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想自己为什么一直坚持写下来。或者说,从没感觉到是在坚持?波士顿一行,已经有两周未更新过了。回来继续写,才恍惚知道一直写的原因:理性和情绪。这两者在我的生活中如同两条铁轨,让生命滚滚向前。而文章本身,就是理性和情绪的最好映像。写的过程充满幸福感,如同现在,冬日的早晨,一杯热茶,音乐缓缓流转,心里的欢乐和感伤都被唤起。而文字,诚恳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切。如同揽镜自照,也如同青衣水袖,在音乐悠扬处起舞。
昨天去医院,忘了周末医院除了急诊,基本是不工作的。往日繁忙的大厅空空荡荡,好像从来都如此空荡,从来没有熙来攘往的人群,在这里为生命和疾病奔波,求得一个关于生命期限的答案。站在取结果的那个窗口前,不知道是否自己就是希望这样:根本看不到结果?也许在进大厅的一刹那,都在感谢今天居然可以不知道结果。
六年前曾经做过一个小手术,在取术后活检结果的时候,我和护士隔着工作台,忽然觉得腿软,几乎站不住。似乎我和她,是站在生命的两极。她在那里,而我似乎在远远的荒漠之外,不知道是否可以走到她所代表的生存的世界。那个距离,山远水远,不过就是那薄薄一页纸的诊断书。我不知道是否那是生命的转折点。不过,在拿到那一纸被宣布无罪释放的判决后,在从医院那宽大无极却是生死窄门的进口出来后,我确实做了不同的选择,生命也有了不同的方向。
这次在波士顿有一晚和朋友们聊天至深夜。谈起以前,我不后悔后来的选择,却深深惋惜自己觉醒之晚。我们不是应该在生命最初的时刻、在生命的每一时刻都拥抱自己热爱的吗?其实从来不存在前提条件,我们的教育基本是错的,总是告诉我们,幸福是有前提的,好日子全在后头。从读书到工作,从感情和家庭生活,生活似乎是一场漫长的忍耐,然后,幸福就来临了。通常,幸福并不会因为忍受来临,而生命的终点却在无知无觉中到来了。我们似乎坐在一辆破旧的火车上,茫然地等着终点到站的通知。在此之前,以为旅程是遥遥无极的,竟不曾想过旅程短暂,为自己换一辆舒服的车,选一个舒服的座位。
曾经有30多天,每天早晨,我从医院的病房出来,走回陪护时住的酒店,开始有眠或者无眠的白天生活,然后傍晚再回去,在病房渡过整个夜晚。每一分,每一秒,生命流逝的脚步滴答作响。我们的生命充满印记,于我来说,这些印记中最深的,是爱和死亡。不知道为什么,爱和死亡似乎总是互为背景。没有死亡,爱就轻飘完全不能着地;没有爱,死亡只是一个空荡的回响,稍纵即逝。爱让死亡不成为毫无意义的消散,死亡也让爱更有庄重崇高的意味。
这些天从北京到波士顿,再从波士顿到北京,我的内心,一直萦绕着一个问题:那张诊断书上究竟写了什么?在波士顿等女儿shadow day的那两个午后,在查尔斯河边,在Boston Common走了很久。人的脚步有时会带着内心一同飞升,但在生死面前,脚步是如此虚浮,时空转换也毫无作用,也许这世间,没有什么大过生命的来去。
我们的文化是讳谈死亡的,就像不谈其他与生命密切相关的领域一样。祖先的宽袍大袖,不仅是风雅颂,也似乎不断地要把生命的迹象遮掩起来。曾经道家很接近生命和自然了,但是终究敌不过实用价值。可是在实用价值里活得再久,也只是解释了活着的一种选择和一种价值观,在没有人能逃得过去的死亡面前,只能手无寸铁地等待。如果死亡是必然来临的,那么之前的一切诠释的是什么呢?
明天,明天我就会知道答案。也许今天是最后一个惴惴不安的日子,也许今天也是最后一个安然的日子。我不知道,当明天站在那个大厅里,在人声鼎沸中拿到那张纸,我会不会有勇气马上去看,看过之后又是怎样的反应。小时候父亲教我背过那首诗:“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可是过去的经历告诉我,在亲人的病痛面前,我们连“剜却心头肉”去医“眼前疮”的机会也没有。
前天下飞机后看到第一条微信:“生命是需要尊严的,别悲伤,生活何其美好!”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知道是这个意思。流逝是悲痛的,但是壮丽也在其中。父亲去世后哥哥曾经给我一篇很长的《生命之舞》,内容我已经忘记了。但是生命本身,确实是一场翩翩之舞,我们选择自己要的音乐,选择自己的舞姿。也许惊鸿一瞥般美丽,也许有跌倒和踉跄,可这是我们自己的生命姿态。十八岁那年生日,三姐寄给我一张日全食后阳光乍现的照片,祝愿我有那样光辉灿烂的生命旅程。其后的旅程,也有光辉灿烂,也有风风雨雨,但那祝福,给了我始终追逐阳光的心。我们和挚爱的人一起走过,也恰如生命的群舞,我们相爱,我们携手,我们分离,但永远能记住对方在我们生命里的所有姿态。父亲的离世让我明白,其实,我们一直生死相依。那陪我走过童年,走过少年时代的亲人,在你们心里,我永远是那个孩子;在我心里,你们永远有承托我的有力臂膀。即便隔着岁月,隔着生死,我们,从不分离。
祈祷明天能看到最美的一组文字,可以把我们从离别的阳关道口拉到团聚的家园。如果不能,祈祷我们生命的每一刻,都有童年般美丽的歌咏。
写于2018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