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奶奶。这是我第二次写她,时隔10年。
十年前,我的标题是《我想换个奶奶》,那个古怪,孤僻,又莫名骄傲的老太太,我并不喜欢。奶奶家和我家离得很近。每次被爸妈强拖着去看她,她总会用刺穿耳膜的声音嘲笑我黑胖,用她布满老茧的手掐我的脸,“黑胖,再黑再胖,将来就嫁不出去了。黑胖还懒,呵呵,没救了。”我很反不喜欢听她讲话,总希望她看不见我,总希望快点离家。可奶奶总会抓我个正着,躲都躲不掉。
后来去南通念书,每次回家,都要偷偷看她佝偻的身影在不在门口。如果不在,就飞快地跑到楼上,喘口气,哪曾想刚要喝水,门铃就响了,一开门,“黑胖,回家了啊,俺就在楼下拐角嘿嘿。”
“奶奶,我不太黑了。”
“不许顶嘴。谈对象了没?告诉你啊,女孩子要矜持。黑胖,别划拉手机了,和我说说话。”
我还没开口,奶奶突然大哭,“你爷爷看不见,这个老家伙,昨天跟我埋怨被子薄了,都下去哩还不消停。“
爷爷在我去南通读书第二年过世的,走得很痛苦,肝癌。之后,奶奶开始神神叨叨,跟我的对话有一半要提到爷爷,性子也愈发古怪。
听妈讲这两年奶奶越发难相处,邻里都快得罪了。一会挑剔邻居家的狗,又臭又脏,整体乱叫,愤愤地说“早晚炖了你。” 一会跑去骂同栋楼家的娃子。“不学好,天天打游戏,还不如不生你,学也不上,将来跟你爹一个熊样。”
去菜场,要么忘记拿菜,要么忘记给钱,买菜的阿公气得直跺脚,“年纪一把还出来折腾啥。 ”奶奶立马眼珠子一转瞪回去,“我年轻着哩,你个老家伙,门缝里看人。”
再后来她学会使上老人机,开始频繁地给我打电话。有时我在上课,若是不耐烦地摁掉,奶奶就一直打,接通就是一顿臭骂。中气十足,带着些急促,好几次担心她的小身板会不会被自个儿声音震坏,于是赶紧求饶。
几个回合下来,奶奶乐此不疲,我越来越烦躁。有一次她又吼我,那天又恰逢考试失利,心情沮丧。于是不假思索回过去:“每天这样烦我,知不知道我很反感,我真想换个奶奶。十八岁就想换了。而且我不再是黑胖了,我长个了,也变白了,我有名字,不叫黑胖!!!”
没有声音,良久,奶奶像个犯错的孩子,“黑胖,我……哎,我…你长脾气了是吧?开始嫌弃我了?每天吃那么点,瘦得干巴巴,抹那些个奇奇怪怪的,我的黑胖多好,我夸你哩。”
听到奶奶熟悉的语气,我内心的愧疚好了些。而后她果真不在上课时间打电话了, 心中暗喜:原来爆发可以起这作用,我真是后知后觉。很快心里不知名酸楚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轻松。
唯一不变的,是仍旧呵呵喊我黑胖的笑脸和每次堵我回家的身影。
许久以后, 妈找我谈,听完内心翻涌,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你奶奶年轻的时候很有派头。无论干什么都是队里第一,爷爷文弱一生,奶奶扛起了重担。
这样一个里外干活的好手,一到你爷爷面前,就成了小姑娘,只会低头腼腆地笑。爷爷一走,这打击得多大。我知道这些年你不喜欢她,她表达情感不够斯文,但她真的很爱很爱你。
你眉头一皱,语气一重,老太太整天闷闷不乐。盯着时钟,老人机拿起又放下,担心吵到你却又想念你,这种心情能懂吗?老人到了这岁数,就变成了孩子。其实她只想引起你注意,平时你总躲着她,分给她的时间太少太少了……”
这么多年,气她、躲她、远离她,以为自己的隐忍就是最大的孝顺,而唯独忘记理解她。
回忆的齿轮开始旋转。那时老太太脾气横,总拿一些吃的放在口袋,一看见我就猛塞给我。口气不屑,“吃去,黑胖!”虎虎生威的样子却藏着小期待,眼睛亮晶晶地等我吃完。
每到假日,奶奶会提前三天就打听我回家时间,每次跟妈大笑,“黑胖一定躲我,嘿,我就喜欢看她措手不及的小样…”
执着地叫我黑胖,此刻却能感觉到她满怀的爱意,像棉袄上的针脚,细细密密的线布料面子上看不见,穿在身上却紧实整齐。
我暂停了自己的回忆之键,拨通了老太太的电话,“烦人精”的界面跳了出来,深呼一口气。
“奶奶,你一直是我的榜样,你叫我黑胖,并不是真的不喜欢我是吗?你也不是真的讨厌那条臭狗和那个娃子,对吗?
是我一直太不懂事,我下星期六回家,想听您讲讲故事。年轻时候奶奶怎么那么能干,听说当时的生产队长都要让您三分哩。
奶奶只是想念爷爷了,想我了,我说的对吗?
奶奶,我要和您道歉。年幼无知说了很多胡话,我敬重您,爱您,我是您永远的黑胖。”
这段对话之后,奶奶的毒舌并没有好转,她开始叫爸爸老黑胖,叫我黑胖。
我们会心一笑,不再有任何介怀。奶奶并不古怪,她只是想我们了。
爷爷是星星,照耀了她的黑夜,我们应该是太阳,温暖她的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