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江南淫雨霏霏。行人匆匆,莫不急着回家,暖上一壶好酒。
其中一队人马疾行,风尘仆仆,令人侧目。当先一位少年人,虽用斗笠遮住了面目,但周身气度不凡,风姿潇洒。身侧一位少女,着鹅黄衣衫,打马紧紧追随着少年,偶尔望一眼少年人,芙蓉面上一对含情目,欲语还休。紧随其后的四位紫衣大汉则呈拱卫之势,精骑剽悍,让旁人轻易无法靠近、也无法冲撞这队人。
这一行人正是叶青寒、南宫飞雪以及四位南宫家仆。自绍兴无名府一役后,他们星夜兼程从绍兴奔赴这临安城。
眼见临安城门已近,少年御马缓行,南宫飞雪这才忐忑问出憋了很久的疑问:“冷大哥,我们为什么这么着急来临安啊?”
丐帮事了,庄飞朋党亲信又都毙命于不可剑下,这最后一位大仇人庄飞又能躲到何时?莫说庄飞孤掌难鸣,他因嫉妒陷害挚友之事,也早已被丐帮众人宣扬得妇孺皆知,天下英雄谁不想杀他替天行道。就算他们不来临安找庄飞,也自有人会杀他,又何必非要亲自来临安呢?
“雪儿,我自有我的道理。”叶青寒爱怜地看了一眼少女,心中满是柔情。他当然知道在北方战事面前,家仇似乎变得微不足道;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把性命置之度外又显得多么可笑。可是,阿吉阁主和南宫家主所说的前尘往事,时刻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想亲自去见一见那人,问他一句为什么。
就当是为了消除自己这十年来的梦魇吧。祖父、父亲,那为了保护自己而惨死的秦莫叔,还有陷入这场无妄阴谋的江湖义士,他们都需要一个为什么。
叶青寒眸色转冷,对那左右四位大汉点头示意,对南宫飞雪说道:“雪儿,听说今日庄飞就在西湖楼外楼设宴,你且随贺大叔在城中寻一处客栈歇脚。黄昏日落前,我定和你会合,和你一起……回家。”
他言语温柔,那“回家”二字如羽毛般抚过少女的心,南宫飞雪面上一红,原本还要挽留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她低头娇羞说道:“那我、我可等着你啊。”
叶青寒正声道:“嗯,等我。”他又转脸和贺大叔低声嘱托,约定事成之后的汇合处。待商议得宜后,他对贺大叔一抱拳,便带着其余三人就此离去。
南宫飞雪见他离去,突然不安道:“贺大叔,你说冷大哥能平安回来么?”
贺大叔深深看了一眼离去的少年,安抚少女道:“他心中有结,自当有此一战。”
却说西湖烟雨笼寒水,楼外楼内此刻格外热闹。
四层高楼高朋满座,果蔬鱼肉满盆,又有轻歌曼舞,靡靡丝竹。侍女们小心伺候着,宾客们高声欢笑着。谁不道一句朱门盛宴,却不知此刻又有多少庶民流离失所。
叶青寒并三名好汉闯入楼外楼时,正是这样一幅光景,激得几人更是怒不可遏,即刻拔剑四顾,寻那主位而去。
下三楼中,共三十六精兵护卫,并十余条江湖草莽,被叶青寒等人一并除去,打杀片刻后直至第四层楼,叶青寒一脚踹开楼门,剑指堂内。
但见这一层,死寂无声,一面屏风隔开内外厅堂,眼下屏风前并无一人。
叶青寒等人正心生疑窦,却听“啪、啪、啪”几声拍掌声,从屏风后转出一位中年人。那人一张方阔脸,生一只悬胆鼻,眉目疏朗,端得一副正气凛然,一张口道:“好啊,你们终于来了。”
不待他继续,名唤二哥的紫衣汉子已经等不及怒斥道:“庄飞,你在这摆什么玄虚?”
庄飞哈哈一笑,沉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们从绍兴来,比我估计得还要晚些。我还怕你们不来呢。”
其余二位紫衣人也正不耐,其中一位冷笑道:“你要是等我们,为什么不在绍兴等,被杀光了爪牙,一路逃回临安,还装得这幅样子。你吓唬谁呢?你这是怕死在绍兴寂寞,非要逃回临安,和臭鱼烂虾一起喝最后一道酒,才能去地下给众好汉磕头,是吗?”
那三位紫衣汉说完对视而笑,仿佛庄飞此刻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庄飞目有怒色,又强自一笑。
他缓步而前,端坐太师椅,说道:“这武林尽归我有,区区一处绍兴,何足挂齿。这临安城,乃是南宋腹地,上自朝廷,下自绿林,谁不尊我一声庄盟主。你们自投罗网,还妄逞口舌之快,真是不自量力。”
叶青寒见庄飞提起绍兴时、面上不见一丝惋惜,想起无名府中身怀绝技的万蛛派众女以及一众金人,不由心中冷然。那些人虽不辨善恶,但也都因为和庄飞有种种前因,为还恩义甘愿赴死。却不想在这庄飞口中,竟然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此时见他忠厚面相,不免觉得古人云“大奸似忠、大伪似真”也不过如此。
叶青寒冷声道:“庄飞!我今日来,不是与你闲话的。我问你,你为何要设计谋害叶家?”
