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阿…阿嚏！”

前两天连着降温，小安重感冒了，还有点低烧，今天宋新平给她们班主任去了电话请病假，想让女儿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天。快中考了，班主任委婉地提醒，能坚持来上课最好不要缺席，每堂复习课对孩子们都很重要，关系到最后的中考成绩。可宋新平不管这些，女儿身体健康、活得自在是第一位的，就算中考没考好，大不了送她出国读高中。妻子早年离世后，女儿宋安就成了宋新平心中的唯一，让小安开心舒坦地过一辈子，是他努力工作、热爱生活的原动力。

“小安，你把被子盖好！”

“我盖好了呀…爸，今天太阳好，你把蝈蝈挂到窗外去晒晒，它可喜欢阳光了。”

“知道了知道了…”宋新平一边答应，一边打开窗户，把蝈蝈笼挂到窗户外面，“唉，伺候完你，还要伺候你的蝈蝈，真是的…”

“它年纪大了，嚼不动了，你把胡萝卜放锅里煮烂点儿，等会儿我喂它。”

“知道了知道了…”宋新平从冰箱里拿出一根胡萝卜搁在蒸板上，用菜刀切成丁，放入小锅里，再加上点水，盖上锅盖，打开煤气灶，小火焖煮着。

“哦对了，今天丽华阿姨要过来量一下窗帘架的尺寸，你…你对人家态度好点儿…”

“我觉得我对她态度挺好的…”

“是吗…？”

“是呀…不过，想要将来让我改口叫她妈，你就别指望了，行吧？”

三年前，宋新平的妻子患病住院时，夏丽华是医院住院部的护士，她性情温和，工作特别细心周到，人也长得好看，医院上上下下、包括病人和病患家属，个个都很喜欢她。当时大家还在微信上组了一个群，叫“欢乐一家亲”，群里有病人、有家属、还有老护工和小护士们，甚至一些主治医师也都在里面，记得有一个叫王辉的男医生，大家都知道他一直在追求夏丽华，然后群友们就开始起哄，想撮合他们，每天大家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不过夏丽华对这件事似乎没有什么热情，在群里任凭大家揶揄，却很少回应。

那时候，宋新平工作很忙，夏丽华当班的时候，他就把妻子拜托给她照顾，有时候晚上睡觉前，俩人会在微信上聊一会儿他妻子的病况，时间一长，彼此间也就成了非常熟悉的人。妻子离开后，他们睡前在微信上聊几句的习惯就一直延续了下来，有时候会互相分享一下各自的心情，遇到不顺心的事，也会向对方倾诉，彼此鼓励，久而久之，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他们从医患成了朋友，又从朋友成了恋人。

唯一让宋新平伤脑筋的，是面对如此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夏丽华，女儿小安依然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反感与疏离，尤其是当她得知宋新平向夏丽华求婚成功，俩人开始着手装点房间准备领证时，小安更是铁青着脸，处处为难这个准新妈妈。不过没关系的，来日方长嘛，像夏丽华这样善良柔和的性格，慢慢总会融化小安那颗倔强的小心脏的，宋新平这样安慰自己，也真心这样期待着。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喂，哪位？”宋新平按下接听键问道。

“是宋新平先生吗？”

“我是。”

“你有个快递，放楼梯口了啊，尽快下来拿一下。”

“不是…你快递应该送上来的啊，我们大楼已经解封了啊…”

“你们保安不让送上来，你要问就问他！”

“啪嗒”一声，电话挂断了。

“都什么人啊…”宋新平小声咕哝着，“小安，我下去拿个快递啊，马上就上来…”

“哦，你去吧…”

宋新平一打开门，就看到对面邻居刘阿姨在整理纸板箱，“阿姨，大扫除呢？”

“是啊，把东西规整规整，乱七八糟的快递盒子，能扔的都扔掉，唉，堆得我走路的地方都没有…”

“哈哈，我也正好要下去拿快递。”

“哦，那你快去，现在小区管理乱得很，东西在楼下放久了准得丢。”

“说的是啊…”，宋新平大步流星走下楼，只见楼梯口好像有个人倒在地上，上前一瞧，是七楼的王奶奶，就住在他家楼上一层。宋新平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叫了她几声，可王奶奶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那怎么办啊，他知道王奶奶平日里和儿子儿媳一起住，但今天是工作日，家里肯定就她一个人，怎么办？也没有她儿子的联系方式啊…宋新平下意识摸了摸裤袋，车钥匙倒是在，要不还是赶紧的，救人第一，宋新平把王奶奶抱上车，一脚踩下油门，朝附近的第一人民医院奔去。

