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人到了冯公馆,张伟一抬头,好嘛,有道是‘天棚石榴金鱼缸,先生肥狗胖丫鬟’,这上海的有钱人家气派的,更比北平的人家更多了分中西通达之意...
“翠姐,”阿生看见了冯小姐身边的丫鬟,赶紧喊住,“翠姐,师父在吗?师父还好吗?我要见师父!”
那丫鬟被阿生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急问催得有些无措,一时间竟哑了嘴巴,“...在,在后台...你们这是...”
“快!快带我去见师父!急着呢!”阿生等不及丫鬟回话,扯了她的手便往屋子里拽。
丫鬟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半懵着,便被拖拽到了后台...
张伟在后面跟着,警醒地环顾着周围。在无人注意时,对身边的小李轻声交代了什么...
后台人多,男男女女的脸上还都挂着油彩。薛之谦是角儿了,不在堂子里换装,用一张破布帘子隔开在角落里。
阿生冲进帘里,抱住刚下戏卸了妆的薛之谦。
“师父!”
薛之谦一惊,“阿生,你怎么来了?”
“他们说,说有人要杀你...”
一旁的张伟无奈摇头。这本不是他的原话...但如今目的达到,怎么说也都无妨...
将身下的小娃子扯开些,薛之谦面上愠色微露,“劳烦张会长惦记了。不过对着一个小孩子编排了这些谎,似乎有损您风度吧...”
“啊?好啊!你竟然骗我!”阿生后知后觉,急红了脸。
张伟笑着倚到墙边,不理阿生的气急败坏。静瞧着薛之谦,只字未言。心里却细品着戏子方才的回答,不卑不亢,颇有涵养。张伟不争不辩,就这样让对方的字句,骚挠着耳朵...
薛之谦见他不接话,以为是自己说的重了,伤了他,便起身走过去,想要说些宽慰的话...
张伟见他过来,也直起身子迎上去,哪曾想这晨起至今的虚脱无力瞬间上涌,两眼一花,身体便顺势瘫倒在面前人的怀里。
“张会长!”薛之谦双臂用力提住他,好不让他倒在地上。抬头问小李,“他这是怎么了?”
“会长他...额,有些水土不服...这些天也没吃什么...”
张伟身上使不上力,但意识清醒。
被拥在这戏子怀里,闭着眼,仿佛置身于春月花田中,满怀馨香,好不惬意...
薛之谦低头查看,见张伟脸色苍白,额发处微微渗出细汗,姑且先信了小李的话。
“小翠,去熬些糖水来。随便告诉小姐一声,容我借一间客房给这位张会长。”
“哎!”丫头答应了一声,便要走。
“阿生,跟你翠姐去。等着我去找你。要是再乱跑,等回家,有你好受的。”阿生委屈点点头,老实地跟着丫鬟走了。
张伟听着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便偷偷给身后的小李递个手势。
“那...那我也去帮忙...”小李会意,按着两人先前的计划赶紧离开了。
此时,隔间里只有张伟和薛之谦两人。
“张会长您先去客房歇一下吧...您自己能走吗?”
薛之谦托着张伟的手臂有些麻了,想要放开怀里这人,却被对方双臂紧紧固住腰背...
“...晕...晕...”
张伟耍赖的功夫使得倒是顺手,挂在薛之谦身上一个劲儿的嘟囔着。
薛之谦皱了眉,觉得怀里这个只见过两次的北平人,此时的行为并不怎么合乎情礼...但看了他那泛白虚弱的唇,加上对方这三分假七分真的演技,内心终归是不落忍...
“我扶你去吧。”
“嗯...”张伟含糊地答应着,架在薛之谦身上,磕磕绊绊地走进客房。这是冯公馆里大大小小几十个房间中不起眼的一个。一桌一椅,一张单人床,阳光蒙蒙地透过小悬窗,一切简单整洁。
薛之谦将人轻放到床上,拉过被子为他盖上,静静在床边等了一会儿。料想张伟一定不会这么快便入睡,却也不见他说什么,只是闭着眼,仿佛睡着了的样子...对着只见过两次的人,薛之谦并不了解他此刻在想什么...