庄飞看一眼叶青寒,打量道:“你就是叶断的孙子,叶青寒?”他看向叶青寒的配剑,又问道:“也不知你这不可剑,可能和当年的叶断相比?”
叶青寒道:“那又如何。你当真为了第一的名号,谋害兄弟?”
那不可剑似乎勾起了庄飞的回忆。他沉默不语,又想起当年华山之巅,虽天下皆不知他二人胜负,但叶断最后一招“不可见”还是伤了庄飞的心脉,致使他将养十年。他抚过自己脖颈上一道剑痕,想起当年叶断最后收了剑气,对他说兄弟一场、何谈胜负。
庄飞突然激动,高声道:“成王败寇!输便是输了,胜便是胜了。当年叶断胜我一招,如今还不是落得满盘皆输。我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他转而尖声笑道:“也不知我这大好头颅,今日是不是能被你的不可剑取走?”
“你!”那三名紫衣大汉见庄飞似癫似狂,又要怒斥,却被叶青寒拦住。
叶青寒厉声问道:“你是宋人!你为了区区虚名,为何要串通金人,与虎谋皮?”
庄飞冷静下来,古怪地看一眼叶青寒,说道:“国之不国,我帮宋人,又或是帮金人,有什么区别?我自幼是孤儿,受尽世人冷眼嘲笑。宋?金?辽国?契丹?又有什么分别。我追求天下第一,和是哪国人有什么关系?”
叶青寒又问道:“那你为何要勾结张俊万俟卨?你自去追求你的天下第一,为什么要自甘堕落,甘为奸臣走狗,替他们残害忠良?”
庄飞又是一阵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大笑话。
笑罢,他迎上叶青寒的双眼,说道:“何为奸臣,何为忠臣?他主降,他主战,不过都各有各自的天下第一的执念。北宋,南宋,又有什么分别?降金,还是抗金,都会自成一国,又何来什么区别?我且问你,你如何分辨忠奸?”
叶青寒一滞,恍自思量。连一旁三位紫衣人也都沉默了。
庄飞见状,又缓缓沉声道:“我再问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呼风唤雨,就因为我是张俊万俟卨的走狗吗?那张俊万俟卨又是谁的走狗呢?”
叶青寒心中一跳,惊异道:“你是说……”
庄飞面上古怪之色更浓,道:“是皇帝啊……这大宋,谁不是皇帝的走狗?当今圣上乃是徽宗第九子啊……若不是靖康之变,徽宗和钦宗都被软禁在北方,他赵构!怎么可能在这南方称帝?他怎么可能当皇帝?”
叶青寒脸色一白,倒退了一步,仿佛被点到了痛穴。这天下沸沸扬扬的战降之说,却原来都在那一人的一念之间吗?
庄飞却仿佛很高兴见到少年如此,继续说道:“如果岳飞连胜,拿下了北方,这天下又一统成为大宋,那徽宗钦宗当如何,那赵构、当今圣上,又该如何自处?你说该战,还是不战?”
此言罢,楼外楼内一片寂静,只有穿堂风呼啸而过。
这风吹来楼外的烟雨寒气,令叶青寒心中一凛。
他此前从未想过江湖事就是天下事,天下事又都是朝堂事。却原来这连月来,从藏剑山庄,到南宫世家,再到丐帮,都不过是江湖中一枚卒子;目所交集的众家英雄,不管是蜀中唐门、少林寺,还是天涯阁,都不过是朝廷烟波诡谲中的一招棋子。
惊才绝艳如何?豪气云干又如何?与那久居庙堂高位之人相比,不过都是卑贱的蝼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学武又何意义?
众人思量之时,却没人发现庄飞眼中蔑笑,一道暗剑如淬了毒的青蛇一般随风点向叶青寒!
“冷大哥!小心啊!”此时却听一声娇叱,一道鹅黄色身影闪进楼内,来人单手持剑,剑出影随,隔开了随风而至的暗剑。
叶青寒浑身一震,发现了已与庄飞战作一处的南宫飞雪,惊道:“雪儿,你怎么来了?”
南宫飞雪一边出招,一边说道:“还好我来了,我若不来,今日我就等着守寡了!还不快来帮我!”
