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只
只影相顾两相欢
第一章
张伟从来没想过事情会进行的如此顺利。来上海的第三天,便能见到航运司的管事。
“张会长,您这边请。”
这带路的小厮,言语恭敬,穿得也体面,步履轻快的走在前面,见张伟两人跟的慢,还特意侧身停了停,等几步。只是脸颊上那道疤,在他笑时,微微颤着,总晃得张伟不愿与那人走得太近。
这偌大的戏园子,走廊却闷热拥挤,各色人物在这周遭,或高声或低语,上海话,英语,日语法语,一股脑儿的涌进张伟耳朵里,搅得他不由得皱了眉。
这次的走廊,似乎太长了些。
“张会长莫急,就快到了。还有几步路。”那小厮瞥见张伟神色,会错了意,赶紧软声安抚着。张伟倒是和颜笑了笑,没说什么,只瞅了眼身边的随从。那随从开口了,用地道的上海话回了那人一句什么,那小厮听了神情一怔,随即面上愈发恭敬起来,快走几步到拐角处,推开一扇小木门,指着里面的窄楼梯道,对着随从又笑盈盈地说了句上海话之后,便退走了。
“他说啥?”张伟转头问随从。
“他说顺着这窄楼梯上去,第一个包间便是了。”青年轻推了推张伟,示意他别停步。
“呵。”张伟从喉咙里哼了声,慢悠悠的向上迈着脚。
“张伟哥,你咋知道他在领咱们兜圈子?”两人扶着楼梯扶手而上,老旧的木板被他们踩得吱呀作响。
“在北平,这戏我也没少听,还没溜过哪个园子,去个包间还要走半盏茶的。”话行此处,张伟立住身子,回头望了眼随从,淡淡道,“瞧准了我们初来乍到,来个下马威呗。呵。”说着,伸手在青年肩上拍拍,“小李,你那句上海话诈的好,反应够快。”
青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嘿嘿一笑,“那是您教得好。”
“哦对了,”张伟突然想起什么,正色道,“人前可要叫我会长,千万别走嘴了。”
“是。我记住了。”
两人来到二层,在第一个包间外站定,随从先敲了门,里面人应了声,两人便进去了。
“张会长,久仰。刘某可是恭候多时了啊。”包间里一个满面横肉的男人起身客套。
张伟心下冷哼,面上依旧迎着笑容,没多解释,只道,“确是张某的错了,刘科长,怠慢了,这样,今晚的戏我请可好?”
那人一听,倒也没推脱,朗声笑着,顺手示意两人坐下,“不过幸好没耽误了,今晚这出若是错过了,张会长,”那脸横肉凑过来,还隐约夹带着一股子烟土味儿,“你可便要抱憾终生喽。”
“哦?”张伟不明就里,“不是‘玉堂春’吗?老剧目了啊...这里可还有什么玄机?”
“哎呀,”刘科长挑了一边儿的嘴角,笑着摇头,“这戏是不稀罕,关键是这唱戏的...”
话音未落,台上锣鼓便催了起来,张伟欲要再问,那长官冲他摆摆手,指了指台上,便坐正身子,不再理他,双眼巴巴地朝下面张望着。
没一会儿,一花旦登场,红帔霞冠,双眸流转,顾盼神飞,举手投足间,颇见神韵。张伟看着不错,但也没觉得有何稀奇,转了脸儿来看那刘科长,眯着个眼,那肥头大耳正跟着调子转圈儿的摇晃。
看来这人也是个爱听戏的主儿,似乎可以从这方面花些心思,把自己那事儿给办妥了...思行此处,张伟回了神,抬头一望,台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个小生,拍子踩得精准,一唱一念,流畅利落,却比身边的小旦更多了几分惊艳。再转头一望刘科长,听得甚是投入,忘情处还跟着哼上两句。
眼瞧着接近尾声,这台戏里的门道,张伟还是没能看破。
“好!”谢幕时,刘科长的这声彩喝得张伟一个激灵。随即张伟也笑着起身叫好,脑子却没停转,约摸是这刘科长看上那台上的旦角了,便又望了望那花旦,模样确是标致...张伟了然,摇摇头,想到凡是那些个有钱有势的,多少都要沾点儿荤腥。当然,想到这话的时候,他也没把自己摘出来...再看身边这刘科长的反应,也便说的通了...
