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

周纪三·慎靓王四年-五年

1、

原文：

巴、蜀相攻击，俱告急于秦。秦惠王欲伐蜀，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又来侵，犹豫未能决。司马错请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

说。”仪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臣闻争名

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翟，去王业远矣。”司马错曰：“不然。臣闻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

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愿先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翟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

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焉。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四海而天下不以为贪，

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请论其故；

周，天下之宗室也。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

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谓危也。不如伐蜀完。”王从错计，起兵伐蜀；十月取之。贬蜀王，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

厚，轻诸侯。

译文：

巴、蜀两国互相攻击，都来向秦国告急求救。秦惠王想出兵讨伐蜀国，但顾虑道路险峻难行，韩国又可能来侵犯，所以犹豫不决。司马错提请秦

惠王出兵伐蜀，张仪却说：“不如去征讨韩国。”秦惠王说：“请谈谈你的见解。”张仪便陈述道：“我们应该与魏国、楚国亲善，然后出兵黄河、伊

水、洛水一带，攻取新城、宜阳，兵临东、西周王都，控制象征王权的九鼎和天下版图，挟持天子以号令天下，各国就不敢不从，这是称王的大

业。臣听说，要博取名声应该去朝廷，要赚取金钱应该去集市。现在的黄河、伊、洛一带和周朝王室，正好比天下的朝廷和集市，而大王您不去

那里争雄，反而纠缠于远方的戎狄小族争斗，这可不是帝王的大业啊！”司马错反驳张仪说：“臣不这么认为。臣听说：想要使国家富强必须先开拓

疆土，想要使军队强大必须先让老百姓富庶，想要成就帝王大业必须先树立德望。这三个条件具备，帝王大业也就水到渠成。现在大王的国家地

小民贫，所以臣建议先从容易之事做起。蜀国，是西南偏僻之国，又是戎狄之族的首领，政治昏乱，如同夏桀、商纣；以秦军攻蜀，就像狼入羊

群一样。攻占它的土地可以扩大秦国疆域，夺取它的财富可以赡养百姓，而军队不须有大的伤亡就可以使蜀国屈服。这样，吞并一个国家而天下

并不认为秦国强暴，获取广泛的利益天下也不认为秦国贪婪，我们一举两得、名利双收，更享有除暴安良的美誉。秦国若是攻打韩国、劫持周天

子，就会臭名远扬，也不见得有什么实际利益。蒙受不义之名，攻打天下人所不愿攻占的地方，那可是很危险的！请让臣细说其中的原因：周

朝，是天下尊崇的王室；齐国，是韩国的亲睦友邦。周朝自知要失去九鼎，韩国自知要失去伊洛一带领土，两国将会齐心合力，共同谋划，求得

齐国、赵国的援助，并与有旧怨的楚国、魏国和解，甚至不惜把鼎送给楚国，把土地割让给魏国，对此，大王您只能束手无策。这就是我所说的

危险所在。所以，攻打蜀国才是十拿九稳的上策。”秦惠王听从了司马错的建议，起兵伐蜀，仅用了十个月就攻克全境，把蜀王降为侯，又任命陈

庄为蜀国国相。蜀国为秦国吞并以后，秦国更加富庶和强盛，而轻视其他诸侯国。

2、

这一篇的原文和译文相对较长，说的是秦惠王时的一次朝议。

秦惠王觊觎巴、蜀之地，但苦于进攻巴、蜀地势险峻，道路难行，无从下手。

这时天上掉了一块馅饼正砸在秦国头上，巴国与蜀国开战，两国同时向秦国告急求救。

《史记·苏秦列传》中苏秦见秦惠王时说：“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

秦国向中原有崤、函的险固，向西南有巴、蜀膏腴之地，可见巴、蜀的重要地位。

这也是最早关于“天府”一词的记述。

幸福来的太突然，秦惠王并不想错过这次吞并巴、蜀的机会。

可是此时山东六国在苏秦的合纵方略牵引下共同压制秦国，其中韩国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成了进攻秦国的急先锋。