众紫衣大汉并后来的贺大叔一道先一步加入斗局。只不过庄飞一手暗剑实难防范。那剑看似刚毅笔直,却原来剑尖三寸是软铁剑体,总在人始料不及处如蛇信般弯曲攀附,如附骨之蚁,阴毒异常。
“冷大哥,你还在等什么?这天下大敌,你不杀了吗?”南宫飞雪初出江湖,若不是有四位紫衣大汉相护,此时早已被暗剑所伤。但她不甘落败,仍苦苦支撑。冷汗涟涟间,瞥见叶青寒仍呆立一边,不觉恼怒,道:“呆子!你不要被这奸人的言语蒙蔽!”
叶青寒此时口中喃喃“有何意义”,看上去确实如坠云端。不可剑剑尖轻颤,犹自不定。那岁月劲和奇门心法尚未融合完全,此时真气如沸水一般在四肢百骸游走。他仿若力有千钧,但终不得其法,全身筋脉爆突,隐隐能看见四处乱窜的真气。
贺大叔看一眼叶青寒,惊呼道:“不好,他心法不稳,这样会走火入魔的!”
庄飞却哈哈大笑,功势愈发狠辣。他道:“痴儿稚嫩,不可剑也不过如此!天下第一终究是我庄飞的!”
当此时,南宫飞雪狠狠一跺脚,娇喝道:“冷大哥!你不爱我了吗?”
叶青寒正在发愣,突然听得少女直白热烈之语,无措地接道:“我爱啊。”
南宫飞雪又说:“你若爱我,为何不救我!”
“我……”
南宫飞雪继续说道:“学武有何意义?是为了爱自己,强身健体;是为了爱别人,除暴安良;是为了爱天下,匡扶正义!”
她一个扭身,挡住庄飞一个暗招,四位紫衣大汉紧随其后齐齐攻向庄飞。南宫飞雪得到喘息,又大声对少年人说:“江湖如何,朝廷如何,他人如何,与你何干!你是叶青寒,你是不可剑,你就是你!”
“你的心告诉你要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是啊,我是叶青寒。江湖是什么,朝廷是什么,庄飞是什么,与我何干。
叶青寒想起在高句漫漫十年,从青葱少年成为天涯阁甲上杀手。想起这一路来,所见兄弟情、女儿情、世间情,想起北方的战火、流离的百姓,想起匡师父孤胆刺奸臣终成黄土……凡此种种,就是他叶青寒所经历的江湖。这江湖正直良善,这天下又被伤透了心,正等待正义降临。
他者即地狱。生而为人,理当遵从本心,有不可见,亦有所可见。选择有所见,即选择本心!
思至此处,叶青寒感觉四肢百骸突然通畅了,体内奇门心法急速流转,包裹着岁月劲通向浑身经脉。“岁月催人老,一劲一重天”。岁月劲每流转过一次经脉,叶青寒便觉得身体强劲了一层,待流转七七四十九个周天,那不可剑突然急速嗡鸣起来。
这奇异之感对叶青寒来说仿佛过了许久,但对庄飞、南宫飞雪等人来说却是一瞬间的事情。
仿佛是南宫飞雪最后一声娇叱声刚落,那不可剑的剑气便猛然暴涨,如彗星袭月,如白虹贯日,一瞬一息,便洞穿了庄飞的心口。
庄飞瞪大双目,犹自不信道:“这不可能……这不是‘不可见’,不可剑不可能这么快……”
叶青寒看着庄飞,正声道:“这确实不是不可见……”
他暗自回味刚才的心境,朗声道:“这招是‘不可不见’!”
大丈夫行当顶天立地,俯仰之间须无愧天地本心,对天下不义之事不可不见。
不可剑太快了,快得连血都不可见。剑身嗡鸣,仿佛在呼应,这就是属于叶青寒的不可剑。
庄飞就此一命呜呼。
经此一役,除叶青寒外,南宫飞雪并四位紫衣人已然力竭,此刻不由瘫坐在地上,犹自喘息。
叶青寒长剑入鞘,低声对南宫飞雪说道:“雪儿,刚才对不起,我……”
南宫飞雪展颜一笑,道:“说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你不让我做寡妇,我就谢天谢地了。”
贺大叔还在歇息,闻言不由说道:“小姐,这话可说不得,要是被老爷知道……”
南宫飞雪又咋呼呼道:“你不说,我爹怎么会知道!你们都不许说啊!”
叶青寒闻言也是一笑。
笑罢,他想起刚才领悟之时所思所想,此刻竟无法抑制地想投身战场杀一敌百。江湖如何,朝堂如何,确实不干他的事。他有一柄不可剑,他有他的不可不见,他需要保护他所爱之人,需要保护他所爱之天下。
却听南宫飞雪笑嘻嘻说道:“冷大哥,人家不想回家了,咱们去北方走走吧?”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如九天星子一般令人目眩神迷。
叶青寒点点头,柔声应道。
“好。去北方。”
(完)/君七寻
【小记】
本文为「侠影盟」16位作者合写小说《不可剑》之第十六回——>>武侠小说一起写 - 简书
因为是末章,希望没有让前十五回的作者们失望。
(今天写这个写到凌晨四点,实在写不动其他,先发这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