“来来!我介绍。这位是北平商会会长,张伟,张会长。”刘科长引一个身着长衫,模样清秀的戏子进了包间,“这位是薛之谦,薛老板,这可是我们上海的名角啊。”
“刘长官这话可是折煞薛某了,”那戏子笑着自谦,谈吐大方得当,说着便转向张伟,“张会长,幸会。”
“哦,看来,这便是刘科长所说的‘戏中玄机’了。”张伟憨笑着,“哎呀,薛老板这把好嗓子,张某今日有幸得闻,也算不虚此行啦。”
“张会长客气了。想来北平的各位梨园老板们个个绕梁之音,薛某怎能比啊。”两人你来我往的客套一番,便引入正题。
薛之谦安静坐到一边,看着张伟微搓着手,凑近刘科长,面上极尽讨好之势,“刘科长,我那批东西...您看?”
刚刚还堆笑着的刘科长闻言,换上一脸苦愁,“哎呀,难办啊张会长,近日稽查队看得紧啊...”说到此处,随手弹弹烟灰,正飘到张伟脚边,“想要事成,可是要费些功夫了...”
薛之谦在一旁听得明白,这航运管事怕是看着张伟是个脸生的异乡客,又有些钱,要趁此机会敲上一笔。张伟低头皱眉,手指在唇上新生的硬胡茬上画着圈。没一会儿,举起一手,缓缓向那管事的伸出三根手指。
对方见了,嗤笑一声,将烟头按灭在座椅扶手上,薛之谦见状,神色微动,却发现张伟不知在何时向自己看过来,那眼神虽无贪婪轻浮,却多了分不可捉摸的窥视,仿佛自己正承受着对方的一双手顺着眼眸而探进心里,想要翻搅出些不同寻常的秘密。薛之谦不能再与他多对视一秒,立即撇过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刘科长见张伟看着薛之谦,伸手用力拍拍张伟的背,“张会长,为着今晚薛老板的这出‘玉堂春’,也不只这个价啊...”
张伟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突然变了脸,眯了眼睛,冲薛之谦笑得轻佻,回过眼,又冲着刘科长多伸了根手指头。
刘科长不动不言,笑容依旧。
“那您说吧。”张伟把心一横,咬着牙说了一句。
“六成。”
薛之谦心里冷哼,瞧着那张会长一会儿变张脸,且速度之快,让他这成日出入交际场的戏子也自叹不如,如今又被刘科长诈得满头的汗,倒是看得薛之谦心里好不痛快。
“刘科长啊,我那些都是没什么油水儿的日用品。六成...你看这...您通融下,五五分,成吗?”
“张会长,出门行商,诚意至上,您这价,我感受不到诚意啊。”说着,沾着烟油的手,在张伟手背上拍了拍,“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张会长的货,怕是少不了要在上海转运,到那时,我们航运司也少不了要多照应些,您说是吗?”
张伟低头,瞅见手背上那油印子,装作正为刘科长刚才那番言辞所为难的样子,锁紧了眉头。他自己不察,可这些神情却完全被旁观的薛之谦看在眼里。
张伟猛一抬头,正撞上薛之谦的目光。两人都是一惊,薛之谦随即移开视线,张伟却咧嘴笑了笑,道,“行,就六成。”随即起身冲着刘科长一拱手,“刘科长,以后张某的生意可就靠您照应着了。”
刘科长见成功在张伟身上榨了利,也知道见好就收,笑着回礼,“那是自然。”然后回头向薛之谦贴过去,捧起一只手,细细摸着,“之谦啊,今晚张会长的事儿能成,还多亏你了啊。”
薛之谦那手,生得标致啊,玉笋似的指头白得透亮,修得齐整的指甲盖也未见藏着半点泥儿。张伟半蜷了自己的手看看,又伸直了瞧瞧,那戏子的手似乎比自己的还大一圈...张伟就那么看着那五根白玉指头被管事科长那油腻腻的手裹在掌心里,也不接话,只是笑盈盈的伫立一旁,心里却止不住好奇那戏子的手摸起来,会是个什么滋味儿...
厌恶之色地一瞬闪过,薛之谦抬了另一只,礼貌握上对方的手,上下轻摇摇,“长官这是哪里话,薛某什么都没做,今天得见两位生意兴隆,也是之谦的福分。更何况薛某平日里的生意也还要仰赖刘长官多照应呢。”语毕,顺势撤出手,泰然自若,应对自如,看得一旁张伟玩味的挑挑眉毛。
这戏子,倒有些意思。
等散了席,三人走到戏院门口,“之谦啊,我送你回去罢。”张伟一听,立即明白刘科长心思,转身告辞。
薛之谦不想应约,正想办法回绝,刚好看见张伟身影。
“这等小事,就不麻烦刘长官了。”转头喊住张伟,“张会长。”
张伟回身,应了声。
“张会长是不是住国际饭店?”