如果秦国对巴、蜀用兵，难保韩国不来侵扰。

巴、蜀打还是不打？秦惠王陷入两难。

于是朝议上秦惠王以此为题出了份试卷，让群臣进行作答。

张仪率先完成了答卷，答卷的核心思想是：到宇宙中心去battle。

具体内容为：巴、蜀乃蛮荒之地，攻打他们无异于开荒。韩国地处中原的中心地带，秦国应该稳住它的邻国魏、楚，率先攻打韩国。而位于韩国

之中的周王畿，更是宇宙的中心、皇冠上的明珠。秦国只有控制周王室，挟天子以令诸侯，才是成就大业的正道。

3、

对于张仪的观点，稍后予以评论，接下来主要看看此次张仪的对手盘、秦国名将司马错的答案。

司马错持与张仪截然相反的观点，认为应该先攻略西南，再图王霸之业。

为论述自己的观点，司马错提交的答卷如下：

秦国发展的终极目标：与六国争雄，实现霸业。

而要实现这一终极目标有充分且必要条件三点，分别是：

开拓疆土使国家富强；

让百姓富足使军队强大；

树立秦国的德望；

现今秦国地小民贫，以上三点均不满足，争霸天下的时机不成熟。

如何才能具备这三个条件而开启霸业之路，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就是吞并巴、蜀。

首先，巴、蜀土地面积相加不亚于秦国本土，占领巴、蜀直接使得秦国国土面积增加一倍；

其次，巴、蜀地区地处西南一隅，远离中原战火，且自然条件优渥，是天然粮仓，可成为秦国重要的战略后方。拥有巴、蜀的财富足可以使百姓

富足；

最后，巴、蜀之地政治混乱，争斗连连，秦国攻占巴、蜀能够得到除暴安良的美誉，有利于积累声望。

吞并一个国家而天下并不认为秦国强暴，获取巨大的利益天下也不认为秦国贪婪，可谓名利双收，一举两得。

同时举出反例，攻打韩国，劫取周天子，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必然招致韩国、周王室以死相博，又得不到什么实际的利益，可谓名利双输。

最终得出结论：攻打巴、蜀可靠性高，且可使秦国利益最大化。

司马错的分析简直是一篇完整的议论文，且是议论文的典范。

观点清晰，可概括为一个中心三个基本点；

分析严谨，分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三个步骤进行论述；

论证有力，从正、反两个方面举例支撑了自己的观点。

强国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战争打到最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拼国力、拼资源、拼补给。

谁的资源先枯竭，谁的补给先出现问题，谁的失败就是不可避免的。

长平之战中，白起即是通过蜀地运粮，最终赢得胜利。

司马错的战略思维，与日后朱升向朱元璋提出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有异曲同工之妙。

优先夯实自己的大后方，积攒实力，而不急于去争夺无用的虚名。待到羽翼丰满，一飞冲天。

到这里，司马错的世界观与方法论都已论述完毕，可是细看之下，论述中还缺少一项关键内容：怎样解决秦国攻打巴、蜀期间，韩国趁机侵扰的

问题。

这也是秦惠王对攻打巴、蜀产生犹豫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个问题史书上并没有给出答案，但从原文一个细节中或许可以猜测出答案：王从错计，起兵伐蜀，十月取之。

答案就是：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秦国攻打巴、蜀消息一传出，六国是大概率要趁机给秦国上点眼药的，秦国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两线作战的情况。

而在司马错的大战略中，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

一、一旦攻巴、蜀，难免两线作战，但是不能长时间两线作战，灭巴、蜀之战力求速胜。

如果六国来侵，秦国东线凭借地形优势据守拖延，西线短时间完成攻略，便不会给六国有可乘之机。

二、原文中司马错说：“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焉”，即攻略巴、蜀的部队不能有大的伤亡。