那要开口问吗?
张伟默默躺在床上,他分明清楚,此刻这戏子正在自己床前盯着自己...或许对方正有成山的疑问,但张伟不想听他问,也不想回答,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释这一见面就晕的戏码,也是因为此时脑中真的是眩晕混沌,一团浆糊...
该死,糖水怎么还不来?
薛之谦见他不准备说,他也不问,掏出帕子,给他擦擦额上的汗。想了想,也不能把他就这么一个人扔在这里,最起码也要等那碗糖水送到,等到他那个随从回来,才能安心离开...薛之谦望了望四周,起身坐到窗前,正巧桌上有几张空白的信纸,反正闲来无事,薛之谦从身上摸出来一只钢笔,开始在纸上唰唰写着...
张伟顺着声音侧过头去,眯开些眼睛悄悄看过去。
冬日里的阳光明耀柔和,被墙上的两扇窗切割成规则模样,透过玻璃时又浸染了些许好颜色,五彩斑驳,拢在戏子手中那方纸上,也拢在那写字人的身上...
张伟分明记得,那时的钟,敲了十次。
第一次时,薛之谦身上一抖,张伟看到了,偷笑着。第二三次时,薛之谦抬头望了望窗外,又回头看看张伟,张伟慌张地闭了眼睛。第四五六七次时,张伟紧张地合着眼睛细听着屋子里关于那人的一切声音。第八九次的时候,张伟听见了扣上笔帽的‘咔哒’声,随后椅子被拖动,老旧的木地板被踩出的声音揉捏着张伟的心脏。他知道,那人向他走过来了。第十次时,额上敷了只大手,带着阳光浸染过的温度,张伟睁开眼,那人问,“好些了吗?”
张伟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甚至不敢眨眼...直到双眼睁的有些微红时,他心里还殷切地盼着第十一次钟鸣...
薛之谦见他不应声,以为他还未缓过精神来,收回手,将椅子调转对向床边。等坐定之后,再看张伟,那人视线依旧。
薛之谦不明白床上这人此刻在想什么。而张伟只知道,此时此刻的他,什么都不曾想,身心仿佛不曾置于这繁杂的尘世间。当钟声不再响起,仿佛时间已经停止...
薛之谦却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了,低头不自然的抿了抿唇,眼神飘向那扇房门,仍然没有任何人要进来的迹象...
“你在写什么?”第一句话,张伟便暴露了自己苦心经营的装睡把戏。
薛之谦朝着张伟看过去,对方也不躲闪。薛之谦笑笑,只字未提装睡的事,“剧本。随手写的。”
“我能看看吗?”
“随...随手写写罢了,怕是入不了张会长的眼...”
那张宜喜宜嗔的美人面,此刻因为窘迫为难而微微发红,张伟看得投入,一时竟忘了去索要他的剧本...
薛之谦等着张伟如同先前一般,与自己用言语推搡两句,便能把剧本的事给蒙过去...但现在看那会长却一言不发,眼神又晦暗难测...薛之谦无奈,只得把那信纸递给他。
黑墨的字写得工整润秀,笔法刚柔并济,竖立在纸上的红线之间。果真,大方得体的如其人一般。
字不多,只有四字。
“‘沉缘旧梦’?这是剧目的名字?”
床边的人点点头。
“这剧是讲什么的?”
薛之谦腼腆笑笑,“大概是‘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吧...”薛之谦顿了顿,抬头问张伟,“你可明白?”
一句问话,张伟醒了些精神。
李义山的这句诗,张伟听得透彻...但,眼前这人是否值得让自己现在就撕破这副粗俗商贾的假面...不到十拿九稳时,他不愿冒这个险。
“...唔,不怎么懂。哎呀,我没上过什么学堂,没文化,赶不上薛老板这张口就来的本事。”
“我也是没上过学。戏文里有的,唱的多了,多少就会一些了...张会长见笑了。”一如既往的礼貌客气,张伟看着他的笑容,却已然失了刚刚那些阳光的温度了。
“不过啊,”张伟掸起手里的纸,瞧着上面的字,“这名字听着就是个悲情的戏码。”
“张会长不喜欢看悲情戏?”