张伟一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薛之谦微笑走过去,“那正好,我们顺路,张会长可愿意载薛某一程?”
张伟立刻爽朗回道,“能载薛老板,那是张某荣幸啊,请上车。”看来是这戏子被那刘科长缠的没法脱身,便找自己来当个借口。张伟自然乐见,举手之劳罢了,卖上海名角一个人情,对自己这外乡人来说,是个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刘科长,之谦告辞了。”说完,一抬衣襟,便钻进车后座里。
不一会儿,车门一开,张伟竟也坐到后座里来。薛之谦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往一边挪了挪身子。
车发动起来,张伟在一边,仍是刚才在包间里的那副市侩模样,笑得客气,“薛老板您住哪儿啊?我先送你回去。”
薛之谦闻言婉拒,“不麻烦张会长了,在前面街角处,把我放下就行了。”
“哎呀薛老板,”张伟紧忙摇头,语气恳切,“我这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哪有半道儿给人放下的道理?”
对方的话,似乎也有道理,薛之谦一时语塞,勉强维持笑容挂在脸上,一时间神色不安起来。
张伟哪里不清楚眼前这戏子此时是如何揣度自己的,又是把自己想得如何下作不堪的。可他不气也不急,反而饶有兴致的,在一旁默默观视着薛之谦,笑眼瞧着他在自以为是的误会中挣扎的样子。
看得差不多了,张伟突然神色轻松地宽慰起对方来,“薛老板别误会,我只想送您回家。可没有想过别的什么...”
听见张伟如此说,薛之谦似乎松了口气,但依旧将信将疑,一番思索过后,故作淡定道,“张会长盛情,薛某自然不会推辞。只是我要去巷口的成衣铺取件褂子,然后再回家...”
张伟仍客气着,“既然这样,那我就把薛老板载到成衣铺吧。”
见不能再推辞,薛之谦便将地址告诉了张伟。张伟随即便吩咐了小李,往那地址开去。
一阵沉默后,张伟忽的想起心中疑惑,“薛老板是怎么知道我住国际饭店的?”
“这不难。”薛之谦正了正身子,“您既然是北平来的,又是商会会长,一般的小旅店招待所恐怕您会住不惯的。“上海能合您身份的,共有三家大酒店,外白渡桥的百老汇和礼查,跑马厅对面的国际。”薛之谦轻松笑笑,“前两者或因被日本人以军事名义占用而不接外客,或在修葺中。因此,那便只有国际饭店了。”
心思玲珑,善识人辨物,为人圆融又谦和。张伟不觉得感叹,这上海还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宝地,能育出这么个通透的妙人。
“嗯,薛老板说的句句在理啊。”张伟眼中满是赞许,笑着点头,“想不到薛老板不只这‘苏三’唱得好,头脑也这般灵光啊。”
“苏三?”薛之谦愣了愣,随即便明白过来,却也不说破,弯着眼睛看着张伟不说话。张伟淡瞧着那对晶亮的眸子,含着一目柔光,不知为何看得人心生暖意,无故地驱使着人扑向这一点仿佛黑夜中的烛火。
正在这时,车停了下来,回过神向窗外一望,巷子里第二间门上正写着,‘周记裁缝铺’。
“今晚真是多谢张会长了。薛某有机会一定好好答谢您。另外,张会长,”薛之谦从车上迈下来,回身向着车里的张伟悄声道,“我是那个唱小生的。”
张伟仿佛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怪不得瞅着台上小生比那花旦更抢眼些,原来是薛老板啊...答谢的机会,一定会有的。”张伟关了车门,却摇下玻璃,招呼薛之谦附耳过来,“其实我住的地方,离你只搁了两条街。”
此言一出,张伟见眼前人身子微晃了晃,那双引人神往的明亮烛火,却浮起一丝狡黠之色,“那你刚刚为什么答应要载我?”
张伟不回答,也弯了眼睛看着他。今晚的月,清朗灼烁,挂在难得静谧的夜空中,让人仿佛一眼便能望到其背面...可又有谁见过月亮的背面...不知那是亦如外表般明净,还是满负疮痍,血流盈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