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跟狗有关的故事我听过很多,喜的悲的,热的凉的,往往都掺和了人。这个也不例外。
那年正月初三,天下小雨。
我路过天桥,只见桥头立着一只狗,孤零零的。走近,它瞧了我一眼,缩着一只前脚,浑身打抖。
四周都没人,只依稀一两辆车开过。我找了两条街,在一家小卖铺买了几根火腿肠。剥开凑到狗面前,它迟疑了几秒,大咬起来。几根全吃完了。
我拍拍手,转身离开。几步后,回头看一眼,它仍抖索着站在原地。
到一个拐角处,才准备进巷子,只见那狗三只脚一瘸一拐跑了过来,一身长毛上下荡着。
我停住,它也停住。我走几米,停住一扭头,它本拐着的也突然刹车,滚圆的眼睛望着我。于是快步过去,抓住它前腿腋下,提起抱着回了家。
一开门,爷爷见了,我说,捡的。他挪着步子进了杂物间,翻出一只纸箱,装了狗放到取暖器旁。
我灌几口热茶,说了狗的事。爷爷笑笑,摸了摸狗,说:“人和狗是一样的,都不容易。”
爷爷接着抿一口茶,给我讲了一个狗的故事。
-02
爷爷老家湖南,迫于生计,二十多岁就离家来了江西。
那时,他们村子很穷,种地为生,全靠天吃饭。村子里有一口破庙,里面立着关老爷。
以前香火旺,后来人吃不饱了,关老爷也就饿了肚子,漆掉了,庙荒了。
但关老爷的邻居一直在,一个老叫花子。他自从出现在庙里,就一直和关老爷同吃同住。
谁也不知道这个老叫花子是哪来的。有说是外乡逃荒来的,有说是牢子里逃出来的……
说得都不一样,但都一样讨厌他。
他们说老叫花子碍了关老爷的地方,几次挥棍赶走他。但每次他又重新出现在庙里。
久了,习惯了,人都管肚子去了,也就不理他了。
以前吃关老爷前的贡品,后来没得吃了,老叫花子就天天到村里去讨。好心的给点,大都肩笤帚赶。
不够吃,他就到山上去寻野果子,扒野菜。在庙里操起破锅小灶,跟关老爷一起吃,端着只剩半边的碗,盛一些给关老爷。
有借有还。
后来,庙里多了一条狗,只有三条腿。
灰白的毛,又长又脏,成绺结在一块。跟老叫花子的头发一样。
谁也不知道这条狗是哪来的。村民们饿着肚子也要纷纷猜测,但依旧像讨厌老叫花子一样讨厌这条狗。
他们没见过腿这么短,毛这么长的狗,说这是怪物,是瘟狗。
关老爷又多了个长驻邻居。
此后,老叫花子讨饭,长毛狗就一瘸一拐摇着尾巴跟在后面跑。山上山下地跑。
爷爷说,那时他还小,放完牛就跟着村里的孩子一起到庙里玩。和长毛狗玩,和老叫花子玩。
老叫花子还会请他们吃他破锅里的菜。爷爷说味道鲜,比家里的好吃,一直都惦记着那味道。
老叫花子不会说话,只会笑。摸着狗笑,摸着爷爷的头笑,看着关老爷笑,笑起来两排黄牙直打颤。
长毛狗也不会叫,只会笑,咧着乌黑的嘴笑。
后来大人知道了,挨个都打了个遍。说以后再跑来和这瘟狗疯老头玩就打断他们的腿。
-03-
西北风一刮,山秃了些,黄了些,入了冬。
老叫花子依旧每天来讨饭,人赶他打他,他还是会来讨,挨家挨户地讨。
长毛狗跟着后头摇尾巴,不停地摇。
爷爷说,他就盼着老叫花子来,看看他,看看长毛狗。一听到老叫花子敲碗的声音,爷爷就飞快跑到门口。
怕爸妈骂,不敢过去,扒着门看。老叫花子就看着爷爷咧嘴笑。
一天,老叫花子没来讨饭,傍晚爷爷偷偷跑去了庙里。老叫花子病了。裹着草,缩在关老爷后面,长毛狗紧趴在一旁。
爷爷跑回家偷了一碗饭给老叫花子。后来爷爷爸妈知道了,把他吊在院里枣树上打了一顿。
太阳出来了,老叫花子又好了。
他继续敲着碗讨饭,挨家挨户地讨。长毛狗一瘸一拐跟在后面摇尾巴,不停地摇。
再没人给老叫花子一粒饭。野菜枯了,野果子掉了,山里空了。
天变得乌青。
飞下一场大雪,想埋了整个村子。
庙顶破了个洞,雪飘进来。关老爷身上扎满了稻草,只露个头。
老叫花子在自己的破袄子里撕下一层布,用稻草给长毛狗绑着,只露个头。
在自己身上也绑了许多稻草,只露个头。
三个头都是白的。
老叫花子干瘦,长毛狗也干瘦,就像绑着两棵干枣树。
大雪后的第七天早上,长毛狗死了。
老叫花子把他埋在庙后面的矮坡上,白色的毛进了白色的雪里去。