“...我...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悲剧看多了,整个人都阴郁了...总是没有看那些大团圆,合家欢来的爽快呗。”张伟对着薛之谦嬉嬉笑着。
这话看似说得随意,细想想也确是这个道理。
“再说了,”张伟仰面望向天花板那串琉璃吊灯,“...日子已经这么难过了,何必再给自己找不爽快呢...你说是不是?”
床上的人再次面向自己,薛之谦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浮现出商人身份以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苦。薛之谦熟悉那苦,有时候镜子中的自己笑起来,也是这张苦脸。
薛之谦在不经意间,收敛了那个张伟看起来并不舒服的笑容,启了启嘴唇,刚要说什么,房门便被推开了...
“...你们可让我好找啊...”小李端着一碗温热的糖水走进来,后面跟着冯小姐。
小李扶着张伟把手里的糖水灌进去,顺势在耳边轻语道,“我都查过了,冯霖找了表面宴请日本人,实则诱他们来这里然后杀掉。冯公馆不安全。”
张伟点点头。心里有了盘算。
“张会长,”薛之谦起身,“这是冯家小姐,冯湘君。”
张伟抬头看过去,那姑娘瘦削得好像掐不出一把肉,可能是急急奔走的原因,脸和颈子都红着,喘得厉害。“张会长你可感觉好些了?小翠已经和我说了,之谦的朋友我没照顾到,是我怠慢了...”
之谦?叫得这么亲密,这姑娘难道是这戏子的相好?
朋友?我和他才见过两面。薛之谦一脸的莫名其妙。
姑娘见这两人都有些不明就里的表情,便也开始反省是不是刚刚自己那句话说的不当了....
三人都不说话,屋子里瞬间沉入僵局...
张伟赶紧啁完了糖水,还咂咂嘴,“哎呀没事儿,我这是老毛病了。不吃饭就头晕心慌的,嘿嘿,让小姐见笑啦。”
薛之谦斜了眼睛偷偷观察张伟,一碗糖水刚下肚,立即面色红润,气沉如钟...这碗糖水倒是比那些神仙玉酿还神奇...
冯湘君见张伟是个随和爱玩笑的人,初次见面的拘谨包袱也放下些,“张会长幽默。咳咳...冬平日里要多保养些,现值冬季,正是进补的好时候...”
湘君轻声咳嗽着,憋得小脸通红。张伟不喜欢干瘦又病病殃殃地姑娘,但这个小姐举手投足间,都是南方娇嫩小女子的酥柔劲儿,看着真是舒心。
“现在这些个名门闺秀们都看书识字,学些从外边传进来的自由文化,解放思想,搞搞学潮。没想到冯小姐倒是不弃传统,还懂中医...不简单啊。”
薛之谦始终脸上挂着微笑,一言不发的看着张伟笑嘻嘻地逗贫。
女孩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如何应对张伟的话,瞥了一眼薛之谦,薛之谦会意,“湘君,阿生呢?”
“啊?哦对了,阿生在后厨和小翠一起准备午饭呢...”说完,湘君转向张伟,“张会长也...也留下来一起用些吧...”
薛之谦没想到冯湘君会留初次见面的张伟一起吃家宴...“张会长公务缠身...”
“再缠身,也得吃饭呀。”张伟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站到冯湘君面前,“那张某就叨扰小姐了。”
冯湘君自然欢喜,笑着点头。再回头看薛之谦,还是笑着,不过张伟却看得 明白,那笑容分明已经僵在脸上。
有趣有趣。
张伟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一般,心里甭提有多乐呵了...
人一得意,便容易忘形。张伟此刻明目张胆的得意神情,被薛之谦尽收眼中。薛之谦不但不气,反而觉得好笑,笑他幼稚,也笑自己,竟然生生地被他气成了好脾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