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六点,爷爷如惯地起床。
晓言的闹钟也响起。她进入病房,却没有见那个人的身影。心里纳闷,明明昨晚,他身上的气息,和前额的触感,是那么的真实。
但容不得多想,她就要开始忙碌了。帮爷爷晨漱完毕,晓言便赶了回家洗漱,带早餐。上午输液之前,大家带着爷爷去做磁共振、CT等各项检查。母亲打电话来询问情况,正跟父亲商量着回来。爷爷皱眉,摆了摆手,叫你爸妈不必回来。晓俊上学要照顾。再说,检查结果不是出来了吗,只是颈椎狭窄导致血压升高的问题,不是大事。
“女儿,那你呢……
“你的状态,能适应得过来吗?”
有一天的傍晚,母亲翻开被晓言藏匿的日记本,端端正正的几页字后,也总有狂乱划破的那些页。乱了魔似的躁郁的涂划,就像一幕幕滴渗着红血的手腕,看得母亲触目惊心。
她安抚完母亲,便回到寂静的病房里。坐下,那日复一日的点滴,是眼前唯一灵跃的景象。
爷爷的血压起起伏伏,情况不很稳定。每每忙活完,休息下来时,晓言便会静静望向那苍老病虚的脸庞,不禁地胡思乱想。我的爷爷会死吗?
会,当然会的。每个人总有一天都会离去。难道你不知道?你只是还没认真想过而已。在别人的身上,关于这些问题。
爷爷,我认真想过死亡了,我并不怕死亡。真的,爷爷。
只是我不想,万一你就要这样离开。我还没有来得及,来得及弥补对您的操心所犯下的过错,还没来得及弥补,我种种伤害你们真心的过错,这全都是,因为我的任性,我的自私。甚至,在最基础的层面上,我也还没真正地对您尽孝过,爷爷,我会不甘心的……
2.
半个月过去,爷爷的病情才终于控制下来。
能行动自如后,爷爷便吵着要回家了。晓言向来拗不过,可医生嘱咐了,保险起见,最好再留下观察两天。
见爷爷起身执意就要走,疲惫的她,难以控制心头郁气,一急眼便焦冒了上来,“您不要这么任性,好吗?医生都说了再留两天,咱就听医生话再多留两天。情况越稳定越好。有什么这么不能忍的?
“是,您现在是感觉舒服了,没大碍了,可回到家里,万一又像之前那样哪一个稍不小心,血压又升上去了呢。您还想让自己遭罪难受么?还想要奶奶为您担忧焦急么?”
说完,晓言心里就后悔,好端端地脾气又控制不住了。
少女倚在墙边,耷拉着,不再作声。爷爷也乖乖地,躺了回去。
爷爷说,言言,不要生爷爷的气。
爷爷知道你也很辛苦。因为,你遗传了我的任性,却又生了自个儿的懂事良善。
言言啊……咱们这一家子的人,都任性,固执,且还都不会表达情感。你想想爷爷说得对么?
爷爷伸过枯瘦的手臂,时隔多年,才第一次拉过他孙女的手。
爷爷和你爸爸的那个成长时代啊,物质粮食稀罕得很,“能吃饱”,已是那时候的生活核心,插秧锄禾,劳活几乎是日子的全部。家庭情感,亲子关系,我们哪会有意识,和时间,去关注呢。
直到90年代咱大陆各方面慢慢崛起来了,才开始更关注起亲子家庭的问题来……现在,你们说“爱的教育”,“亲子间的沟通与表达”,我这老头子听了都会不好意思,估计你爸妈……也不差多少。
爷爷说着好笑。可晓言只全然地感受到,那一只被爷爷握住的手,渐暖而温实。
你的内心其实比谁都热切,爷爷知道的。尽管,你表面上对事情很淡漠,也总不愿多问家里发生的任何事。但通过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你是关心所有人的……
言言,你是不善于表达,不敢表达,像极了爷爷奶奶。
奶奶时常深夜起来,偷偷看见你,不停地在那反复按阳台开关,她却又不敢说些什么。我们,都不会表达,但我们,也都是真的担心你……
言言,爷爷奶奶对不起你……
晓言听着,炽热的暗涌直冲鼻间。
爷爷温暖手里握住的那只颤抖的手,已渐渐没了力气。
有人曾说,生命很轻,所以要用力地活着。
可于晓言,于大部分生活中已失去平衡的人来说,什么是轻?怎么样算用力呢?
当她卸下竭尽心力去感受种种的铠甲时,问自己的内心,是只想去寻得一丝舒心。在可以的方向,休憩下来,自然,平衡地过活,就好了。
这样,可以吗?她卑微地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