做完CT与核磁共振，确诊了王奶奶得的是脑梗，不过医生说幸好抢救及时，已经没大碍了，等宋新平联系到居委会，居委会再联系到她儿子，再等她儿子儿媳赶来医院，已经四个多小时过去了，还好之前趁王奶奶在抢救的空隙，他给小安发去了微信，说了事情的原委，叫小安把被子盖严实，下午自己好好睡一觉，争取醒过来后，烧能退下去。又想着小安房间里的空调功率有点低，便嘱咐她把卧室门开着睡，客厅里暖气足，这样她能睡得更舒服些。然后又给夏丽华发了微信，将突发事件又重复了一遍，让她带好家门钥匙，进屋时自己开门，量尺寸时动作轻些，千万别把小安吵醒。

宋新平忙完一切，在委婉笑纳了王奶奶儿子儿媳的连连感谢后，开着车往自己家驶去，原本只是有点担心小安的感冒好些了没有，宋新平怎么也想不到，马上将要迎接他的，是怎样的晴天霹雳。

一进家门，就看到居委会的几位工作人员竟然都聚集在自家客厅里，夏丽华一见他，就红着双眼朝他奔来，然后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

小安没了。站在窗户上，摔下去了。

窗台上还留着煮熟的胡萝卜丁，估计是开了窗探出身子想去喂蝈蝈，不知怎么的，重心没稳住…

“只差一步…新平，我只差一步…我走到楼下时，一切都还好好的，等我…爬上六楼，轻手轻脚打开门…还怕吵着小安…可是窗户大开着，她…已经下去了…”夏丽华恸哭着拉住宋新平的手，那只僵直不动的手，那只在流动时间里凝固了枯萎的手…

黄昏已过，天色渐暗。宋新平独自一人开着车前往医院，值班医生吃晚饭去了，一个实习小护士把死亡报告书的副本递给他，他默默地接过去，捏在手里。小安冰冷的脸颊，已不再像发烧时那样温热汗湿，蚀骨的彻寒，穿透宋新平的手掌，冻裂了他的心脏。

大家都安慰他，说这是一场意外，可宋新平不相信，小安不是个做事粗心、神经大条的孩子，怎么可能从窗户边摔下去？怎么可能呢？！他想不明白，却也似乎没有能力想明白，一夜未眠，任凭眼泪不停地溢出眼眶，手机屏幕上布满了“未读微信”的提示，夏丽华的、单位领导的、还有老母亲的…他没心思一条一条打开看，只是点开外卖软件，胡乱叫了些吃的，倒是很快就送过来了，开门的时候看到刘阿姨，她那张充满着难以言说的表情的脸，让宋新平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倒是刘阿姨先开了口。

“小宋啊…我是年纪大了，有些话…也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讲…”

“没关系，您说嘛，我没事的…”王新平以为会是些宽慰人的老话。

“昨天，那个…我听丽华说，她就差一步…可是好像不对啊…她拿钥匙准备开门进去的时候，我正好要下去倒垃圾，我们俩还闲聊了几句，她还说…过两天要多给我一份喜糖什么的…后来我走到楼下，把垃圾倒掉的时候，楼下安安静静的，很太平啊…哦，我…我是老糊涂了哦，也可能是记错了…新平啊，你要想开些，自己当心自己的身体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宋新平点了点头，礼貌地关上门，撕开拎在手里的外卖袋子，大口吃了起来，可嚼着嚼着，又开始发愣了。

如果不是“只差一步”，那夏丽华进屋的时候，小安是在喂蝈蝈喽？小安是斜着身子，踩在窗台上，正在喂蝈蝈喽？

那然后呢？她就摔下去了？

小安会这么不小心？！

夏丽华知道，小安一直不喜欢她，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难堪，确实也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但在宋新平眼里，夏丽华是个性格温和，品格善良的女人，即便孩子对她有所抵触，她也应该能够宽厚地包容…宋新平嘴里突然咬到一块碎骨头似的硬粒——“嘎哒”一声。

他拿起手机，开始翻看夏丽华发来的微信，那一条条字句，充满了情爱与关切，然而不知为什么，在宋新平眼里，它们却呈现出一张张恶魔般伪饰的嘴脸，那么明目张胆的虚情假意，让他倏然失措，他不知该如何在微信里，向夏丽华提起刘阿姨对他嗫嚅般道出的困惑，思来想去了很久，最终还是一条微信也没回，半个小时后，焦急的夏丽华“咔嗒”一声开门进来了，四目相对，夏丽华似乎觉出了自己的未婚夫眼神中的异样。

“你怎么不回我微信？打你手机也不接…”