雪融了,山上又钻出了新野菜。
老叫花子继续到村里去讨饭,到山上去挖野菜。只剩他和关老爷一起吃。
-04-
第二年,天变得厉害,稻谷无收,村里闹起了饥荒。
有钱的都出了村子,没钱的就到山上去扒野菜,挖树根吃,爷爷也去了。他们踢开老叫花子,不让他扒。
后来,山上的野菜都光了,山又秃了。
老叫花子更老了,能吃的东西更少了,村民们也都前胸贴后背,看起来和老叫花子一样。
眼看村子就要亡了。
那天,老叫花子敲开了爷爷家的门,给了爷爷一根巴掌长的金线。
爷爷爸妈看了,跳了起来,喊着说是金子。
给过老叫花子施舍的都收到了一根金线。他们纷纷出村子,买了粮。
爷爷知道粮是用金线换的,金线是老叫花子给的。买回粮的那天下午,爷爷用衣兜了一盖米,跑去了破庙。
老叫花子还是裹着稻草缩在关老爷身后。爷爷叫醒他,衣角翻下,把米倒进了老叫花子光溜溜的破锅里。
老叫花子费力地坐起,朝爷爷笑,两排牙还是那样黄,那样颤。
老叫花子掀开稻草爬出来,身后一下溜出一只狗来。
那狗朝爷爷跑来,一瘸一拐,浑身上下荡着金毛,摇着尾巴,簌簌铃铃地响。
看着跑来的狗,有些闪眼。爷爷以为狗要咬他,吓得直后退。
狗只有三条腿,围着着爷爷转,咧着乌黑的嘴笑,牙齿和老叫花子的一样黄。
爷爷认出这是长毛狗。
可长毛狗毛是白的,去年冬天就死了,爷爷亲眼看见老叫花子把它埋在庙后的矮坡上的。
老叫花子走过来,俯下身摸了摸狗。爷爷畏畏缩缩地探过手去,毛很硬,是金色的。爷爷见过,就是老叫花子给他的金线。
换粮的金线就是狗身上的毛。爷爷没管了,和狗玩起来,和老叫花子一起煮粥喝。
爷爷喝了,关老爷喝了,老叫花子正要给长毛狗喝,庙门乓的一声散了。老叫花子手里的碗咣当掉在地上,碎得稀烂。
闯进来三个汉子,其中一个是爷爷的大伯。他们的脸都像狗屎一样黑。一见到长毛狗,眼睛放出光来。
他们扯走爷爷,一脚踢开老叫花子。长毛狗呲牙咧嘴,一瘸一拐扑上去。
爷爷大伯拿麻袋一下蒙住长毛狗,一脚跺下去。几个人就开始拔长毛狗身上的金线,一撮一撮地拔。
长毛狗不会叫,不停哼哧。老叫花子扒着关老爷颤颤巍巍爬起来,喊不出声,喉咙里呼呼哇哇。
还没走到长毛狗旁边,又被一脚踢开,往后仰,倒在地上。
爷爷手脚踢着,被他大伯揪着衣领半吊在一边。最后,他们踹了几脚长毛狗,裹着麻袋走了。
长毛狗血肉模糊,一根毛都不剩,四肢缩在一起,抖着颤着,嘴里流浓浓的血。和老叫花子一样。爷爷吓得直抖,立在墙边不敢动。
老叫花子站不起来了,慢慢爬到长毛狗旁,眼泪直滚,落在地上,落在长毛狗身上。长毛狗摇了最后一下尾巴。
拔狗毛的的三个人当天买了一车粮,收拾了东西,要到外头去过好日子。
-05-
第二天,谁都没去成。
一早,就有人来爷爷家喊,是爷爷大伯的儿子。爷爷爸妈从床上爬起来,跑着去了他大伯家。
爷爷大伯浑身长满了金线,动起来簌簌铃铃响,有些闪眼,和长毛狗一样,但没长毛狗好看。另外两个拔狗毛的人也在。
他们三个急哭了,流的跟臭水沟里的水一样。村民都传遍了,说他们三个实在可怜,又说他们三个真走运。
那天晚上,他们三个都死了,只剩三具无皮的尸体,金线不翼而飞。
第二天,又有两个人的身上长满了金线。
全村都去看了。那晚,那两个人也死了,皮像被揭了。第二天,又有一个人身上长满了金线。
当晚,那个人也死了,但皮却在,金线也还在。他被村里的人活埋了,连同所有的金线。埋在破庙后面的矮坡上。
那天,刮了很大的风。庙倒了,关老爷倒了,老叫花子倒了,长毛狗倒了。
爷爷讲完,我手掐着的杯子里荡出了水。纸箱里的狗窜出头来,爷爷摸了摸,问它渴不。
我问爷爷:“这是真事吗?”
爷爷说:“也可能是梦。离开庙前,老叫花子给了我三根金线,我用布包着,一直压在柜底。”
爷爷进了房,出来后拿着一小裹布,坐到我旁边。展开,浮起一股陈味,一块满是线头的蓝布里,包着三根中指长短的金线。
那天,爷爷把三根金线给了我,我存在木盒里,至今还放在书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