刚子修来的福气了……
袁山虎心里为刚子盘算着,表面不动声色。他不能动声色,他跟刚子的关系就是一个炸雷,周边布满了防线。
第一道防线是家里的,稍有不慎,会在家里刮起狂风暴雨。除了小女儿春月,其他子女早已结婚成家,日子过到都算不错。如果明面上把秀芳安排到刚子那里工作,会触动家里人的敏感神经,那些已经为人父为人母的儿女估计会有话要说。
第二道防线是刚子的。刚子的神经也很敏感,对袁山虎帮他做的事情基本比较反感。
姜还是老的辣,老谋深算的袁山虎觉得,防线还是得从最薄弱的环节突破。最薄弱的环节是哪里呢?自然是春月。
春月跟哥哥姐姐们年纪相差很大,受哥哥姐姐们的影响不算太大,心地单纯,善解人意。
春月啊,你看,工作并不好找,爸爸已经老了,现在没有能力为秀芳找工作了……我听说刚子那边正好需要一个会计……我估计,你要是去跟刚子说的话,刚子不会不给你面子……
……
秀芳原来是袁山虎的姨侄女!这一真相让刚子猝不及防,他心里那个恨呐!
他以为现在总算可以自己做主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要用实力证明,他刚子就是一个独立的刚子,不是谁的儿子!可没想到,纵使他是孙悟空,能大闹天空,能七十二变,可无论他如何蹦跶,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恋爱中的女孩感觉非常敏锐,刚子的变化,秀芳觉察到了。这几天,刚子不怎么来办公室了,喜欢往工地上跑。偶尔办公室里接了找刚子的电话,秀芳去工地找他,他也只是公事公办,好像他们之前的甜言蜜语从未发生过。
一天,两天,三天,……
好几天过去了,秀芳受不了了,这是什么事啊!
“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秀芳拦住了要从工地下班回家的刚子,杏眼圆睁,柳眉倒竖!
那些下班的建筑工人一个个从他俩的身旁走过,大伙儿暧昧地笑着,闹着,更有一些小年轻学着秀芳的样子:“刚子,你给我说清楚!”
刚子尴尬了,想着自己中了袁山虎的道,内心一腔怨愤不知如何发泄,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秀芳,所以这几天处处躲着秀芳,可人家现在找上门来了。
“说什么,没什么啊……”刚子不知所云。
“你不要装糊涂!给我说清楚,如果看不上本姑娘的话,本姑娘立马走人!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
秀芳的一顿炮轰,刚子猛然被轰醒了。走人?秀芳要离开自己,跟其他男人结婚?那怎么行!
袁山虎这只阴险的老狐狸,就这样摆布着刚子的命运!
刚子跟秀芳结了婚,婚后不久就生了明明,小家庭过得红红火火。刚子的建筑生意做得也是风风火火,在村里颇有袁山虎当年的威风。应该说,刚子现在比袁山虎当年威风多了,他的名声不只是在村里,已经传遍了整个首阳乡,乡里人家的孩子要进刚子的建筑队,也得找人托关系。刚子现在是建筑队的老总,他的弟弟是副总。那些知道底细的上了年级的人,私底下都在说,刚子不愧是袁山虎的种!
时间如同一条奔流不息的山间溪流,把溪涧底部的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污渍。
袁山虎和刚子是父子关系的事实,谁都知道,谁也不说破!那些怨恨,随着时光的流逝,都已经渐渐消解,渐渐散开。
“刚子,你是我的儿子,这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
当生命快要走向终结的袁山虎留着浑浊的泪水说出这句话时,大家先是愣住了,继而理解了!这么多年不能父子相认,该是老头子心中一个多大的结啊!
袁山虎的话音刚落,刚子的眼圈红了,继而留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再是满脸泪水。
“刚子,对不起……把你带到这个世上……却没有……”
“不……不……我懂……你对我负责了……”
……
“你们——都把手拿过来——”
老头子示意他的其他几个儿女。他们纷纷伸出一只手,叠加在袁山虎和刚子的手上。
“刚子——是你们——最小的兄弟——从今往后——你们——就是——一家人——”
老头子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出这些话后,还是不闭眼,睁大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的一众儿女。
待到看到刚子和其他的儿女们都点了头,老头子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