“哦…调了静音了，没注意看…”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想不出怎么安慰你才好…”

“丽华…”

“嗯？”

“小安她…是在你上楼的那段时间…摔下去的吗？”

“对…我到楼下的时候，都还什么事都没发生…”

“早上…遇到个邻居，她说…去倒垃圾时在家门口遇到你，还和你聊了天…那时你刚上来，后来她下去扔垃圾了，说是楼下…楼下也很太平…”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质疑我…？”

“可…和她做邻居那么多年了…人家…也不是那种张冠李戴、搬弄是非的人…”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想问问你，你进屋的时候，是不是…其实小安正俯在窗台上喂蝈蝈？”

“如果是呢？”

“不是…我只是感觉不太相信，小安怎么可能会不小心摔下去？她向来不是一个那么粗心的孩子啊…”

“不是不小心…？那要不就是她故意跳下去的，要不就是我把她推下去的，你觉得是哪一种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宋新平突然抬头直视夏丽华，眼神变得坚硬而锐利。

“你在怀疑我…害死了小安？”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现在请你告诉我真相，可以吗？！”

“好，那我告诉你，是的，是我把小安推下去的。”

“认识你那么久了…是我没有想到。”

“是吗…？”夏丽华的声音嘶哑地颤抖着。

“放心，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也起诉不了你…即使有，也已经换不回小安了…”

“新平…我…”

“把钥匙放桌上吧。”

“宋新平……”

“滚。”

不知道在地板上坐了多久，黎明静悄悄地到来了。窗帘没有拉上，一束曙光照射在洁白的墙面上。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宋新平，支撑着身体慢慢站了起来，一眼看见桌子上还摆放着小安的死亡报告书，这份东西，他还没有仔细读过，应该说，是没有那个勇气。此刻的阳光，带给他一丝安宁与力量，他拿起报告，开始翻阅。

“…初步结论，疑似有一氧化碳过度吸入的表征…”

一氧化碳？一氧化碳？？关他妈一氧化碳什么事？！

宋新平把报告重重摔在地上，就近跑到厨房里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作响，他不断地把水往自己脸上泼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关掉水笼头，迫使自己静下心来。煤气灶上还放着一个小锅，锅盖搁在一边，锅里像是什么东西烧糊了，淡红色的散成一片，宋新平凝视着这片淡红，思绪倏忽间开始回溯……

他记得…有个电话打进来，是让我下去拿快递…当时我在干嘛…？

我应该正在…正在…

煮胡萝卜丁…？

煮胡萝卜丁？下去拿快递？送王奶奶去医院？

等一下，宋新平快步走回客厅，从地上捡起那份死亡报告书——“一氧化碳过度吸入…”

宋新平记得在医院等待抢救时，还特意发微信嘱咐小安开着卧室门睡午觉……

宋新平的脑子很乱，一时理不出完全而齐整的头绪，但又似乎已经发现了什么重要的问题，他打电话给夏丽华，她不接。他再打，还是不接。他一遍一遍地打，连续打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打通了。

“我刚才在开会…”夏丽华淡淡地说。

“你…你没有说实话。”

“…我说了实话了。”

“你没有，你在编故事，我告诉你，我刚才仔细看了小安的死亡报告，上面清楚地写到了“一氧化碳过度吸入”，这个，我之前完全不知道，所以，请你告诉我实情…好吗？丽华，求你了…求你了…”

“我……”

“什么…？”

“我真的不忍心…让你独自承担小安离世的责任…这份责任太沉重了，你会痛苦内疚自责一辈子的…你那么爱小安，你会没法从阴影里走出来的…可是我…我爱你啊，我舍不得你变成那样，我想保护住你啊……”

“所以…你想让我以为，小安的死，是一个意外事故…？”

“小安她…她当时倒在床边，心跳没了，脉搏也没了，煤气中毒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没有希望了宋新平！我是个护士，一个资深的专职护士，我确定，连一丝救活的希望都没有了……”

“然后…是你把她抱到窗边，放手让她下去的…？”宋新平泣不成声。

“对…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宋新平…为了驱散掉满房间的一氧化碳气味，我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还不忘记把胡萝卜丁放到窗沿上…我当时已经…我已经殚精竭虑了…”

“对不起……丽华…对不起……你原谅我……”

“不要说对不起……已经都过去了……”

此后，宋新平拨打夏丽华的手机，却总是无人接听，给她发微信，却再也没有收到过回复。半个月后的一个中午，宋新平在“欢乐一家亲”里，看到大家都在恭祝夏丽华和王辉的新婚大喜，有人发红包，有人洒花，还有人作诗一首送给这对璧人，祝福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相亲相爱，幸福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