巴、蜀之地多山，崎岖难行，易守难攻。

若时机不至，秦国强攻巴、蜀，即使得胜，难免伤亡惨重。

六国对秦虎视眈眈，若乘机发难，一旦国本动摇，到时不仅难以逐鹿中原，国家存亡都是两说。

因此在攻略巴、蜀过程中过多的消耗自己的有生力量。

秦惠王听从了司马错的建议，命司马错亲自领军，短时间内，完美实现了攻占巴、蜀的战略计划，此后巴、蜀的土地、资源、人口尽归秦所有。

4、

接下来我们来谈一谈司马错大战略方案对我们的启示。

司马错大战略启示一：向司马错老师学习议论文写作。

司马错老师的议论文观点清晰，层层推进，结合正反举证，最后验证观点。

这其实已经搭起了一个优秀的议论文框架，只要沿用这个框架，结合自己的论点、论据往里头填充内容就行了，颇有点四六级作文模板的意思。

司马错大战略启示二：欲成事者，必须积攒自身实力，夯实基础，不可盲目出击。待时机到来，雷霆一击，速战速决。一切都要控制在自己能够

掌控的范围内。

挟天子以令诸侯，重要的是“令诸侯”，其次才是“挟天子”。

只有实力强大到足以命令诸侯的时候，才能借天子的名义让自己的命令合法化。

如果秦国的实力不足以压制六国，那么“挟天子”的行为显然是给自己贴上了一张催命符。

同时若秦国当时选择攻韩，韩国面临亡国危险必然拼死反击，其余五国同时落井下石，形成六国攻秦之势，秦国能否自保都是两说。

也就是司马错说的：“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谓危也。”

所谓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

司马错大战略启示三：名正方能言顺

巴、蜀之国，乃戎狄之首，桀纣之属。

秦国出兵西南，讨伐蛮夷，匡扶正义，名正言顺。

六国虽明知巴、蜀膏腴之地，不愿其入秦之手；但秦国师出有名，且鞭长莫及，六国也无话奈何。

相反周王室随意衰微，但仍是名义上天下共主。

所谓“宗室”，是因为周王室乃天下诸侯之宗，诸侯皆出于周。

若秦国攻击周王畿、劫持周王室，等于直接把自己推到了人民的对立面，站在了道德的至低点，成了天下的活靶子。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暴秦”的名声是没跑了。

六国的合纵关系本不牢固，互相猜疑不断。

然而秦国竟敢“挟天子”，那就怪不得天下诸侯站在周王室的大旗下联合起来揍你丫了。

5、

最后回到张仪提出的攻韩方案上。

纵横谋士的基本素养是：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

知大局，乃是纵横家第一要素。

张子作为纵横家中的翘楚，洞悉天下大势。如果连先取巴、蜀还是先攻中原的优劣都无法辨别，还如何能在各国诸侯之间捭阖自如。

在这里对张仪的方案做以下无责任推测：

你秦惠王不是担心韩国来犯而对攻打巴、蜀的事犹豫不决吗？那我干脆反向提议，先攻韩国，进军中原。

这个方案可行么？当然不可行。

秦惠王又不是傻子，攻打韩国可能引来六国攻秦，必然不会同意。

那么，唯一的战略方向必然是西取巴、蜀。

到此，张仪已经解决了战略方向问题，坚定秦惠王攻打巴、蜀的决心。

再来看秦惠王本王对攻打巴、蜀的想法。

《史记·苏秦列传》中记载：苏秦游说秦惠王，说秦可吞天下，称帝而治。

秦惠王回答到：“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飞）；文理未明，不可以并兼”（史实中秦惠王与苏秦处于不同年代，苏秦可能面见的是秦昭襄王。这里

还是使用《史记》的时间线）。

可见秦惠王明白秦国尚无压倒六国的能力，还需韬光养晦。

司马错提出的欲王天下必先广国、富民、强兵，秦惠王心里一清二楚。

巴、蜀这么一个天然的战略大后方，秦惠王必然觊觎已久。

因此对秦惠王来说，是否优先攻略西南，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由此看来，秦惠王和张仪这对君臣真是千年的狐狸玩聊斋，一个真问，一个真答，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秦国的西南攻略缺少的只是合适的进攻时机及应对山东六国趁机来犯的方案。

完美的进攻时机，巴、蜀亲手送到了秦惠王面前；

司马错又给出了解决后顾之忧的方案，凑齐了最后一块拼图。

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秦国发兵占领了巴、蜀之地。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厚，轻诸侯。

至此秦国为自己东出争霸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是谓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待毛羽丰满，则一飞冲天。